第7章 ☆、李夫人治家有專法,玉昔緣生病惹專情
且說一家子回了蘇州,正值深秋,比起北方的肅殺來,蘇州和暖異常。舊宅又不似京中那般規規矩矩——視線裏盡是高牆,這裏碧水悠悠,九曲回廊間盡是美景,樹木蔥茏,周阿而生,各處的院子都是在曲徑通幽之處。
淩波院四面環水視野開闊,又在中心位置,各處來處都方便,鄭老太太愛熱鬧又怕暑熱便住了這裏;入府一入眼簾的三間房做了書房;其後便是正院,李靈均自然住了這裏;梅姨娘倒選了最為入深的璞玉閣;另有一處沉煙樓空着。
一回來,李靈均便忙着精挑細選采買丫頭小厮的事,原來在将軍府裏的丫頭小厮有本地不願回南的便賞了他們銀錢随她們去了,李靈均盤算,回到蘇州必得開源節流,精簡度日,各房裏便只另添了兩個小丫頭,老太太處多添了三個,一來人老了愛熱鬧,飲食起居自然也更要照顧周全,二來也好讓她們分派些書房的灑掃之事。因梅姨娘身子不好,李靈均便讓在璞玉閣另添了一處小廚房,熬藥做飯調理身子也好便宜些。
原先丫頭多,書房的活計便是各房的丫頭瞎串,誰得空誰打掃,如今各司其職,人少了,活計反倒順當了。
玉之仕回蘇州後訪親會友,過得好不自在,閑暇時跟着李靈均學起詩文來,雖然自己也是念過書的,只是不通這一竅,如今再學竟然也品出幾分滋味來了。如此幾年光景便過去了。
只是,無事易生非。
李靈均自生育後身體嬌弱,當年回蘇州時車馬勞頓埋下病根,吃得多少良藥,只是不見有孕。玉之仕雖有賢妻,待昔緣亦如掌上明珠,但膝下無子,總覺有失圓滿,嘴上不說,心中早有它意,夫妻二人倒是越發疏遠了。
李靈均則日日将心思放在昔緣身上,将平生所學悉數教于昔緣,加上昔緣天生聰慧,學至六歲上她便笑言:為娘都教不得你了。
這日,天氣煩悶,院裏姹紫嫣紅,李靈均帶着與昔緣在院中游廊上消暑賞花,正是盛夏時節,花枝繁茂,醉心于這美景中時回頭卻不見了昔緣,正要着人去看,卻見昔緣拿了紙筆走來,說是想得幾句詩,寫出來勞母親一看。
“果然是青出藍而勝于藍,太太這麽大的時候才是剛念書寫字,小姐這都要作詩了?”晴風刮着昔緣的小臉兒打趣道。
李靈均笑道:“聽她胡說,寫出來才算,你快去拿紙筆來,看她寫的怎樣,好讓咱們羞羞她。”
晴風吧嗒吧嗒跑回屋裏,又風也似的吹回來,在涼亭鋪了紙筆磨了墨。不多時,昔緣便成了一首:
桂花開盡蘭花謝,暖風哪堪秋意襲?
群芳争俏籬難鎖,只等殘花落成泥。
昔緣小小年紀,何以如此傷感?李靈均雙眉一鎖,忽覺心頭一沉,手指間似沁出些冷汗來。這寥寥幾句,詩韻平平,卻叫人不禁心生悲涼,看着昔緣瘦如青竹的身姿,忽然想,此生若是都不能護她周全,自己必定痛斷肝腸。想着不由得将昔緣抱在懷裏,似恐旁人奪了去。
惠兒晴風只當是昔緣寫得好,太太高興。晴風伸着脖子看了兩眼,雖不識字兒,心裏也是極歡喜的,巴巴兒的問:“太太,想必小姐寫得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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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靈均這才回過神來,微微笑了一笑,好端端的這是想什麽呢?昔緣好端端的在那裏,還只管逗花弄草呢。李靈均将紙折起,命惠兒:“收了吧。”
晴風早心急得要再問一遍,只恨自己不識字。這時卻見香怡走來,揮着帕子老遠就說:“你們這裏好涼快,我們院裏四周都是水,原本以為是個消暑好地方,老太太巴巴地叫我請你們過去呢,看來倒是老太太應該過來。”
惠兒回道:“老太太哪是請我們去消暑,只怕是煩了要找我們解悶吧?”
李靈均起身整整衣飾說道:“你這丫頭的嘴怎麽也同晴風似的?”又吩咐晴風:“越發熱了,小姐就別去了,你們晚些再去瞧老太太。領小姐回房,再拿些冰進去。”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道:“記得冰擱遠些,不要讓小姐着了寒,實在太熱你好生用扇子扇着。”晴風應聲:“太太,知道了。”便領了昔緣回到房中。
李靈均在老太太那裏坐了一下午,晚間伺候老太太吃飯,正打算叫個丫頭去接昔緣,見一個小丫頭慌裏慌張跑過來說小姐發燒了,急得李靈均趕緊來看時,昔緣白嫩的小臉兒紅的吓人,渾身滾燙,叫了幾聲也不應,只閉着眼睛在那裏說胡話。一向溫柔端莊的李靈均急的罵起了晴風:“你這蹄子,讓你好生看着小姐,怎麽就……快去拿安宮牛黃丸,再打一盆溫水來。再叫個小厮,去讓老爺請沈老爺過來。”一時間,衆人手忙腳亂。
李靈均素來敦厚、待人寬和,如此情急原是有緣由的。昔緣自幼體弱,受不得熱、禁不得寒,稍有不慎就大病一場。請了郎中,都是治标不治本;問了大師,買了替身兒也不中用。原先在京中常煩沈孝慈看病,調理得已有起色,回到蘇州還從未遇見如此兇險之症,沈孝慈雖在蘇州,但并未開堂坐診,也不便總叨擾前來。眼下病急,吃了藥仍不見起色,反而有驚厥之症,如今醫術精湛又熟知昔緣身體的僅有沈孝慈了。
這邊李靈均用溫水給昔緣擦着小臉兒降溫,那邊玉之仕已請了沈孝慈過來,跟着一個□□歲大的小子。
沈孝慈看了病被請至正房,同玉之仕說道:“不礙事,想必是白天受了暑熱。”
李靈均這才松下一口氣,說:“阿彌陀佛,可吓壞我了。”
沈孝慈笑道:“不聲不響絲絲徐來才叫人防不住,這來勢兇險反倒未必是大病,尊夫人多慮了。”說話間開了藥方。
玉之仕着小厮随郎中去抓了藥,請沈孝慈上座喝茶,道:“有勞沈爺了。”
李靈均也說:“從前在京中就沒少讓您勞心費力,沒成想,我們又追到蘇州來勞煩您了。”
沈孝慈已是五十有餘,行醫之人,又別具一番仙風道骨之韻,看起來倒是年歲更長,但精神矍铄,笑聲朗朗,此刻說道:“二位客氣了,倒是我真得想個脫身的法子才好,教一個好徒弟出來,自然有人一輩子不怕你們勞煩。”說完又是一陣渾厚沉穩之笑。
李靈均這才注意到跟着的小子,卵圓寬面,眉黑而密,月牙眼,雙眼皮兒,言笑間齒如瓠犀。正要贊這小徒弟,忽然覺着面熟,猛然驚覺:“這是,這是知愈小爺嘛不是?”
沈知愈笑說:“正是了,嬸娘這半天才認出我。”
玉之仕忙叫人搬把椅子過來。
李靈均将沈知愈拉到跟前細看看笑說:“你呀,原來像個俊秀姑娘,現在生得英氣俊朗,嬸娘哪裏能認出?”
方才瞧病,圍着一圈兒的人,沈知愈都沒見着昔緣的面,此刻還記挂着,道:“只怕我也認不出昔緣妹妹了。”
沈孝慈起身說道:“走吧,你昔緣妹妹還病着,明日再來你可有膽子來診脈?”
沈知愈回道:“我倒是有這膽子,只怕誤了妹妹的病。”
衆人打趣說笑幾句,玉沈二人說些閑事,不過是說常州水患,年年治水年年水患,上頭也該派個得力的人來治一治了。又說些蘇州城內新鮮事,論起各家園林來,玉之仕便想起府院西側有幾十畝空地,不修園倒可惜了。越說興致越濃,不覺天色已晚,沈氏父子辭別。
折騰到後半夜,昔緣燒漸漸退去,大家方才睡下。
待到第三日,昔緣還是懶懶的,不肯起床。李靈均親自拿了扇子在房中陪昔緣說話兒。沈孝慈來診了脈,說病已好了大半,又新開了方子,便去正房同玉之仕說話喝茶。鄭老太太、梅姨娘都來瞧過散了,沈知愈這才有工夫跟昔緣說上話。
昔緣靠在枕上,見跟來瞧病的小跟班兒看着自己直笑,問:“你可是沈伯伯的徒弟?”
沈知愈笑說:“也是也不是。”
昔緣摸不着頭腦:“這話怎麽講?”
這個小子,還賣起關子來,小小年紀,倒是風趣。李靈均道:“你看他可像一個人?”
昔緣見沈孝慈都是病得迷迷糊糊,與沈知愈相熟之時還是三歲孩童,數年未見,此刻記得些只語片言,樣貌早記不真切,只能面露難色。
晴風說道:“那你可記得有個哥哥?”
“知愈哥哥!”昔緣脫口而出!長這麽大只這麽一個外姓哥哥,自然記得真切!
兩個孩子便互問起近況來,衆人都沒插話的縫隙,直到沈孝慈讓小厮來叫知愈,二人這才道別,臨走沈知愈還說着下次約上妹妹如盈一同來會。
“要說啊,也該多走動走動,咱們小姐孤身一人,也好有個年紀相仿的玩伴。”晴風看知愈出了大門了還直說。
惠兒打趣道:“有你一個三歲孩童可不就夠了?”
晴風聽了也不理睬,想起一人來,只顧呆着出神。
晌午後昔緣更覺精神了,便下床與晴風嬉鬧,又瞧見了那冰,笑說:“把冰拿下來,再把那甕拿來。”
晴風面露難色,轉頭看時正與李靈均四目相對,忙拉過昔緣:“小姐,咱們去園裏看看,有什麽好花紮個花環來。”李靈均叫住問道:“你們說的什麽甕什麽冰?”
這下說漏了嘴,逃不過了,晴風只好跪下把前日之事說與李靈均。
原是那日昔緣見冰塊晶瑩剔透,着晴風拿了甕來,自己又洗了手,撿些或鑿些小的冰塊擱在甕中化水,又用這水泡了茶,晴風攔她不住,一晌午的沒消停,這才受了暑熱。晴風怕受責罰,才不敢說出實情。
李靈均少不得數落晴風幾句,将昔緣拉在懷中問道:“有着好好的井水用來泡茶,何苦費周折化冰水?”昔緣回道:“女兒看冰這般晶瑩透亮、純潔無暇,是集天地精氣的東西,再者,想必水結了冰再化開,像釀酒一般,用來泡茶必是香醇的。”
李靈均聽了這話,納罕半日:“這丫頭,哪裏這麽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看着聰慧無比,越大卻越是癡傻了?”李靈均将昔緣的小手按在掌中,說了半日,方才勸住,另找了玩耍之物。
自此事後,一家上下越發留心昔緣的飲食起居,幾乎一湯一羹李靈均都要親力親為。只是這昔緣的身體依然是時好時壞,一來二去,沈知愈倒是常來玉家,偶爾帶着不足四歲的沈如盈,昔緣病時倒比不病時更歡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