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負責
Henry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譚,雖然電影和小說到處都是這個題材,但現實中,符合診斷标準的雙重人格非常少見。”
“所以我才向你求助。”譚宗明略去明汪兩家的恩恩怨怨,簡要敘述了汪曼春的言行舉止,最後說,“我查過很多資料,她沒有分離性遺忘,沒有分離性漫游、木僵,運動能力比我都強,沒有感覺障礙,沒有癫痫表現,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症狀的軀體障礙,無論從哪個方面都看不出癔症的特點,我還能怎麽解釋她的反常?”
“你懷疑的所謂雙重人格,是否曾同時出現?”
“我不确定,但我覺得她把自己當成另一個身份時,對自己現實中的身份仍有清醒認識。”
“始終如此?”
“從未遇到過她排斥或遺忘自己現實身份的情況。”
“那就不符合雙重人格的基本特點。”Henry解釋,“多重人格,我們叫分離性身份障礙,在某一時間,通常只有一個占優勢,任一人格都不能進入另一個的記憶,也幾乎意識不到另一方的存在。”
“沒有例外嗎?”
“譚,我使用通常、幾乎這樣的字眼,只是出于敘述的嚴謹性。事實上例外極為罕見,僅有的案例也都是孤證。你這位朋友,有任何心理致病的證據嗎?例如創傷性事件,或接受過放松、催眠、發洩治療等等。”
“沒有。”
“你如何确定?”
“我調查過她,也用直接非直接的方式和她的家人、朋友、中學同學交流過,不但沒有任何創傷證據,甚至沒人感覺到她不正常——以至于我幾乎懷疑是不是自己不正常。”
“那是因為她所進入的那個身份是一個秘密,只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所以她只在你面前不加掩飾。這種具有明顯對象選擇性的行為,和分離性精神障礙也是對立的。”Henry停了一下又說,“要搞清她到底出了什麽問題,最好帶她和心理醫生或心理咨詢師當面交流。”
“她在我面前都有所保留,對專業人士絕對會更加抵觸。”
“那不一定,對大部分人而言,總有一些隐私,越親近越容易互相隐瞞,陌生人面前反而放得開,何況她可以相信我們的職業操守。”
譚宗明腦補了一下和汪曼春商量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的情景——那畫面太美不敢看。他苦笑一聲,“Henry你不知道,她是個非常——”一時竟不知道用什麽詞來形容她,“非常,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她和大部分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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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充分理解。”Henry笑道,“當初你也是這麽說安迪的。”
譚宗明讪讪,“Henry,安迪早就是過去時。”
“OK,不說安迪。總之很久沒有看到你為一個女孩這麽勞神了。你是認真的?”
“是,非常認真。”他回答。
放下電話,早已是更深人靜的時分,整個別墅寂然無聲。譚宗明輕手輕腳上樓,來到客房門口。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汪曼春沒有鎖門,推門進去,床頭一盞小燈還亮着,她整個人蜷縮在淺灰色的床被之間,青絲覆着雪膚,長睫紅唇如花般嬌豔,眉頭卻深鎖着仿佛在夢裏也心事重重。他在床邊坐下,凝眸望着她,心裏反複重問Henry問過的那句話。
他是認真的,比Henry以為的認真,比他自己以為的認真。其實他們認識并不久,她也沒有足以令他眩目的光環,可他就是喜歡她,想要親近她,親近之後又更想留住她,那種感覺甚至都不是一見如故可以形容,他們仿佛早已相識,只是在輪回中忘記了彼此,而直覺比思想更誠實,當她指尖在他臉上撫過,那小小的溫暖就像一把丢失很久,又終于找到的鑰匙。
在他心裏打開了一扇既連接過去,又通向未來的門。
起身的時候譚宗明想幫她整一整被角,膝蓋不小心碰到床沿,發出低微沉悶的響聲。幾乎在同一時間,熟睡中的汪曼春遽然驚醒,一翻身将手插.進枕下,像要摸什麽東西,随即又反應過來,垮下肩膀,伸手按住自己胸口,“譚宗明,你吓死我了!”
不久前和Henry的對話立刻浮現腦際。她是,也從來不否認自己是樊勝美,可她身體裏真的住着一個汪曼春的靈魂,總在她最脆弱最無防備的時候跑出來,讓她困擾,也讓他無比憂心。
可面對她他只能若無其事,“你吓我我吓你,扯平了。你睡吧,我就上來看看你蹬不蹬被子。”
蹬被子……汪曼春緊抿着嘴瞪視他,譚宗明落荒而逃。
回卧室躺下,他在床上烙了一會兒大餅,好容易培養出一點睡意,手機卻收到一條汪曼春的微信,“璃子有什麽話要跟你說?”
這是查崗的意思嗎?她終于知道要護食了?譚宗明本打算特別無辜地回“我不知道啊”,可想想樓上那個女人本能摸槍的動作……頓時清醒,坐起來重新整理思路,得出結論,“我猜和明誠有關。”
汪曼春一溜小跑下樓的時候,他剛換完衣服從卧室出來,兩個都睡不着了的家夥在樓梯口會合。
“你今天給我打電話也是為這個?”
“對。晴山俊一是在中國出生的中日混血,但他出生的時候中日建交不到一年,這太奇怪了。前天聽說他那個年近八十的老父親來了中國,我就好奇看了下他的背景……”
“看?”
“好吧,查,這不是重點。”譚宗明趕緊轉移話題,“原來晴山健次是戰争孤兒,父親叫晴山洋右,母親叫南田洋子,是日本駐上海特高課的課長。晴山健次在中國輾轉待過幾個家庭,44歲那年才在日本政府幫助下回到日本,所以晴山俊一的母親是中國人。但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晴山健次在日本再婚,晴山璃子和她哥哥不一樣,是純種日本人。”
“這跟明誠有什麽關系?”
“晴山健次是私生子,身份暧昧,一出生就跟父母分開了,根據他在日本公開過的說法,從記事起到1949年,他由中國軍方安排,由察哈爾盟一個農戶收養,他現在想尋找這戶人家的下落。考慮到當時南田洋子接觸最頻密的中國人是明誠,而璃子看到我給你的微信提到明誠就馬上有話要跟我說,從這兩方面看,璃子想跟我談的應該就是明誠,否則她跟我素昧平生,沒有其他話題可聊,還是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的話題。”
“那晴山健次又是怎麽知道明誠這個名字的?”
“保存在日本的七十六號資料,比留在大陸的都多,我能查到的晴山都可以查到。但軍統這邊的信息他所知非常有限,到了1949年他和養父母在平津戰役中失散,就徹底和中國軍方——無論是哪一方——都失去聯系。”
汪曼春點點頭,若有所思。譚宗明見她毫無意外之色,便明白和晴山一家去南京的途中她應該套了不少信息出來,“你還知道什麽?”
“和你查到的差不多,不過他跟我說了那農戶具體的地址,在現在河北省張北縣的野狐嶺一帶,一個叫崔家莊的地方。”汪曼春說着說着停下來,“——幹嘛這樣看我?”
“這麽多重要情報藏在肚子裏,你還好意思跳下去?”
“……晴山健次要找人,肯定會主動對外提供資料,我不說,你不也查到了這麽多?”
“狡辯。”譚宗明顯得義正詞嚴,“你這種行為是棄戰友于不顧,非常沒有團隊精神。”
汪曼春以“你想怎樣”的眼神睨他。
“我要求精神賠償。”
汪曼春拔腿就往外跑,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樓梯轉角後面露出頭來,“譚宗明,你不要太過分啊。”
“好好好,保證不亂來。”夜深人靜,譚宗明忍笑忍得好辛苦,“你過來,咱們接着說。”
汪曼春慢吞吞地走回去,走到譚宗明坐着的窗臺邊,隔着一步距離問,“我知道的就這些,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有,有件事很重要。”他站起來,一步到她面前。小花園裏的景觀燈透過落地窗,照出她半明半昧的面容,一雙晶亮的眼睛凝視着他,眸中是全然的期待與不設防。
譚宗明笑了,帶着一點傷感和心疼,伸出雙臂圈住她的肩,“小美,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負責。”
汪曼春既不反抗,也不回答,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夜風吹起的窗簾輕輕拂過她的腳面,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她終于反手擁抱住他,胸口傳來她嘆息似的回答。
“好。”
剪影如刻,時光仿佛在這裏停下了腳步。
“譚——”老婦人的聲音在樓梯口戛然而止,“對不起……我聽一樓有動靜……”
譚宗明攬着汪曼春轉了九十度,背朝着樓梯口吩咐,“順嬸兒,你什麽都沒看到。”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wuli汪處第一次主動擁抱老譚吧咳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