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草原
因為“毆打”魏部長夫人被拘留一次,腳踹某工作室記者收律師函一次,臨近轉正又鬧出跳樓醜聞,盡管汪曼春工作能力強綜合素質高,講究名譽的柏悅還是決定延長她的試用期。汪曼春索性直接辭了職,反正做翻譯的收入足夠日常開支,而在柏悅這幾個月的積蓄正好拿來還譚宗明的債。空出來的時間她用來準備CATTI(注:翻譯專業資格(水平)考試)二級的考試,畢竟樊勝美的簡歷實在乏善可陳,柏悅這樣願意破格錄取的公司可遇不可求,将來再求職,她還是需要一份蓋章認證自己真正實力的文件。
晴山俊一和譚宗明的合作項目進展順利,進入細節磋商後,他就陪同老父回了東京,但隔三差五總會到上海出差,出差必請她吃飯,禮物鮮花不管汪曼春收不收,從未有一次落下。璃子則繼續留在中國做她的大明星小助理,時常跟她八卦娛樂圈秘事,其中頗有不少譚宗明當年的風流史。安迪和奇點徹底斷了,卻又跟包奕凡纏夾不清。曲筱绡和趙醫生,邱瑩瑩和應勤,也都談得分分合合,愛得跌跌撞撞,只有從來沒戀愛過的關雎爾,這段時間不知為何有點郁郁寡歡,常常對着2202的窗外發呆。
雖然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姑娘們卻都說,一度像換了個人似的樊美眉,過去的感覺又回來了一點點。
“過去我是什麽樣子?現在又是什麽樣子?”汪曼春問譚宗明。
“過去的你我不認識。現在嘛,比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是多了點煙火氣。”
汪曼春聞自己衣袖,“我最近是在跟邱瑩瑩共用廚房……”
譚宗明哈哈大笑,“好吧,這麽理解也可以。”他把自己從歐洲出差回來給她帶的巧克力遞過去,“怎麽謝我?”
汪曼春舉高一只保溫飯盒,“我自己做的紅燒肉。”
“你看,這就叫煙火氣。”譚宗明接過來,當場打開用手拈了一塊吃,“你以前給我的感覺,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想要,最好所有人都離你遠遠的,跟我除了明家就沒話題可談。要不是你還吃飯喝水,我都懷疑你到底是人還是神仙。”
好吧,她不是人也不是神仙,她只是個被流放的孤魂野鬼。
“現在好多了,知道收我禮物了,還知道回禮了。”譚宗明又吃一塊,“幹吃有點鹹,你應該配點卷餅……”
“還卷餅!”汪曼春啐他,“三更半夜吃這麽多,當心高血壓。”
譚宗明才不理她。
因為一個中德合資的項目,他在歐洲大陸轉悠了快一個月,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到歡樂頌報道,夜裏十一點叫她下樓。2202的姑娘們都笑得很暧昧,搞得她很想打電話叫他滾蛋,可最後還是熱了一碗紅燒肉,裝在保溫盒裏端下去。
“嘗個味道就好了,你還真打算都吃完啊?”見他一塊接一塊吃個不停,汪曼春強行奪過飯盒,塞一把紙巾到他手裏,“很晚了,趕緊回去睡覺!”
“別催,有正事兒跟你說。”
Advertisement
又來,汪曼春斜睨他,一副“你最好真有正事兒”的表情。
“我派了兩撥人,一撥北上找崔二奎,一撥南下找崔孺鏡。北上那撥兒有消息了。”
“還在河北嗎?”
“不但在河北,就在張北的崔家莊,不過已經改名崔莊鎮了,崔二奎兩口子早沒了,幾個孩子裏只有最小的兒子還活着,叫崔有志,他還記得大牛和二妮呢——大牛就是晴山健次在崔家莊時的小名。”
汪曼春贊嘆,“譚宗明你真棒。”
“這好像是你第一次這麽直白地誇我,我得錄下來。你能再誇一遍嗎?”
汪曼春笑着用保溫盒打他,譚宗明笑着閃躲,小小車廂裏鬧成一片。
收到譚宗明傳過去的消息,晴山一家都十分激動。晴山健次更是急不可耐就要來中國。然而張北地處內蒙古草原南緣,在醫生的強烈要求下,老人還是等到了七月初,草原氣候最宜人的季節才得以成行。
晴山俊一誠懇邀請汪曼春一起去,璃子天天電話微信游說她,最後譚宗明說,那就去吧,夏天的壩上挺漂亮的。
于是,從未見過大草原的汪曼春,和晴山一家一起踏進了天高雲淡,綠野無垠的壩上。
崔有志一家就住在崔莊鎮離野狐嶺處不遠的一處村落,像村裏許多人家一樣,崔有志的大兒子也開了一家農家樂,而崔有志早就不再下地幹活,每天只抱着重孫子和客人們一起曬曬太陽,拉拉家常。八十歲的老人臉上就如戈壁灘縱橫溝壑,經歷了戰争,動亂,貧窮和一次次的生離死別,似乎已沒有什麽,能軟化那一道道被歲月打磨得粗糙幹澀的皺紋。
可見到輪椅上的晴山健次時,老人渾濁蒙塵的眼睛裏,還是溢出淚來。
七年相處,七十年分離,當年的大牛弟只是他少年時代一個臨時的家庭成員,卻對崔家之後的命運有着巨大的影響。
“四九年打仗,你走散了,爹回去找,給地雷炸傷了一條腿,一直沒好,就瘸了,走不了遠路,幹不了農活,自然災害時為了不拖累我們,投河死了;娘帶着我們逃荒活下來,可文.革的時候,被翻出當年勾結過國民黨特務,當反動餘孽鬥死了。我們兄妹幾個倒是扛過來了,大哥活到七十六,二姐活到八十二,三姐前年沒的。三姐走的時候還跟我說,不知道大牛還在不在,咱們崔家,就只剩你們倆了……”
雖然這個疑似日本血統的孩子給他們家帶來了無盡的磨難與麻煩,可歸根到底,這個善良,忠厚,淳樸,豁達的家庭,仍把他視為崔家的一員,一粥一線都不曾薄待他,亂世之中不願抛下他,滄海桑田始終牽念着他,直到生命終點。
不管戰争給兩個民族劃下了怎樣的血海深仇,不管這孩子身後埋藏着怎樣的機心權謀,不管他是不是一顆棋子一枚炸彈一顆随時會灰飛煙滅的流星,在崔家人眼裏,他就只是崔大牛,和他們一樣說着張北話,喝着棒碴兒粥,喊他們大大娘娘哥哥姐姐的那個崔大牛。
這就是中國農民,平凡,本分,貧窮,苦難,寬容,偉大的中國農民。
崔家堂屋面南的牆上,高高挂着崔二奎夫婦的畫像,晴山健次跪在像前,泣不成聲。
崔有志跪坐在他旁邊,枯枝般的雙手扶起他,老淚縱橫。
汪曼春終于明白,為什麽晴山健次歷經人世悲歡,已近耄耋之年,卻依然耿耿于懷七十多年前的遭遇,念念不忘只有七年之緣的養父母。原來不止是她,每個人都會有一些不可消解的心結,生則日夜懷想,死亦黃泉相随,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逃避,也無需逃避,心結并不可怕,我們缺乏的,只是直視與回應的勇氣。
走出崔有志的農家樂,遠處便是著名的草原天路。崔有志的兒媳婦,農家樂的老板娘正在吭哧吭哧刷馬,見汪曼春過來便熱情招呼,“大妹子,騎馬嗎?”
汪曼春選了一匹最高大的棗紅馬,揚鞭絕塵,逐風而去。
七月的壩上草原,滿鋪着一年中最厚最綠最油亮的草甸子,金色的油菜花和藍色的胡麻花還含苞待放,淺白淡黃的野菊花卻早已開得漫山遍野,生機勃勃。黛青的白桦林在遠處勾勒出峰巒起伏的輪廓,再往上就是越來越深越來越豔的藍天,和綿羊般緩緩移動的雪白雲朵。
每個色塊都如此醇厚,濃烈,像草原上最好的馬奶酒,沁人心脾,又熏人欲醉。
在軍校裏訓練一萬個課時,都不如這裏的一次縱馬狂奔來得快活。
汪曼春一氣兒奔到十幾裏外,松開缰繩,也一吐胸中淤積多時的郁氣。胯.下的棗紅馬沒了鞭策,停下腳步悠閑吃草,城市裏開來的私家車從公路上遠遠駛過,有人停下來拍照,有人探出窗外大聲唱歌,戴着棒球帽的小夥子放下望遠鏡,朝她用力揮手,“美女,跟我們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吧!”
她揚起馬鞭往空中一甩,啪啪脆響是她給他們的回答。
忽然身後響起同樣的馬鞭聲,汪曼春回頭一看,一白一黑兩匹駿馬正從遠處朝她信步而來,白馬上的是璃子,黑馬上的卻是不知何時也來到大草原的譚宗明。
見她回頭,譚宗明摘下頭上那頂不倫不類的氈帽,向她行了個紳士感十足,又略帶點調情的脫帽禮,旁邊璃子很配合地朝她揮手,笑容比草原上的野罂粟還要豔麗。
“七勿牢三千。”汪曼春在心裏暗罵那不請自來的某人,撥轉馬頭,朝着更高的丘陵策急策而去。
這一程跑得不遠,到了坡頂收缰立馬,環視一圈再回望,才發現那兩人并沒追上來,還在山坡下面并肩走馬,說說笑笑,怡然無限。
作者有話要說:
七勿牢三千是蘇州話,神經兮兮二百五不着調颠三倒四的意思,類似那種拖長了音的“貓餅——”
哈哈哈,全場只有wuli老譚聽得懂吧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