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歸來
曼春兩個字,宛如咒語将她定在原地,變成一座突兀的雕像。
“曼春?是你嗎?”
她勉強活動僵硬的手指,從他被單下一點一點縮回來,連帶着人也向後退去。譚宗明以目光緊鎖她,“曼春你別躲,我知道是你。是不是我的樣子也變了?你的也變了,可我認得出來,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認得出來。”
“我是樊勝美。”她壓住狂亂心跳強作鎮定,“譚宗明,你糊塗了嗎,我是小美。”
“樊勝美?小美?”他蹙起雙眉,“譚宗明又是誰?”
汪曼春心頭大駭,四肢全變得冰涼。她狠掐自己掌心,好容易保持住平靜,重新握住他的手,顫聲說道,“譚宗明,你不要吓我,我是小美,你出了車禍,現在沒事了,很快會好起來,不會耽誤年底的婚禮,你想起來了嗎?”
譚宗明閉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極大的迷惘,掙紮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又睜開,“我早該想到的,你比我早死了九年……我們不是一起過來的。你在這裏多久了?譚宗明是你未婚夫?”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虛弱下去,似乎耗費了太多的力氣。
汪曼春呆呆地看着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就只剩一句反反複複的呓語,“譚宗明,你不要騙我,譚宗明,不要騙我……”
病床上男人的目光漸漸淩厲,“汪曼春,你不要騙自己。”
即便他渾身是傷插滿儀器根本動不了,那眉宇間散發出的威壓仍讓她透不過氣。汪曼春甩開他的手起身後退,“不,譚宗明,你給我滾出來,不要開玩笑了譚宗明,你給我出來!”
“汪曼春!”明樓厲聲喝止,“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你死了,我死了,你又活了,我也活了,但我們的年代沒有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你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在害怕什麽?譚宗明是誰?告訴我!”
汪曼春緊咬雙唇,幾乎要将嘴角咬破。
“曼春,你不說,我也能從別的途徑得到我想知道的,但我希望,是你來告訴我。”
多麽熟悉的語氣,冷靜,理智,溫和,卻有着不動聲色的強硬。淚水從她眼眶泫然撲出,“從你死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十七年了,日本人走了,國民黨去臺灣了,全中國哪裏都不打仗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副模樣,我是被你打死的,我還能看到你在我屍體跟前站了很久,可我後來醒了,醒了就變成現在的樊勝美,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譚宗明,譚宗明是你的孫子,譚正的兒子,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你現在在他的身體裏……”
說到最後,汪曼春掩住嘴,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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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他訂婚了,年底要結婚?”
“嗯……”
“他知道你的身份?”
汪曼春搖頭。
“你知道他的身份?”
汪曼春點頭。
“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孫子,仍然要嫁給他?!你打算就這樣瞞着他一輩子?!”
汪曼春撲回病床跪坐在他床前的地上,“對不起師哥……對不起……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她沒有任何其他的辯白,她甚至連我不是故意的都說不出口。她明白一切,清楚知道自己和譚宗明隔着無限鴻溝的距離,可她還是刻意地執拗地邁出了這萬劫不複的一步,她以為像鴕鳥一樣騙過自己就可以,怎麽可能想到有一天,還要承受明樓暴怒的質疑。
明樓重新閉上眼睛,長睫劇烈地顫動,“汪曼春,你瘋了。”
“是,我瘋了,從你去法國那天開始我就瘋了,我的世界都瘋了,我瘋了才會重生在這裏,我瘋了才會嫁給譚宗明,那又怎麽樣?!你是不是想打死我第二次?!”
“出去。”
“師哥……”
“出去!”
這是她熟悉的明樓,這是她畏懼的明樓,這是她曾經摯愛,而今完全無法面對的明樓。
她拖着近乎麻木的雙腿一步步後退,直到退出病房,再也看不見明樓的時候,突然拔足狂奔,一直跑到走廊盡頭的露臺,靠着欄杆大口大口地幹嘔。
“小樊!小樊!”安迪追上來扶住她,“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汪曼春搖頭,眼淚混合着嘔出的酸水一起滴在地上。
“小樊,你是不是……懷孕了?”安迪小聲而遲疑地問,可不等汪曼春回答她又低叫起來,“天哪,這是什麽?……”
汪曼春吐出的酸水裏,有幾絲觸目驚心的血跡。
這是急火攻心而嘔血的典型症狀。
“小樊你千萬別着急,老譚他沒事的,醫生都說了只要醒了就沒危險了,好好養着就行,你幹嘛這麽為難自己……”
汪曼春擡起朦胧淚眼望着一無所知的安迪,她該怎麽告訴她,安迪,老譚已經不見了,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并不是你熟悉的那個老譚。真正的譚宗明不知所蹤,她深愛的那個男人已離她而去。
原來的那個樊勝美再也沒有出現,屬于譚宗明的靈魂是不是也已經永遠沉寂。
抓着安迪胳膊的手漸漸脫力,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安迪焦急地叫她的名字,可她已經聽不見了,嘴裏又是一股鹹腥,汪曼春終于失去了知覺。
她被就近送進了華山醫院綜合內科。醫生診斷為胃潰瘍引發的消化道出血,包括之前的低燒,惡心,乏力,都是胃粘膜損傷的結果,原本并不嚴重的疾病因為過度勞累和情緒失調而加重許多,除了必要的藥物,醫生還給她打了一針鎮靜劑,強制她卧床休息。
當她終于從沉沉昏睡中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離譚宗明的車禍過去了将近三十個小時。臺風過境,傾盆大雨轉成小雨,淅淅瀝瀝籠罩着整個上海。
汪曼春胡亂整理了一下儀容,顧不上喝水吃飯就直奔樓上的ICU單元,可到了那才得知“譚宗明”已轉回普通VIP房。她又輾轉找過去,推門只見遠洋幾個高層神色各異地出來,後面護士不耐煩地斥責,“病人需要清靜!哪有剛動完手術就催人幹活的!”
汪曼春越過高管和護士打過招呼,然後滿懷着希望望向“譚宗明”的臉龐。
一雙寒潭秋水般的眼睛,正以平靜克制的态度反過來打量着她,複雜而含蓄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她的臉,打碎她私心裏卑微又可恥的願望。
她多麽希望一覺醒來,他還是那個毫不掩飾眼裏寵溺,笑着招手讓她過去親一親抱一抱的譚宗明。一切甜蜜都如原樣,而明樓只是一個醒了就會消散的幻象。
老天終究不肯當這是個玩笑,昨天的噩夢并沒有過去。
明樓仔細瞧了瞧她的臉,問她,“那個叫安迪的女士說你有點不舒服,沒事吧?”
安迪怕他擔心,隐瞞了她嚴重胃出血的事實。汪曼春一語帶過,“沒事了,你呢?”
“頭部沒有大礙,就是左膝蓋需要時間恢複。”他停了會兒又說,“譚宗明的工作我不了解,再有人來找,你幫我擋了。”
“我知道,有事安迪會處理。其他的……我慢慢說給你聽,你也是搞經濟的,萬變不離其宗,很快就能上手。”
“謝謝。”
窗外雨絲細密,臺風吹落的緬栀子花瓣在水窪裏打着旋兒漂遠,窗內的兩個人明明都藏着千言萬語,這一刻卻陷入相對無言。
最後還是來送飯的順嬸兒打破了沉寂。順嬸兒識趣,盛好粥就退出去了。汪曼春端起炖得開花的參苓豬骨粥到明樓面前,“你手挂着點滴不方便,我喂你吧。”
“嗯。”
明長官到哪架子都那麽大,那一聲嗯太有他當年的風範。汪曼春笑了笑,低頭先幫他把姜絲摘掉,“我還記得你以前最讨厭吃姜,不知道過了九年,口味變沒變。”
“曼春,不要試探我。”
汪曼春手一抖,差點把碗打翻。
“試探我是什麽下場,你應該沒忘。”
那一年汪芙蕖辦的經濟司舞會,她派出假作戴笠下屬的小喽啰,還沒近明樓的身,就被他一枚鏡片取了性命。那時明樓也是這樣,冷眼看她玩着拙劣的把戲,高高在上,帶着點譏諷,漠然,乃至冷酷。就是這個男人,吝啬地給予她一絲半點溫柔,都能成為她回味很久的幸福。
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兩顆冰與火一般的心。
“明樓,我不是試探你。”她一圈圈攪着骨瓷小碗裏熱氣騰騰的參苓粥,“我只是太想知道,譚宗明到底去了哪裏。”
明樓沉默不語。
“他是你的孫子,你就一點都不關心他的死活?!”
“我不認識他。”
汪曼春心痛得幾乎端不住碗,“你的親孫子,你一句不認識就輕飄飄帶過了?!你問過王氏嗎?你問過譚正嗎?你不想知道他們後來怎麽樣了嗎?你除了你的組織,除了明鏡明誠和明臺,你還關心過誰?!”
“還有你,曼春。”他靜靜地望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啥也不說了,已經快編不下去的作者只想一個人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