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到了邱連桐出殡的日子,宣隸府幾乎全城出動。送葬的隊伍拉得很長,靈幡如林,雪白的紙錢漫天飛舞,仿佛要将整個宣隸府埋葬一般。
送葬隊伍路過的商鋪、官家和當地的名士富豪都沿街搭着喪篷。畢竟是布政使長子的葬禮,端得是隆重盛大。
我跪坐在馬車上,披麻戴孝地跟在邱連桐的棺木後面。周圍是親戚家眷不斷嚎哭的聲音。我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來,只麻木地任眼淚無聲流淌。
眼前便是那口厚重的棺木,腦子裏卻一遍遍地想着我和邱連桐的婚禮。這兩個場面多象呀,我們又做了一回身不由己的木偶,不同的是這次他躺在了棺材裏面。而我獨自坐在外面。
突然,送葬隊伍停了下來,前面起了一陣騷亂。原來是幾匹馬攔在了隊伍前面。還沒等我擡頭細看,一個人已經沖破了數個仆從的阻攔,撲倒在棺木上面,大聲哭道:
“大哥……連桅來遲了……”
那人竟然是邱連桅,只見他一身風塵仆仆,面色憔悴,一看便知定是接到消息後,一刻不停地趕路回來。
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整個宣隸府都知道邱氏兄弟的故事,更知道太太是如何的恨死了邱連桅,這葬禮是斷斷不會讓他參加的。
果然邱連棟跟着跑來,拉着邱連桅勸道:
“二哥,你就別在這兒鬧事了,讓太太看見可不得了。”
邱連桅一把将邱連棟推開,怒道:
“你說的什麽話,大哥都過世了,我這個親弟弟都不能來送他最後一程麽?哪條王法這麽定的?”
“是我定的。”一個憤憤的聲音在後面響起,大家紛紛轉過頭去,看見太太和老爺正在一群仆從的簇擁下疾步走來。
太太走到邱連桅跟前,伸手就是一巴掌,口中罵道:
“你這個孽子!我兒活着的時候害他不夠,死了還不讓他清靜,你到底想幹什麽?”
挨了巴掌的邱連桅并沒有惱怒,反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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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我的錯,太太願打願罰連桅都領受了,只是今日是大哥出殡的日子,求太太讓我送大哥最後一程,也不枉我們兄弟一場。”
我看着邱連桅,想他平日裏英雄氣概,快意江湖。沒想到為了能參加邱連桐的葬禮,居然如此低聲下氣地去求一個侮辱了他們母子幾十年的人。不由地替他心酸,便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這時卻聽得一人道:
“即使如此,你便送他一程也無妨。”
說話的正是邱遠正邱老爺,太太還要撒潑,邱老爺怒道:
“今日乃桐兒出殡的大日子,桅兒不過想送送自己的兄長,于情于理無可厚非。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再折騰下去不但惹衆人笑柄,還耽誤了桐兒上路。适可而止吧!!”
太太見邱老爺真的發火了,也不好再造次,只得掩面哭嚎道:
“我的兒呀,你死得好慘,老天爺開眼,替你報了這仇恨才好呀……”
衆人見邱老爺已經發話,便不再攔阻邱連桅。寶正急忙拿來喪服給邱連桅套上。送葬隊伍又重新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葬禮在深夜才完全結束,我疲憊不堪地回到許久沒有回過的家裏。
周圍的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卻又仿佛不是原來的模樣了。
那妝臺上的象牙梳子還在,卻沒了給我梳頭發的人。
那床上的鴛鴦枕頭還在,卻沒了能一起躺着說話的人。
那茶桌上的茶杯還在,窗前的鮮花将要開放,卻沒了一起品茶賞花的人。
我從衣櫃裏取出那件邱連桐曾經披在我身上的狐皮領鬥篷,抱在懷裏,将臉埋在那柔軟的絲綢皮毛之中,卻再也找不到那種被相擁在懷裏的溫暖感覺。
眼淚像永無止境般地流淌,卻再也無人伸手将它拭幹。
連桐,我的夫君,你怎忍心将我一人抛在這冰冷的世界,你不是說以後都會跟我在一起,讓我永遠不覺得寒冷麽?
我被悲傷環抱,不能自拔,心如深潭,再也無法自由流淌………………
昏昏地睡了三天,第四天剛有點精神,太太的貼身丫環珍蓮便帶着幾個婆子媳婦過來了。見了我就說奉了太太的命令,讓我搬到家廟裏去為邱連桐守孝三年。
雪煙一聽就急了,道:
“我家奶奶是明媒正娶來的正房奶奶,又不是姨娘,怎地也要打發到家廟裏去?”
珍蓮冷笑道:
“明媒正娶來的也是少奶奶,太太讓她去,她也得去。”
我攔住還要辯白的雪煙道:
“她們不過是奉命行事,你跟他們多說無益。”
珍蓮陰陽怪氣地說:
“就是嘛,不愧是大少奶奶,到底比我們下人知書達理。既然如此,奶奶就趕緊收拾東西準備搬家吧。不過一應金銀細軟都不得帶走,只拿平日裏的穿着即可。”
我平靜地說:
“我去家廟既然是守孝,這些金銀首飾都是沒用的,帶它作甚。”
說着讓雪煙将我們平日裏穿着的幾件衣服打了包,我則從櫃子裏取出那件狐皮領的青絲鬥篷,一共兩個小包裹。在那群婆子媳婦的押送下,匆匆離開了那個曾經裝滿我對未來美好憧憬的院子。
家廟由兩部分組成。
前面是廟宇和平日裏照料的兩個比丘尼所住的地方。後面有個小院,只有一間正房和一間東廂房。原本是老太太以前每月吃齋念佛的臨時住所。後來,二姨娘被發配到這裏,便成了她的住所。
我和雪煙到來的時候,東廂房已經被打掃幹淨。和二姨娘的住所一樣,除了簡單的生活用品之外再無他物。打量着這小小的房間,我反倒覺得心安。這個清淨陌生的所在,讓我不用時時再睹物思人,夜夜以淚洗面了。
二姨娘帶着素絹過來探我,原來這房間是她們幫忙收拾幹淨的。素絹說:
“那幫人也真是勢力,屋子劃拉一遍就不管了,我們姨娘想着你身子剛好,恐怕打掃起來吃力,便帶着我整整收拾了一天。”
我感激道:
“這怎麽說的,還勞駕二姨娘為我打掃房間。我和雪煙都年輕,這點體力還是有的。我別的不會,針線還好,二姨娘以後有什麽針線女紅必不要客氣,都盡管拿來就好。”
二姨娘笑笑道:
“你來這裏原本也是無奈,可對我來說卻多了個人做伴。雖然這想法有些自私,但我還真是挺高興的。”
我拉着二姨娘的手道:
“姨娘說哪裏話,我原本也想找個清靜的地方待着,能來這裏跟您做伴我也真的很高興。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倒覺得比住在府裏受人冷眼的好。”
二姨娘點頭道:
“你這孩子雖然年輕,卻能如此看透,倒是真的很好。”說着又嘆道:
“人呀,其實一世也不過爾爾,早點看透早點脫離苦海。”
我聽得她話中有所指,怕再聊下去會引起她的傷心,便轉換話題道:
“二姨娘還不知道吧,雪煙可是燒得一手好菜,不如今天就讓她做些合口的,讓二姨娘嘗嘗,也算我們對您屢伸援手的謝禮。”
雪煙高興地道:
“這個主意好,素絹,來咱倆去準備,二姨娘的喜好你必知道。”
兩個丫頭便攜手嘻嘻哈哈地出去了,二姨娘笑道:
“素絹比我還高興呢,終于有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家廟裏的日子過的平靜而踏實,我每日早晨都會去給二姨娘請安。之後有時也跟着二姨娘去廟堂裏誦誦經,但我天性不好這個,大多數時候都會呆在房裏跟雪煙一起做做針線,下下棋,還教她認認字。
雪煙極其聰明,下棋學了幾回已經挺像樣了。字也認得越來越多,寫的越來越好。
自從我進了家廟,太太就再沒過問過。倒是老太太派人來看過幾回,送了些日用的東西。
老人家平日裏對我印象還不錯,這次就覺得是太太喪子一時難過才遷怒于我。
我也順水推舟,反而讓來人勸慰老太太,還親自繡了幾件抹額、襪子、手帕等讓來人帶給老太太。
我很清楚,老太太現在是府上我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了。雖然不知将來會遇到何事,有人能在背後幫自己一把總是好的。
一天我正坐在院子裏做針線,一個人從外面走進來,看到我,驚訝地“咦?”了一聲。
我擡頭,看見邱連桅消瘦驚訝的面孔。我平靜地笑笑,站起來說:
“來看二姨娘麽?”
邱連桅點點頭,問道:
“你怎麽在這裏?”
“太太的命令。其實也挺好,來跟二姨娘做個伴。”
邱連桅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複雜的表情。這時候,素絹出來道:
“公子,你來了。”
邱連桅便向我點點頭,走進二姨娘屋裏。
我默默地坐下,卻無法再繼續做事。從葬禮那天,我就感覺到了邱連桅在刻意與我保持距離。今天一見,更印證了我的感覺。往日裏見面,他眼神中那種毫不掩飾的愛戀和關心現在一點都沒有了。
我知道,邱連桐的死給他造成很大打擊,也許他想過很多種結局,唯獨沒想到這生死離別。一個人任是多麽的英雄蓋世,也無法跟一個死人抗衡。
我一直呆坐在那裏,不曾挪動半分。直到邱連桅從二姨娘的屋裏出來,看到我依然坐在那裏,便走過來道:
“我娘方才跟我講了守靈時的事情,你身體最近沒事了吧。”
我點點頭,想站起來,卻沒想到坐得太久,腿都麻了,身子一歪,差點跌倒。邱連桅急忙過來扶我,我抓着他的胳膊,輕聲道:
“謝謝。”
邱連桅渾身一震,居然“噌”地收回了手臂。
我探尋地看着他,卻看不到他眼中的表情,因為那目光始終在躲閃着我。
這時雪煙出來看到邱連桅,高興地問道:
“二公子來了?是來看望二姨娘的吧,要不要進來喝杯茶。參觀下我們的新居所。”
邱連桅明顯地猶豫了,旋即卻又點頭道:
“好吧。”
進了屋子,邱連桅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輕聲道:
“這房間…………你住得慣嗎?”
我笑笑說:
“現在住在哪裏對我來講都沒有兩樣。”
邱連桅不再說話,我望着他深深凹陷下去的兩頰,不難想象最近他所受的煎熬。不由地問道:
“這樣的勞碌奔波,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還好。”
我想說點別的,便問道:
“你在西域的事情怎麽樣?都辦好了麽?”
邱連桅搖搖頭:
“剛有些眉目就收到大哥去世的消息,我便提前趕回來,只留阿宙在那邊忙碌。現在這邊的事請完畢了,我過幾日還要趕回去。”
我點頭道:
“大事要緊,不過你也要注意身體。這一去西域路途遙遠,你來回奔波,即使是習武之人,怕也會累出病來。”
邱連桅點點頭,沒再說話。他的眼睛始終望着地面,仿佛只要看我一眼,就會有災難降臨一樣。我心中不禁悲戚,強壓住要流出來的淚水。
我心下明白,邱連桐的死對我和他都是個沉重的打擊,對他更甚,他在心中認為邱連桐的死是他的錯,因為他觊觎了自己的大嫂,做了對不起大哥的事情。
沉默了好久,邱連桅自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遞到我面前道:
“臨走之時,大嫂給我的荷包十分好用,連桅沒有什麽感謝的,便在路上買了這個。”
我打開來,吃了一驚。在盒子裏酒紅色的絲絨內襯上靜靜躺着一只銀釵,那只銀釵的樣式跟我之前在元蒼山下買的幾乎一摸一樣。
不同的是這只銀釵不但做工更精致,而且上面鑲嵌的寶石統統都變作貴重的祖母綠和紅寶石。這哪裏是随便就買得到的,分明是專門找工匠定制而成。
我伸手輕輕撫摸着那支銀釵,心中的感情再也無法控制,眼淚一串串地落下來。
邱連桅雙拳緊握,拼命抑制着想要安慰我的沖動,低聲道:
“連桅還有事在身,大嫂多保重,我這就告辭了。”
說着自顧自推門出去,雪煙急忙送到門口,卻已不見了人。
我終于忍不住哭泣起來,雪煙站在我身後,重重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