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色
盤乙姑的手藝很好,滑嫩的豆腐圓,鹹鮮的熏肉,新采的蘑菇,配上清香的竹筒飯和自家釀的米酒,就連尋人受挫心情不太好的汪曼春都吃了不少。吃完飯,盤乙姑又安排兩位客人去旁邊小兒子一家住的吊腳樓過夜。
“那邊有一間屋,是年前我小孫子結婚用的,新修過很幹淨,他們回城上班了,正好給你們住。”
汪曼春窘了,譚宗明忙說,“讓她睡吧,我随便找個地方就行,車裏也能湊合。”
盤乙姑訝然,“你們不是兩公婆啊?”
“她是我表妹。”
汪曼春不滿地瞥他一眼,沒說話。精明的盤乙姑看在眼裏不禁一笑,“表哥表妹,天生一對。”
“真是表妹。”汪曼春不配合,譚宗明只能徒勞地辯解。盤乙姑見兩人尴尬,也不再打趣,讓小兒子把婚房旁邊的一個雜物間收拾出來給他住。
滬上金融大鱷譚宗明先生,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打過地鋪了。即使還未出正月,樸素的瑤寨依舊維持日落而息的習慣,錯落的吊腳樓裏,夜未深,人已靜。雨漸漸停了,濕氣透過木板縫絲絲縷縷地透進來,他一個人躺在薄薄的藍染褥子上,輾轉反側。
明誠的去向,孩子的來歷,汪曼春的故事,樊勝美的秘密,一個個謎團在他眼前忽遠忽近,交織在一起,愈發的撲朔迷離。
可撥開重重迷霧,他看到的還是樊勝美在提到明樓時,一次又一次落淚的眼睛。
不哭的時候,那雙眼睛是被倔強笑容染得更亮的晚星,潤濕的時候,深不可測的悲傷又常常把他的心纏卷得很緊很緊。他欣賞她,心疼她,喜歡她焰火般的美麗冰淩般的冷硬,還有那股子不撒嬌不讨好愛誰誰的脾氣,甚至享受她每一次趾高氣揚連名帶姓叫自己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犯賤……可她很可能是他妹妹呀,就算有個不光彩的出身,那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喜歡她,對她好,天經地義,順理成章,沒什麽犯賤的。
想到妹妹兩個字,心就像下了場檸檬雨,既甜又酸,還有點說不清原因的悶疼。
實在睡不着,譚宗明披衣而起,出門才看到汪曼春也沒睡,坐在長廊上,兩條腿伸出欄外,擡頭看着霧霭沉沉的夜空。
“半夜不睡,明天崩潰。”他站在她身邊說。
“譚宗明,我在想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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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明誠對明家那麽忠心,戰争結束後為什麽不來找你們?當時你奶奶帶着你父親,孤兒寡母,正是需要人幫忙的時候。”
譚宗明在她身邊坐下來,和她一樣把腳伸出長廊,“我們不在上海。奶奶帶爸爸去了幾趟北京,想給爺爺讨個說法,雖然沒結果,但爺爺的幾位戰友幫忙,他們後來就遷居北京了。我本科出國,回國後才到的上海。”
“難怪我聽不出你口音。”
“是,我南腔北調。”
汪曼春嘆了口氣,“你爺爺的戰友多半在北京,找到他們總能順藤摸瓜找到你們,可明誠一直沒出現……”
他沒來找大哥的遺孀,譚正父子也找不到他,只有一個解釋:建國後不太長的時間裏,他就不在人世了。兄弟倆沒有分開太久,很快就在天國重逢,生死相随,他們将年輕時的盟誓踐行到了生命的終點。
“別太難過了,今天這個結果,也是意料之中。”來永州之前,他們就很清楚此行的希望究竟有幾分,“小樊,至少我們知道明誠晚年有個孩子陪着他,他不會太孤單。”
“呵,你還真看得開。”
“活到這歲數還看不開?”
“說得好像你多老似的。”
“是誰總提醒我一把年紀?”
“你是一把年紀的老小孩。”
譚宗明笑,“全上海也就你敢這麽說我了。”
汪曼春也笑了,想了想問他,“譚宗明,說說你的經歷吧。”
“我以為你早就把我搜了個底朝天。”
“都是記者編輯加工過的。”
“原來是想聽□□。”譚宗明朝後一仰,胳膊支在兩側,“我從小是個刺兒頭,到處闖禍,家裏實在沒辦法,下狠心送我出國讀書——那時出國讀本科非常貴,以我父親的財力都覺得心在滴血。沒想到我到美國也不消停,一邊讀書一邊偷摸跟人合夥做生意,把生活費都賠進去了,還差點被移民局抓住。開始家裏還給我補錢,後來虧空太多老爺子怒了,斷了彙款讓我自生自滅。”
“然後呢?”
“最窮的時候我在商場裏混試吃,美國人民實誠,幾家快餐店走下來就能吃飽,不過去了兩天臉熟了,人家就不給或者給得少了。吃不飽就去街頭賣藝,可我不知道那條路不能唱,還被警察抓過,罰款,已經跟華人同學都借遍了,只能跟美國同學借,差點簽賣身契……”
“賣身契?什麽意思?”
譚宗明咳嗽一聲,“不說了,太丢人。”
“你臉皮不是挺厚的,怕什麽丢人。”汪曼春就着房中透出的微光仔細瞧他的臉,“哈,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
“你自己心裏清楚。”
小丫頭還跟我玩文字游戲,譚宗明實在沒忍住,伸手拍了拍她腦袋。汪曼春瞬間怒目,“幹什麽!”
譚宗明連忙告饒,“下次不敢了。”
汪曼春似乎也自覺反應過度,沖他扯了下嘴角算是和解,言語卻不放過,“嬉皮笑臉。”
“嗯。”
“油嘴滑舌。”
“嗯。”
“沒正形。”
“嗯。”美女批評,照單全收。
“祖孫倆一點都不一樣。”
“嗯?”
汪曼春轉回臉望向茫茫遠山,自言自語似的,“你爺爺人前人後都那麽穩重……他是個公認的紳士。”
所以他是個自封的紳士咯……
譚宗明一直相信,因為某種原因,汪曼春對明樓的了解遠甚于自己,他也很希望能從她口中知道爺爺的更多故事。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汪曼春對他和明樓直白的比較,以及不自覺透出的對明樓的熟悉,竟讓他有種隐隐的不甘心。明樓是把他和她聯系在一起的紐帶,現在倒好像他們更親近,他譚宗明反而是個外人了。
這感覺一點都不好。
認識她到現在,他第一次想要轉移關于明樓的話題,“那個,真可惜,今晚沒月亮。”
汪曼春沒說話,搭讪失敗。
“明天就是元宵節,你回不回南通?”
汪曼春還是沒說話,搭讪失敗again。
“希望明天不下雨,能看到十五的月亮。”
汪曼春打了個呵欠,搭讪失敗again and again。
譚宗明投降了,幹脆什麽也不說,就這麽和她靜靜并肩坐着。夜晚的山風拂過村寨,送來艾草、香藤和半楓荷的氣息,那是盤乙姑晾在她家廊上的瑤藥。風聲混着殘雨從屋檐滑落的滴答聲,林中山雀和斑鸠偶爾的咕咕聲,婉轉空靈,愈發襯得這瑤家村落遺世獨立,與世無争。
“譚宗明。”汪曼春忽然低聲開口。
“嗯。”
“我從小,就很怕過節。”她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疲倦而荏弱,“每年過節,我都很孤單。”
雖然她父母雙全還有哥哥,雖然樊家三代都在南通是個龐大的家族,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她從小就那麽孤單,可他還是伸出手臂,慢慢地,輕輕地摟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沒關系,今年有我。”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媽呀,這妹撩的,放開那美女(劃掉)大鱷,讓我來!
譚總都這麽努(wei)力(suo)了,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