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素絹
逢年過節,明家唱堂會的時候,明大少爺總是壓軸,他戴上髯口,手持旄節,細細地扮上戲,執拗地唱那不合氛圍的蘇武牧羊。彼時明家老爺還健在,常常不顧妻女的嗔怪跑上臺去為兒子配戲,明樓唱蘇武,他就唱李陵,望鄉臺上一個慷慨,一個無奈,兩個人南望故土,淚灑千行。
而曼春小囡囡坐在離舞臺最近的地方,心早随着明樓的唱腔飛去了遙遠蒼涼的北海牧場。那時的她多天真啊,明樓唱的是風花雪月還是家國情懷,于她都是一樣的天籁,明樓扮的是李陵還是蘇武,于她都是一樣的英雄。
全然不知這是非不分的單純,為他們後來支離破碎的感情,劃下了第一道傷痕。
譚宗明沒找搭檔,一人分飾兩角地唱着。汪曼春再也聽不下去,起身走出了排練廳。穿過水榭,站在扇亭憑欄而望,太湖石下碧水如鏡,映出夕陽與緋色的流雲,安迪的腳步在背後響起,“樊小妹,老譚唱的有那麽難聽麽?”
汪曼春想了想,不客氣地點頭,“譚先生一生順遂,唱腔清朗,唱蘇武激越有餘,沉郁不足。”
“看不出你對昆曲都有研究,小樊,唱一段來聽聽。”
安迪本是激将,沒想到汪曼春瞟她一眼,真的清清嗓子開了腔。
“這離愁怎放寬,我身似秋霜不久延,我的心似鐵石樣堅。若要我折節延年,若要我折節延年,拼一命死在眼前!”
沒有搭檔,她和老譚一樣側身繼續唱李陵,“把離愁且放寬。”
“這離愁怎放寬?形孤影只誰為伴?忍餓耽饑北海邊。”
“誰與我兄解倒懸?”
“啊呀我那聖上吓!念君主阊阖憂懷。啊呀親娘吓!嘆慈母倚門凝待。”
一個由遠而近的清朗男聲接下了李陵的唱段,“受盡了千磨百滅,一點丹心似鐵。欲待勸哥哥降順,教我有口難說。思量起恁忠潔,好似嚴霜皎月。我自嘆嗟,徒意切。這羞慚滿面,悄地偷彈淚血。”
“為人臣子,當為漢家受節。我若是背義忘恩,肯與那盜賊無別。你教我去順膻羯,我寧甘殒絕,我的意已決,和你從此別!我若是貪圖富貴,那肯餐氈齧雪!”
唱盡最後一句,汪曼春淚濕雙頰。
蘇武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明樓在她耳邊的橫眉怒谏,從她自己嘴裏說出來,落在心上更是重拳。她何嘗不知道大是大非,不知道誰忠誰奸,可她又何嘗有過選擇,有過回頭的機會?!從汪家決定和明家分道揚镳的那一刻她汪曼春就沒有任何退路了,就算有,也是明樓明大少爺親手替她堵死,堵成了一座她永不能翻身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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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朦胧中,有人遞來一方手絹,煙藍色的素絹,像極多年前叔父遇害,她嚎啕大哭時,明長官遞過來的那一條。
或許也是毒蛇同意刺殺汪芙蕖時,随手放進衣袋的那一條。
汪曼春突然死死抓住那只手狠掐下去,掐得如此用力,若沒有手絹隔着,那塗着蔻丹的指甲必定深深嵌進譚宗明的手心。譚宗明意外之餘也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可汪曼春将他的手扣得像要和他同歸于盡似的,他幾乎能聽到她牙關咯咯作響的聲音。
“小樊!”安迪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拉開汪曼春。譚宗明擺擺另一只手阻止了,然後握住汪曼春的手腕,并不試圖移動,就那麽溫和地,安靜地握着,直到她猙獰扭曲的面容終于恢複正常,絞纏的手指也慢慢放開,他才松手,仍舊将手絹放進她的手心。
“對不起。”一聲哽咽,汪曼春匆匆以手絹掩住不停顫抖的唇。
“還好,沒拿我的手磨牙。”譚宗明笑道,若無其事,雲淡風輕。汪曼春只覺後背沁出冷汗,有那麽一瞬,她是真想下嘴咬的,明樓帶給她的傷害切膚入髓,以血還血才能扛得住胸口那股穿心劇痛——可那是譚宗明啊,他不是明樓,他認識她不過幾天,他對明汪兩家的恩怨一無所知,他何其無辜。
可是汪曼春啊,父債子償,你不是最擅長構陷與連坐,什麽時候也開始在意無辜了?
“對不起譚先生……”她放下手絹,再度道歉,“我……我可能……有點……對不起……”
認真想要表達歉意,結果更加語無倫次,譚宗明雙手向下壓了壓,“好了,我明白,沒關系,幫美女解氣是我的榮幸,下次我會記得戴手套。”
汪曼春被他說得忍俊不禁,眼中濕氣散去,男人含笑的面容漸漸清晰。這是她第一次以這樣近的距離看他,除卻相似的輪廓,和同樣萬水千山似的眼睛,此刻的譚宗明有着迥異于明樓的氣質。他是輕松的,閑散的,溫暖的,以及最重要的——對她無所圖,所以自然,所以真實。
一種她在明樓身上尋找了十年而從未得到的氣質。
“你們……”安迪見兩人之間詭異的氣氛有所松動,方才小心翼翼地介入兩人之間,“你們沒事吧?”
“沒事。走,去吃飯,南園賓館蘇幫菜,上次被這幫人狠宰了一頓,今天你們幫忙吃回來。”
原來譚宗明的這幫票友定期聚會,輪流坐莊,今天有美女同席,莊家吃客都歡迎不疊,席間插科打诨,觥籌交錯,一輪酒下來比老譚還熱絡。
“老譚可是個怪胎。”有損友開始大舌頭,“電子産品一定要最尖端的,車子一定要最珍稀的,可有空既不刷機也不飙車,非要跑來跟我們票戲。”
“上海這路況能飙嗎?”
衆人無視譚宗明的辯解,“還有找女朋友,經常嚷着生命太短美女太多,可身邊一個美女都沒有——安迪名花有主,不算啊。”
“你們沒看到不代表沒有。”安迪小聲吐槽。
“還有這年頭誰還用手絹?”
“那是環保。”
“你一輛豪車燒的油都夠你少砍幾棵樹了!”
“天地良心,我車大部分借給朋友了,現在自己很少開。”
“土豪,我們做朋友吧!”損友高呼,譚宗明掌擊,衆人哄笑,笑聲中熱氣騰騰的銀魚莼菜湯溫度變得剛剛好。
從始至終,無論是三人獨處還是人多口雜,譚宗明和安迪都沒追問過汪曼春一句。
都是成年人,誰還沒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
所以安迪連收幾條短信,又接到一通電話之後表示要提前離席回上海時,雖然她和譚宗明都知道那是走投無路孤注一擲的奇點,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說破,只提着滿袋的蘇州小吃送她上車,目送醒目的紅色保時捷消失在墨藍夜色裏。
我一定是喝多了,汪曼春回到殘席,看着譚宗明以要開車為由以茶代酒,匆忙檢視自己。怎麽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從蘇州回上海的這一段旅程,将只有她和譚宗明兩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汪處的內心OS大家不要急着批,容許曼春小囡囡有個轉變的過程吧……
在這個過程中,你們難道不該按個爪嗎?
居然漏貼最末尾一句話,趕緊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