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殘陽
捧起明誠手書的剎那,汪曼春的淚便奪眶而出。看罷全文,她早已泣不成聲。譚宗明遞了紙巾給她,她把整張紙用力按在臉上,紙巾瞬間濕透,透明的水漬和壓抑的嗚咽一起在她指尖蔓延。
她曾經摯愛的人,以她的鮮血,以敵人的鮮血,以自己的鮮血,将一筆史策丹心寫到了最後。
持續經年的尋找,終于有了結果,回溯往昔的旅程,在這一刻到達終點。重生後壓在她心上最沉重的石頭落下了,留下一座斷崖,那是她和明樓亂世裏夭折的情緣。
崔景樓沒再說話,默默坐在一旁,等她稍稍止住了淚,才又開口,“小時候,我問誠叔,為什麽都是明家人,我爸爸叫崔黎明,明樓伯父又叫譚百年。誠叔說,崔黎明是化名,黎是爸爸生父的姓,明是明家的意思;譚百年也是化名,譚是明太夫人的娘家姓氏,至于百年……這他就不知道了。”
汪曼春擡起頭,眼角猶帶淚痕。百年是她的字,她至死未嫁,百年便是她和明樓的秘密,親密坦誠如明誠,他也不曾告訴他。
“誠叔說他問過明樓伯父,明樓伯父只說了一句話。”
“什麽話?”汪曼春和譚宗明異口同聲。
崔景樓茫然一嘆,“他說,今生無緣,來世再見。”
今生無悔今生錯,來世有緣來世遷。
殘留在心裏的斷崖,忽然成片坍塌下來,汪曼春胸口一緊,小小包廂無端地充滿了壓抑。她只來得及說一句失陪,便匆匆朝屏風外走去。
時間在漫長的對話中悄悄溜走,日頭已經偏西,大堂裏客流漸密,前廳後廚喊餐牌的聲音此起彼伏。粵曲唱片還在顫巍巍地轉着,點綴老街坊們煙火氣十足的生活。只是一座屏風的距離,她從硝煙彌漫的往事一下子回到嘈雜世俗的現實。
“小美?”譚宗明撐着拐趕上來,“你去哪?我陪你。”
“你讓我一個人走走。”
譚宗明還想說什麽,汪曼春按住他的胳膊,“別把崔叔叔一個人留在那兒,你還得代我跟他說聲對不起。”
譚宗明望了她片刻,轉身回到包廂裏。
走在老城區狹窄擁擠的騎樓下面,呼吸着南國十月剛剛有一絲涼意的空氣,汪曼春終于不覺得窒息了。圍搶大減價的婦人,為車位争吵謾罵的男人,叽叽喳喳讨論韓劇的少女,挂着耳機哼着歌從她身邊擠過去的少年,他們離她如此之近,時光在這裏回旋,被世俗熬成了一鍋厚重的湯,而安然享用這一切的人們,并不知道這紅紅火火的溫度,究竟燃燒了誰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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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孺鏡離開了大陸,譚正放棄了正名,崔景樓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是烈士之子,這個國家欠他一個父母雙全的童年,欠他一個理直氣壯享受補償的人生。
但他們最終,都以各自的方式,走到了平靜安詳的晚年。他們的歲月裏不再有戰争,淪陷,不再有颠沛流離,無論富貴還是清貧,他們至少擁有了父輩不曾擁有過的,平等與自由的權利。
這就是明樓、明誠、明臺,以及千千萬萬和他們一樣的戰士們,畢生為之奮鬥的事業。
“小美。”
汪曼春回頭,不知什麽時候,她竟然一個人走到了海珠廣場,而譚宗明坐着輪椅,停在離她不遠的身後。
“怎麽又坐輪椅了?”她記得在廣州見到他後,他一直是拄拐的。
“膝蓋有點累,坐輪椅舒服點。”他自己驅動輪椅來到她面前,助理看着汪曼春接過輪椅把手,才悄悄回到遠處的保姆車上。
“累了就回酒店休息,跑過來幹什麽。”
“怕你一個人待着心情不好,陪你走走。”
“我有什麽心情不好,我心情好得很。”
“那就算我心情不好吧,你陪我走走。”
汪曼春笑了,沒說話,推着他沿海珠廣場邊緣的人行道慢慢向前,走到小徑處,略向裏推了幾步,挨着一條長椅停下,踩了剎車。兩個人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坐在長椅一頭,就這麽肩并肩,透過散尾葵,紫荊和木棉間小小的縫隙,看夕陽下的車水馬龍,看斑馬線上的行色匆匆。
“譚宗明,如果車禍後醒來的是真的明樓,他看到今天這一切,會不會很欣慰?”
譚宗明以探究的神色看她。汪曼春報之以淡淡笑容,“別擔心,我沒別的意思,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我是真的想知道,明樓付出那麽大的代價,是否值得。”
“爺爺一生負了明家,負了你,但不負天下人。至于天下人是否也不負他,我想他不會太介意。”譚宗明望着城市遠方的天際線,緩緩回答,“我扪心自問,譚宗明到現在所做的一切,無愧于這個時代,如果人人都能做到這一點,那麽我們的時代,會是一個比爺爺的期待更好的時代。”
“那并不容易。”
譚宗明一笑,“小美,事在人為。”
輪椅上的男人只在她鬧脾氣的時候唯唯諾諾,軟弱可欺;當他放眼四方,當他回歸屬于他的舞臺,當他和她談及歷史與未來,理想與現實,地域與時代,他的周身都會散發出和明樓相似的淵渟岳峙的氣度。而在那雙常帶着笑意的眼睛裏,還有明樓所沒有的,蓬勃的生機和希望。
落日餘晖在他臉上投下深邃的黑影,他的側顏雕塑一般漂亮,汪曼春不得不別過臉去,怕看得太久會被他笑話。
“怎麽了?”
“沒什麽。”汪曼春掩飾地掠了一下額發,“我忘了問崔叔叔一件事。不知道他把明誠葬在哪裏,我想去看看。”
“明誠沒有墓。遵照他的遺願,崔叔叔把他的骨灰撒進了珠江。他說一生最後的願望是回到上海,和明家人在一起,可是實現不了了,那就讓珠江帶他入海,南海連着東海,也算是魂歸故裏了。”
他說得平淡,一字一句卻都那麽蒼涼。汪曼春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唯有靜坐無言。
“小美,我們認識這麽久,你從來沒問過我,爺爺葬在哪裏。”
“我知道,在上海。”
“想去看看嗎?”
“最初我想去,但是不敢,後來我敢了,卻不知道用什麽身份去,現在……”汪曼春悵然一笑,“不,不去了。”
“因為他的墓,合葬了我奶奶?”
“不,我不介意這些。”汪曼春低頭,輕撫着長椅上斑駁的油漆,“明樓說,今生無緣,來世再見,可是我不想見了,我和他的緣分已經斷了,我這個人務實,不想要前生後世的糾葛。所以……不如就這樣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她的話傷感沉郁,隐隐有些深意似的,聽得譚宗明暗自心驚,“小美。”他握住她的手,“不管有沒有來世,不管他和你再不再見,小美,他的號已經過了,現在等位的是我。”
“還等位,我是餐館麽。”
明明是調侃,笑容裏卻有着無法掩飾的沉重。譚宗明像要努力驅散這種沉重似的,用力攥她的手,攥得她掌骨都開始發疼,“不要轉移話題,小美,明誠找到了,明家的故事結束了,跟我回上海吧,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開始。”
他從輪椅上傾身過來,殷殷的請求,不安的期待,仿佛汪曼春的一垂首一啓唇,都将是他未來幸福與否的裁決。汪曼春承受不起他太過的目光,掙紮了一下想要縮回手,卻被他扣得更緊。
“譚宗明……”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膝上,騰出一只手從衣袋裏拿出一只深藍色的絲絨盒。
“在紐約的時候戒指就已經做好了,我一直随身帶着。小美,不管你在九間堂,歡樂頌還是剪金橋,我一直當你還在我身邊,戒指,婚紗,酒店,被你取消掉的,我都訂回來了。雖然你不肯原諒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原諒我,雖然我看起來很一廂情願,可我是認真的,小美,懲罰我考驗我,和嫁給我一點都不矛盾,譚太太,給譚先生一次将功補過的機會。”
晚霞的影子在他黑眸中聚散,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汪曼春擠出笑容,将他就要打開的盒蓋按了回去,“譚宗明,你還不明白嗎,我沒有不原諒你,從你到剪金橋找我那天,我就不怪你了,那麽混亂瘋狂的局面,換做是我,不會比你做得更好。我只是……”她覺得喉嚨有點堵,深吸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我只是,不想再跟明家有任何牽扯了。從明樓到你,我覺得很累,我們之間已經沒有那種不設防的信任,在你身邊,我會永遠記得自己是汪曼春,永遠沒法做一個簡單輕松的樊勝美。譚宗明,放手吧,就當是為了我好。”
精明老練的他,似乎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麽。
“小美,這不公平。”他的聲音有着細微的顫抖,“生為明家人,不是我能選擇。”
“是不公平,可是我沒辦法公平,譚宗明,你給我的我通通回報不了,我們之間沒有公平……”她終于把手從他掌心裏抽出來,“對不起譚宗明,戒指你收回去吧,還有婚紗,酒店,不要等了,不會再有婚禮了……”
“夠了小美!”他低聲嘶吼起來,“我不想聽你一大堆理由,我只要你摸着良心說一句,譚宗明我不愛你了,一點都不愛你了,你敢不敢說,敢不敢說?!”
她含淚望着他,雙唇幾度翕動,卻真的說不出口。
怎麽會不愛他呢,若不愛了,又何必患得患失,欲語還休,若不愛了,又何必心如刀絞,傷他的同時,自己也血流成河。
“對不起,譚……”
宗明兩個字還沒有出口,他已一把将她拽緊,不由分說封住了她的唇。
上一次親吻還是在法國,優雅明麗的酒店客房裏,他們為即将到來的分別吻得難舍難分,轉眼之間,那解不開放不下的缱绻已遙遠如隔世的記憶。
夜色和木棉樹蔭遮住了他們相貼的身影,枝葉随着江風娑娑作響,她被他牢牢鎖在懷裏,輪椅扶手抵着她的小腹,有一點疼,卻及不上他齧咬她唇舌時,疼痛的萬一。此時此刻,他是恨她的吧,就像她也恨過他一樣,當感情越過理智的防線,愛恨就只在一念之間。他激烈而絕望地吻着她,像要把她碾碎在彼此碰撞的齒沿與舌尖。
終于,汪曼春情不自禁地伸手環住他,任本能驅使自己回應他的吻。這是她曾經和依然深愛的人,也是她不敢再愛的人,離開他就像從自己身上生生斬下一塊血肉,狠心下手之前,她緊緊地擁抱他,貪婪地回吻他,像是一場屠戮開始前的祭奠。從今以後,她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沖動和渴望了,她的愛随着殘陽入水,沉沒在滾滾珠江裏。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大結局2.0,好像還是BE……
只好期待下一章了,相信我,大結局3.0絕對該HE了
然後我要說的是,每次我要虐男主最後都會變成虐女主……所以你們不要喊着虐老譚了,刀割老譚身,傷在曼春心,想開點,放他們倆在一起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