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月的宣隸府,新枝吐綠,鮮花舒蕾。霏霏春雨中,紅男綠女相攜踏青,一派春光大好。
只有布政使府被一片白色覆蓋,好似停留在了隆冬,不曾蘇醒一般。
我在家廟的靈堂裏已經整整呆了七天,我不知道這七天是怎麽過來的,渾渾噩噩。太太和老太太一病不起,家裏一切都亂了套。
但即使這樣,太太也沒放過我,她病倒之後只下過一道命令,那就是我必須日日守在靈堂,直到出殡之後再做計較。
我無所謂,因為我根本就不想回那個家。沒有了邱連桐的家對我而言什麽都不是了,靈堂裏好歹還有邱連桐的棺木,守着它,多少還能給我些安慰。
今天是邱連桐的頭七,來吊唁的人比平時多了很多,而頭七的儀式也紛亂繁雜。我就始終在行禮、禮畢中度過。
就在我疲累的幾乎直不起腰來的時候,邱連棟過來了。他自從邱連桐死後便從京城趕回來操持府上的一應事務,據說此舉很得老爺和太太贊賞。看見他走過來,雪煙急忙站起來道:
“三公子,我家奶奶在靈堂裏已經整整守了七天,今天頭七過完,能不能讓她回去歇息一下。”
邱連棟為難道:
“可是讓大嫂守在靈堂是太太親自下的命令,我又怎能輕易違抗呢。”
雪煙急道:
“那能不能勞煩三公子去跟太太說說。”
邱連棟道:
“太太正在病中,這種事不好去打擾她吧。”
雪煙還要說什麽,我攔阻道:
“算了,雪煙,不要讓三弟為難。”
Advertisement
邱連棟卻對雪煙道:
“你看大嫂累成這樣,你還不去端杯茶來。”
雪煙狠狠地跺了下腳,轉身去拿茶。邱連棟看看四周無人,便蹲下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我道:
“大嫂辛苦了,這臉色都憔悴許多。”
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但還是回答道:
“沒關系,多謝三弟關心。”
誰知邱連棟卻冷笑了一聲道:
“現在也只有求着我關心了,大哥躺在棺材裏,二哥遠在天邊,你恐怕誰都夠不着了。”
我心中一驚,問道:
“三弟此話何意?”
“沒什麽,就是想告訴大嫂,現在邱府上下你能指望上的人就只有我了。雖然你也曾看不起我,但現在除了我,你恐怕沒什麽可依靠的人了。”
說着竟伸手過來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摩挲着。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陣惡心。伸手将他甩開厲聲道:
“你幹什麽?連桐還在這裏呢,當着屍骨未寒的大哥對大嫂這樣,枉你飽讀詩書,真是有辱斯文!”
邱連桐壓低聲音道:
“你別以為你跟二哥的事我不知道,還裝什麽貞潔烈女。我告訴你,你以為大哥沒了你就能跟二哥在一起,你做夢吧,有我在,你永遠都別想!!”
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我一時愣在那裏,事出突然,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仔細回憶着,卻着實想不起來我有什麽得罪過他的地方。在我的印象裏,他除了有些書生的酸腐氣,一直都是老實謙和的人。這是怎麽了?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突然覺得躺在棺材裏的那個應該是自己。那碗藥如果我喝了就好了,就不用在這混亂的世上應對這層出不窮的莫名狀況。
一時間覺得心亂如麻,頭疼如裂,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聽得一陣喃喃低語,慢慢醒轉過來。
醒來時,只覺得頭暈腦脹,渾身僵硬如鐵,幾乎動彈不得。剛想轉動一下脖子,便痛的叫出聲來。
“奶奶,你醒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關切地問道,那面孔我沒有見過,看穿衣打扮應該是府上的一個丫環。
我還沒做聲,那丫環便向旁邊道:
“二姨娘,大少奶奶醒了。”
二姨娘?這裏難道是……
我忍着酸痛,轉過頭,看清了這房間。
這裏跟布政使府所有的房間陳設都不一樣,非常的簡樸,除了必須的生活用具之外,幾乎沒有多餘的擺設。只在北牆破舊的八仙桌上立了一個佛龛,裏面供奉着南海觀音。
佛龛前一個苗條的身影手持念珠,正在喃喃誦經,我方才昏迷中所聽到的聲音就是她發出的。
二姨娘聽到丫環的喊聲,放下佛珠,走到我的床前,關切地望着我道:
“你覺得怎樣了?”
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這個在布政使府傳說般的女人的面孔。它給我的第一印象讓我立時就想起了牆角那佛龛上的觀音,這和我以前想象中的樣子簡直是天壤之別。
根據府上的傳聞,我以為二姨娘倔強的性格以及對邱老爺和布政使府的怨恨,一定應該長着一張充滿剛毅的面孔,沒想到卻是如此柔和平靜的美麗。
許是長期幽禁于家廟的緣故,二姨娘不施粉黛,烏黑的頭發绾成一個簡單的發髻,以一支銀質素釵固定。一件粗布的坎肩裏面套着灰色麻布的長袍,下面也只着一條白色粗布長裙,腰間沒有佩戴任何飾物。雖然衣着樸素,卻更襯托了她超凡脫俗的氣質。
我吃力地動了動僵硬的身體,虛弱地說:
“還好,只是渾身無力。”
二姨娘點頭道:
“那是太過疲累所至,只需好好休息幾日便沒事了。”
随後吩咐丫環給我端來稀粥,由于我自己無法坐穩,便讓丫環扶着我,她親自來喂我吃飯。
看着她小心翼翼,認真仔細的樣子,我心中一陣酸楚。
自從來到布政使府,在別人眼裏,我不過是個仗着幾分姿色便趨炎附勢的沒落女子。在婆婆眼裏,更是個毫無婦德,處處不堪的狐貍精。
而今天,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卻如此悉心地照料我,不由地感動至極,眼淚一顆顆地落了下來。
二姨娘看我落淚,嘆口氣道:
“雖然桐兒英年早逝謂為可惜,但你這樣苦着自己也是沒用的。疼你的人不在了,還有誰會在乎呢?”
我聽了更是悲傷,哭的更厲害了。二姨娘放下粥碗,将我摟在懷裏,輕拍着我的背道:
“哭吧,都哭出來就好了。”
那動作有魔力一般,盡管面前的幾乎是個陌生人,卻讓我陡然放下了緊繃的心防,将許久都沒發洩出來的情緒一股腦都傾瀉出來。
外面一個炸雷,天地間也仿佛跟我心靈相通一般,下起來漂泊大雨。我的哭聲與那早春的雷雨聲混為一體,響徹在家廟陰郁的上空。
大概是情緒終于得到宣洩,哭着哭着,我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來的時候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正是雪煙。
只聽雪煙憤憤道:
“真沒想到三公子是這種人,方才就說沒太太的命令,奶奶就得在靈堂守着。現在奶奶都暈過去了,他居然還是那句話,冷冷的沒人性一般,真氣死我了!”
二姨娘道:
“棟兒那孩子自小就很聽話的,估計也是懼怕太太吧,怪不得他。”
雪煙道:
“二姨娘這些年都在家廟不知道,這三公子小時候還好,現在大了,不知怎的處處讨好太太。逢年過節都知道給太太敬送禮物,卻從來不給三姨娘。為了這個,三姨娘身邊的珺香沒少跟我抱怨。”
二姨娘搖頭道:
“你們做丫頭的也不能失了本分,怎能在背後議論主子的短長呢?”
我聽得真切,急忙輕聲道:
“雪煙——”
雪煙看到我醒了,趕忙過來,握着我的手,落下淚來道:
“奶奶,你可吓死我了。”
我幫她擦拭着眼淚,努力地笑笑說:
“傻丫頭,我沒事。”
二姨娘也走過來安慰道:
“方才郎中已經來瞧過,你家大少奶奶沒甚大事,只需好好休息幾天便會好了。”
又對我說:
“這頭七已過,你也不必時時在靈堂裏呆着了。我一會兒吩咐他們,有事情再來叫你,你就安心地在這裏休養吧。”
我還沒有說話,雪煙已經行禮道:
“奴婢替我家奶奶謝謝二姨娘的恩德,這次沒有您,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二姨娘急忙扶起她來道:
“這有什麽,都是一家人。你這孩子也是難得,能如此忠心護主,我倒十分喜歡呢。”
等屋裏就剩我和雪煙的時候,雪煙才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原來,昨天夜裏我暈倒在靈堂的時候,雪煙一時沒了主張。靈堂裏的一幹人等,眼看着我失了靠山,又被太太嫌棄,居然沒一個伸出援手的。
雪煙急得叫罵,卻驚動了同處一院的二姨娘,她便帶着丫環素絹來幫雪煙把我擡到她的屋裏。
雪煙恨恨地道:
“我現在算知道什麽叫牆倒衆人推了,那些個奴才在大公子在世時,一個個溜須拍馬唯恐人後的,現在奶奶暈倒了居然沒一個願幫忙,都等着看笑話。
“最可氣的就是三公子了,平日裏看着也是個敦厚老實的人。可這次我去找他,說奶奶暈倒在靈堂,能不能先回家裏休息幾日。他居然一口拒絕。我又說能不能把芳彩調回來服侍奶奶,他說喪禮事忙,沒把我一并調去就算好了。您說他還是人不是。”
我想到之前邱連棟那些匪夷所思的做法,搖頭道:
“我本來就是因為連桐才來到府上,我的一切都與他息息相關,他沒了,我所有的東西也就跟着一起消失了。至于那些人,跟我非親非故,又何苦為了我得罪太太呢。”
嘆口氣,又憐惜地望着雪煙道:
“只是還連累了你跟我受苦。要不然等連桐出殡了,我求求老太太,讓你還回哪兒服侍去好了。反正你原本就是老太太屋裏出來的,她老人家心慈仁厚,想必會念着舊情。”
雪煙一聽就不高興了:
“我是一心在奶奶身上的,奶奶卻要将我攆出去,雪煙的一片心算是白費了。”
說着竟落下淚來,委屈的什麽似的。我急忙将她樓在懷裏安慰道:
“我是心疼你,我現在自身難保了,你還跟着我,要連累你也受罪,我心裏更難受了。”
主仆倆又摟着哭了會子。
邱連棟說的那些話始終在我腦海裏盤旋,恐懼感在心中無限蔓延。邱連桐死了,原本太太就看我不順眼,如果邱連棟再苦苦相逼,我還怎樣在這府裏生存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