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元宵
前一天睡得晚,譚宗明睜眼時天色早已大亮,晨起的雞鳴狗叫沒聽到,生火做飯的香味沒聞到,叫醒他的是汪曼春的敲窗聲。
“早鍛煉啊?”汪曼春特意等他穿好了衣服才進來,正看到他坐在地上,往半空中收放小腿。譚宗明有點不好意思,“膝蓋不太舒服。”
“昨天開了一天車,累着了?”
“不是,以前膝蓋受過傷,可能到了這兒有點水土不服。”其實他自己知道,年輕時摔成幾瓣又沒護理好的膝蓋骨一遇氣候變化就會示威,昨晚在潮濕陰冷又四面透風的雜物間打了一夜地鋪,現在已經疼得不敢着地。汪曼春心思缜密,略一思忖也就明白原因,說起來是她欠了他一個人情,當下過去扶他,“要不要上醫院看看?”
“不用,剛起床厲害點,活動幾下就好。不過我可能需要點兒熱水。”
汪曼春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片刻後又一陣風似的進門,“熱水和早飯都在樓下,我扶你下去。盤奶奶說你泡個瑤浴,腿立馬就好。”
“不用這麽麻煩,咱們還得去永州趕飛機。”
“改簽。這裏到機場要開四五個鐘頭,你受不了。”
“我沒那麽弱不禁風……”
“抗議無效。”汪曼春打斷他,“而且我聽說這裏的舞龍獅很好看很有名,我們看完舞龍獅再走。”
“……”譚宗明猶豫了。
“你答應過陪我過節。”
譚宗明乖乖舉了白旗。
一只三尺高的大杉木桶,一桶四十三度的熱水,一包集中半楓荷、透骨香、鈎藤、九節茶、大鑽、小鑽、十八症、四方藤、兩面針等幾十種草藥的浴包,構成了瑤浴這一瑤家流傳千年的養生秘法。
深棕色的藥水沒至胸口,蒸騰的霧氣萦繞全身。一路上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勞在濃濃藥香中散去,曾痛得鑽心的膝蓋像被純熟的按摩師揉捏過那麽舒坦。譚宗明閉眼仰靠在桶沿上,無約束的思緒自由飄遠,紛紛揚揚,最後還是落回昨夜的記憶。
Advertisement
可能是雨後薄霧掩蓋了過于靠近的距離,可能是尋訪未果動搖了她的防禦,也可能她真的累了,不想再一個人對抗這漫漫寒夜,剎那僵硬之後,她像卸下了所有力氣偎進他懷裏,松開雙手,垂着長睫,無比溫順,無比安靜。
從來都筆挺凜然的身體,有他不曾感受過的柔軟和脆弱,如一縷随時會消失的流雲。
他就這麽擁着她,低聲描繪自己小時候的元宵。人頭攢動的廟會,水洩不通的燈市,猜不中的燈謎,吃不完的小吃,花枝招展的姑娘,竄來竄去的孩子,滑冰車,摸門釘,媽媽煮了幾大鍋元宵七八種餡兒等着他,他還在路邊和小夥伴們比着拉彈弓,看誰能打中花壇上最高的那朵月季花。
喁喁又竊竊,絮絮又叨叨,不過是想和她分享,他的煙火人間四十年。而她就那麽聽着,有時候笑一笑,有時候嗯一聲,慢慢地沒有了反應,低頭看,已經沉沉睡着。
譚宗明抱她進屋,小心地放在床上,蓋好被子,貪心凝視了好久好久,才蹑手蹑腳退出去。
春夜的吊腳樓上,藍染門簾一飄一動,潮濕的木屐留下兩道細細步痕。
“夢見誰了?一臉春情。”
譚宗明睜眼,只見汪曼春拎着熱水桶站在門口,批判目光盯着他,“坐好,我可要進來了。”
其實水色很深,腰上也系着大浴巾,譚宗明還是趕緊擺出一副我很乖我絕不亂動的姿态。汪曼春往桶裏添上熱水,拿起桶邊一條毛巾給他搓背。譚宗明受寵若驚,“怎麽敢勞動樊總。”
“有力氣的都去準備舞龍獅了,總不能讓盤奶奶伺候你。譚宗明,你身上怎麽這麽多傷?”
“跟你說了我以前是熊孩子。”
“膝蓋呢?”
“滑雪跟人鬥氣摔的。”
“……”
“你不知道那小日本多可惡……”
汪曼春突然就不接茬了,他也不好再嘚瑟當年,白霧缭繞中誰也沒有說話。
忽然擱在屋角的手機鈴響,譚宗明立刻讓汪曼春幫他拿過來。
“着什麽急,當心掉水裏。”
“知道。”他匆忙解鎖,看到一條新的微信。這是助理對他昨天半夜一條催命微信的回答,回答內容是,“結果剛拿到,無親緣關系。”
不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但他還是愣了好一會兒。
“怎麽了?有事?”汪曼春見他握着手機發呆,不由詢問。譚宗明删掉微信把手機還給她,“沒什麽,安迪和何雲禮的DNA鑒定結果出來了。”
汪曼春把手機放回原地,“鑒不鑒定都一樣,本來就是祖孫。”
“要拿到遺産就得鑒定,回頭我通知魏國強,讓他準備移交手續。”
“魏國強的這些破事,安迪為什麽不自己處理?你又不是她爹。”
譚宗明一怔,側過臉看着她,汪曼春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我說錯話了?”
“你是在替我抱不平嗎?”
汪曼春抿了抿嘴,算是默認,譚宗明便笑了,她是因為安迪才遇到他,她和安迪同住一層同進同出,和他相識還不到三個月,此刻的她,卻俨然站在離他更近的地方,想到這裏,渾身毛孔都更熨貼。“真是抱不平?”他不禁逗她,“不是吃醋?”
吃,醋?汪曼春一時呆住。可譚宗明毫不掩飾臉上的戲谑,她再傻也反應過來了,“譚宗明!少給我耍流氓!”
這怎麽能叫耍流氓,他是真的想知道啊……
惱羞成怒的汪曼春直接扔下毛巾出去了,譚宗明一個人坐在浴桶裏無聲大笑,一邊笑一邊慢慢往水裏沉,一直沉到将将能夠呼吸。添了熱水的浴桶溫度正好,舒服得他簡直不想出來。正月十五元宵節,多好的日子,他得了一個和預期相反的消息,可發自內心的歡喜與釋然,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和碼市鎮周邊的許多村寨一樣,吃過晚飯,邬石沖龍獅隊就收拾好行頭,舉着龍燈獅燈各式花燈往鎮上進發,其餘男女老少皆着盛裝緊随其後,全村人浩浩蕩蕩去參加瑤民一年中最隆重的慶典——舞龍獅。年輕的情侶或夫妻騎着車,滴鈴滴鈴地從隊伍旁邊經過,譚宗明借口膝蓋不好不能走遠路,也去借了一輛,載着汪曼春晃晃悠悠地前行。
“譚大哥,會不會騎啊,別把堂客摔着了!”
“譚大哥,快點呀,去晚了沒地方站咯!”
“譚大哥,騎太慢,你堂客不高興啦!”
汪曼春拍他,“今天怎麽不說我是你表妹了?!”
譚宗明特別認真地回答,“我還是覺得,騙人不對。”
汪曼春臉更黑了,超車過去的瑤家小哥還在一旁添柴加火,“想妹想了好多年,主意打了若萬千,口水講幹話講盡,還未講攏共一邊……”
小哥後座上的瑤妹對得快,“燒火不燃棍子扒,連雙不到怪自家,祖宗沒葬風流子,怪得沒有帶桃花……”
這下連汪曼春都繃不住,撲哧一下笑了。
是夜的碼市鎮,燈火通明,鑼鼓喧天,各鎮派出的龍獅隊舞着數十頭龍燈獅燈,乃至鯉魚、烏龜、河蚌等等各式花燈,沿着碼市大街逶迤前進。兩邊觀燈的村民捧着大把鞭炮,以最快速度點燃再投向龍獅,哪裏投來的鞭炮越多,哪裏的龍獅就舞得越矯健奔放,龍燈獅燈下的隊員毫無所懼,甚至迎炮而上,所過之處炮聲大作,硝煙彌漫,半空中的龍獅如騰雲駕霧一般,這便是江華瑤寨最著名的“火燒龍獅”了。
好客的瑤族老鄉還會把觀燈游客也拉進隊伍,一起手舞足蹈,汪曼春也不例外,被人群裹挾着卷進龍獅隊,一邊跳來跳去地躲鞭炮,一邊沖他揮手興奮尖叫,譚宗明站在人群外望着她,紅彤彤的花燈照亮她開懷大笑的臉龐,她的明豔勝過元宵夜最絢爛的焰火。
“譚宗明!譚宗明!譚宗明!”她朝他放聲大叫,“快過來!”
譚宗明高聲應着,邁開大步,一顆顆鞭炮在他周圍炸開,紅色的紙屑落在發梢肩頭,他踏過一地硝煙到她身邊,一把将她攔腰抱起,向着前方嬉戲躍動的龍與獅追逐而去。
聲音太鬧,場面太火,火藥味太濃,這一夜的喧嚣一直延續到他夢裏,呼啦啦熱騰騰翻湧到天明,驅走吊腳樓上所有的濕氣寒氣,比什麽火塘炭盆都好用。
正月十六的清晨,他又一次睡到天光大亮,揉着耳朵起來卻不見汪曼春,找盤乙姑一問,才知道人家早就去院子裏幫忙了。
譚宗明匆匆洗漱完奔下樓,可環視一圈都沒看到人,仔細再找,他不禁愣住。
他的小堂客盤着瑤族婦女的發辮,穿着大襟無領藍布褂,胸前挂着長方形的織錦,頸間系着雪亮的銀項圈和五彩絲縧,鑲着瑤繡滾邊的圍裙束出一抹纖腰,晨光投下的影子格外妖嬈。譚宗明不由放慢腳步,汪曼春像感應到他似的轉過臉來,抿唇一笑,竟有幾分難得一見的羞赧。
也不知是為昨晚的放肆不顧形象,還是為今天這一身新鮮的瑤家裝扮。
“那個,昨天衣領給鞭炮燒了個洞,盤奶奶拿去幫我補了。”她一邊翻着石板桌上晾曬的半楓荷葉子,一邊不太自然地解釋。譚宗明走到她身邊,細細凝視她的臉。
連平日的淡妝都沒有,可是晶瑩剔透,白皙粉嫩,帶着任何彩妝都畫不出的健康紅潤。
“看什麽?”汪曼春問,剛說完,鬓邊一绺沒編好的頭發就滑了下來。
譚宗明伸手替她別到耳後。可她一動,它又掉了下來。
譚宗明再次把它別好,可沒兩秒,它又故态複萌。
汪曼春放下手裏的半楓荷,有些無奈地轉身,“算啦,我去找盤奶奶重編。”
“不用。”譚宗明握着那一绺秀發,和她的半邊臉頰,不等她反應過來,便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看出來,知道鑒定結果前後,老譚對汪處的行為模式其實是不太一樣的。
如此緊要關頭,你們怎麽能不留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