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由
清明過後的第一個周末,柏悅八十八層外交官套房,汪曼春和譚宗明一起坐到了晴山一家對面。
既然要幫健次老人尋親,同時也想知道明誠的更多事情,雙方都開誠布公就是必要前提。譚宗明決定如實相告自己和明家的淵源,但樊勝美要以什麽身份出現?兩個人一番讨論,最後還是選擇“表妹”這種說法。
汪曼春有點郁悶,可她又提不出更好的建議,譚宗明都說了,“你不肯做我親戚,那只好做女朋友了。”
得,還不如表妹呢。
“我的出生并不光彩,送回日本容易成為政敵攻擊父親的把柄,當時父親在大連,母親就把我送到中國北方的一處農莊。”晴山俊一坐在一堆靠墊圍成的沙發專座上緩緩道來,“我的存在既要瞞着日本人,也要瞞着重慶和延安,從母親留下的手記看,應該經過了明誠的安排,雖然那時候,我的身份只是母親的一個遠方親戚。”
“就是察哈爾盟的那戶崔姓人家?”譚宗明問。
“不是,當時我很小,什麽都不記得了,大約三歲,我才被轉到崔家,那時母親已經被殺,而南京政府也逐漸掌握了我的真實身份。從七十六號留下的資料看,轉到崔家一事仍由明誠全權辦理,但和之前不同,從那時起我的下落就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也就是說,除非通過明誠,七十六號和我父親都無法找到我。”
“因為之前接手您的是日本人控制的農戶,而之後其實是軍統的安排。”汪曼春說。
“或許吧。當時帶我轉移的是一對姓崔的夫婦。”
汪曼春和譚宗明對視一眼,彼此都想到了同一種可能——明臺去往北平以後仍是明樓的直線下級,而譚宗明掌握的關于他的唯一一點資料就是,化名姓崔,犧牲于1945年,除此以外,別無它信。
“那對夫婦把我送到崔家莊時,我剛三歲,還不懂事,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相信他們的說法,以為我是他們的親生孩子,因為算命的說命硬克父母,要送到別處寄養,所以才過來認了養父養母。跟我一起住進崔家莊的還有比我更小的另一個女孩兒,不到一歲。”晴山健次臉上浮起一絲遙遠的微笑,“我們倆都認崔二奎夫婦做了養父母,但我們倆的大名是那對崔姓夫婦取的,我叫崔景樓,她叫崔孺鏡。”
崔景樓,崔孺鏡。
幾乎是下意識的,汪曼春就抓住了身邊譚宗明的手。再也沒有什麽可懷疑的了,崔景樓,崔孺鏡,抛開了過往一切,以全新身份出現的明臺,用這樣一個隐晦的方式表達着對明家的眷戀。
“我和二妮,也就是孺鏡,一起生活到六歲,抗戰勝利,孺鏡被接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以為爸爸媽媽只要她不要我,和養父母鬧了很久,也私下偷聽過他們的談話,也就是那時開始,我才隐隐約約意識到,我可能根本不是中國人。
“但那時日本已經投降,日本人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我當然不敢再追問,就這樣一直到1949年,我和養父母在平津會戰中失散,流落到後來的養父母家裏,我怕自己有日本人嫌疑的身份被挖出來,絕口不提自己的名字,只說姓崔,沒有大名,因此也一直沒機會回去找他們。後來的養父母把我養大成人,到現在我們都保持着聯系,可關于我十歲之前的歷史,他們一無所知。”
汪曼春轉向譚宗明,“這樣說起來,明誠帶的,很可能就是明臺自己的孩子崔孺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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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宗明沉吟,“但我在賓館查的記錄,明誠帶的是個男孩。”
“他一個殘疾人帶着八歲孩子長途奔波,女孩畢竟沒有男孩來得方便,也許是他故意報錯性別。”
“這也有可能。”譚宗明點頭,又轉向晴山健次,“知道戶籍地,知道名字,只要肯花功夫,找到的可能性不算小,我願意助晴山先生一臂之力。”
“那就太感謝了。”晴山兄妹雙雙起立,齊刷刷向譚宗明和汪曼春鞠躬致謝。汪曼春趕緊虛扶他們起來。實際上以晴山家的財力,在中國找到張家口市張北縣崔家莊的崔二奎,譚宗明并不是唯一途徑,而他們反過來幫忙确認了那個孩子的身份,則使譚汪兩人幾乎走到死胡同的尋人之旅,燃起了新的希望。
這一謝,汪曼春深深覺得自己當不起。
于是在會面基本結束,晴山璃子拉着小樊姐要求單獨談話的時候,她沒有一點兒猶豫就跟她進了卧室。
“小樊姐,請原諒我問這麽冒昧的問題,譚先生……譚先生真的是你表哥嗎?”
汪曼春失笑,“是。”她知道她要問什麽,“那天的事,是我不好,給你們添了這麽多麻煩。至于說譚宗明……你就當那是我們兄妹之間的一個玩笑吧。”
“可是……”璃子嗫嚅一會兒,“我覺得譚先生對你,可不像是開玩笑。”
汪曼春默然。譚宗明對她的感情她當然知道,大雨中他攬她入懷那一刻,沉重的力道勝過她兩世人生任何一個擁抱。在她對自己對世界都絕望的時候,是他憑着一腔深情把她拉出迷霧泥潭。她再不願正視和回應他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多麽留戀他陽光般的微笑,留戀他懷裏的溫度,留戀他胸口勃勃躍動,令她安心無懼的心跳。
是她太貪心,茍且偷生的人,有什麽資格享受這一切。
思量半晌,汪曼春擡頭,“璃子,我們是表兄妹,沒有其他關系,就這麽簡單。”
“可是在我們日本,表兄妹是可以結婚的……”
“在中國不行。”
“小樊姐——”
“在中國,不行。”
璃子帶着疑惑偏頭看了她半天,釋然,“好吧,小樊姐說不行,那就是不行,這樣更好,我還以為哥哥沒有機會了呢……”
汪曼春這才想起外頭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晴山俊一。可自己鐵口直斷的事情,再要找補已經找補不回來,從璃子卧室出來再看晴山俊一,怎麽都有點別扭。他一言一笑一彎腰一殷勤,她都忍不住要自我檢視,是不是哪裏不夠矜持給了他錯誤暗示。一直到告辭出來,脫離晴山一家人視線,她才徹底長出一口氣。而譚宗明就坐在駕駛位上看着她笑。
“笑什麽?”
“我以為你欠了晴山俊一一大筆錢,正在被他追殺。”
“你想多了。”
“我相信我的直覺。”
“那也跟你無關。”
“當然有關,永州回來以後,清明節之前,你就是這麽對我的,這段記憶太黑暗,簡直刻骨銘心。現在輪到他了,我物傷其類,心有戚戚焉。”
“我怎麽一點沒看出你戚戚焉。”
“你對我矯枉過正是忌諱我爺爺;現在對他矯枉過正是忌諱我。我前途光明,顧不上戚戚焉。”
“……”對他太過良好的自我感覺,汪曼春只剩一句評價,“成語用得真好。”
“好了說正經的。”譚宗明收起嬉皮笑臉,“如果明誠帶的孩子就是崔孺鏡,你說他離開永州,最可能去哪?”
“他身體不好,想把孩子托付給更可靠的人。”
“明家只剩一對背着嫌疑的孤兒寡母,哪來精力再照顧一個孩子。所以最可能是送到孩子母家。”
“明臺曾經訂過婚,女方叫程錦雲,是明鏡好友蘇太太的表妹,親戚衆多,家境優裕。”
“那就更适合撫養照顧明臺的遺孤了。”
“明臺和程錦雲感情非常好。以他的性格,不太可能抛下她去北平跟別人常年假扮夫妻,姑且可以認為崔孺鏡就是程錦雲的孩子。”
“接着說。”
“蘇太太姓許,程錦雲是她姑表妹,程家在廣東并不顯赫,許家卻是廣州大族,并不難查。”
“廣州大族,姓許,莫不是高第街的那個許氏家族?”
“沒錯。”
譚宗明盛贊,“小美,你太棒了,你簡直是明家記錄儀。”
汪曼春黯然一笑,“明鏡明臺都是七十六號重點關注對象,程錦雲和他們倆都有密切關系,怎麽可能不查個清清楚楚?”
那個視她如洪水猛獸,死都不許她入家門的明家掌舵人,那個被她拔光了指甲,一身血污卻不屈服的少年,對明樓她愛恨交織難以忘懷,對明鏡與明臺她卻從來都不願想起。
她和他們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美好的回憶。
然而現在,為了明樓,她卻不得不細細追溯關于他們的點點滴滴。汪曼春在腦海裏用力甩掉那兩個影子上疊加的鮮血與硝煙,以一種慨然語調向譚宗明宣布,“試用期到了,我沒通過,酒店決定再延長三個月。既然明誠有了新線索,我打算辭職,以後出門也省得請假了。”
“……”
“很意外嗎?”
“不,很高興你恢複自由身,需要經濟支援嗎?我很願意和你再談談利息。”
“抱歉你要失望了。”汪曼春在副駕上朝他眨眼,“我辭職但不代表失業,欠你的律師費和阿瑪尼,預計下個月就能還清。”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走劇情,作者無話說
但你們可不能無話說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