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餘生
譚宗明此行蘇州開了一輛奧迪R8,黑色的珠光漆融入夜幕下的古城小巷,和安迪的保時捷相比,別有一種低調的嚣張。可惜汪曼春對車外行,在R8極具未來感的車體裏坐姿又保守又嚴謹,視而不見譚宗明精心改裝的內飾,充耳不聞那八百馬力的暴力加速,事實上譚宗明打和她同行開始就對她越來越好奇,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滄桑,仿佛多麽光怪陸離的外物都無法讓她向現實靠得更近,明明就坐在自己身邊,兩個人卻像有着幾十光年的距離。
他還記得當初安迪跟自己讨酒會入場券時,毫不避諱要幫樊勝美掐尖兒的目的。他預設的樊勝美小心翼翼,故作倨傲,或者嬌聲贊美,妙語連珠,一雙美眸顧盼間流轉的都是野心和欲望,然而副駕上這個樊勝美明擺着對他的豪車他的腕表他的衣着他不經意間散發的權勢與銅臭以及在女性面前早已習慣成自然的紳士風度統統無感,好像她樊勝美天生就該享受這些,連看他的眼神都隐約有種居高臨下的漠然,可事實上,她連一本駕照都沒有。
這一定是他的錯覺,一定的。
他當然不知道更想不到,“樊勝美”剛出道就已經坐在九七艦攻上低空俯沖和拉升了。
“聽安迪說,你們在剪金橋泡了一下午,發現什麽好玩的了?”
“也沒有什麽,随便走一走。”汪曼春随口一答,片刻後又說,“巷子房子還有樹,都和原來差不多,可還是覺得一切都變了。”
“以前來過?”
“來過,小時候的事了。”
譚宗明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印象這麽深,肯定住了很久。”
“譚先生,我知道你要問什麽。你早就把樊家祖上三代查得一清二楚,和汪家明家都沒半點幹系,我為什麽會提汪曼春,為什麽知道明樓……先生的字,之前不告訴你,不是賣關子,确實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汪曼春是我的一個故人,一個關系非常特殊的故人。相不相信随你。”
“我相信。”
汪曼春轉過臉望着他,“不懷疑?”
“你什麽實質性的信息都沒給我,我懷疑什麽?”譚宗明半是揶揄,半是誠懇地說,“但我相信你沒有騙我。事實上一周前我既沒聽說汪曼春其人,也不知道汪明兩家淵源如此之深,我想汪曼春和祖父的事情,你了解的比我多得多,要從你口中得到我想知道的東西,信任是我最基本的誠意。”
汪曼春晨星般的眸光定在他側臉,“譚先生,為什麽我感覺,你對明家都不是很了解。”
“叫我老譚吧,宗明也可以,先生小姐的太別扭。”譚宗明被她盯得莫名有點局促,随手拉了句無關話題。他不知道這女人對別人是什麽模樣,幾次接觸,她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是敏感又犀利,并且單刀直入,根本不跟自己客氣。
迷霧一般的往事橫亘兩人之間,唯一通路是彼此坦誠以待,而向對方走去的第一步,譚宗明決定他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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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見過我爺爺,父親對他也沒有記憶,夜夜在我父親不到兩歲時就去世了。”
“我知道,臺灣的一些網站還能找到明……先生的一點信息,大約是民國三十四年到三十八年間去世的。”
為什麽說到這一句,汪曼春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帶着他無法辨識的情緒。
“确切說是1949年4月,南京解放前夕。”譚宗明握緊方向盤,R8在滬常高速上飛馳,車裏的聲音卻漸漸沉抑,“你一定知道我爺爺是三重身份的間諜,抗戰勝利後,作為汪僞政府官員他無法在上海立足,只能根據國民政府的指示,改換身份到大學教書,實際仍是南京方面的高級特工,1948年底,因為叛徒出賣,他地下黨的身份才暴露,徐恩曾親自下令逮捕,關在江東門,南京解放前夕和其他幾位□□地下黨一起被殺害。”
話音落下,他聽到身邊女人一聲長長的,長長的嘆息,她面沉如水,卻像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恢複平靜,過了好久好久,才悵然自語,“難怪民國三十四年以後的信息那麽難找,原來是換了名字。”
“你搜明樓,一定搜不到什麽,可舊報紙上,應該看得到處決譚百年的消息。”
“你說什麽?!”
譚宗明下意識去看她,那四個字的反問太突兀,甚至有一點凄厲。
“我說,你應該用譚百年,而不是明樓做關鍵字,當然,即便是譚百年,也沒多少細節。”
“譚百年,百年,百年……”汪曼春一遍遍地重複着,聲音由高至低,低到譚宗明幾乎聽不清,呢喃聲聲卻暗啞如泣血的嘶吼。譚宗明有些訝異,更多的還是不放心,降低了車速慢慢靠向路邊,“小樊,你怎麽了?”
汪曼春沒有回答,甚至根本不搭理他,只沉浸在譚宗明無法理解的翻湧的悲傷中,反反複複只有四句話,
“高閣歌聲遠,重門柳色深。
夜闌須盡飲,莫負百年心。”
“小樊,小樊。”譚宗明停下車,一瞬遲疑,随即伸手壓上她肩膀,“擡頭,讓我看你的臉。”
汪曼春卻扭過臉去,倉皇地推着車門,譚宗明一邊按下車門解鎖,一面自己解開安全帶迅速下車攔住已經跨出車門的汪曼春,“你去哪?”
“對不起,我沒事,我只想抽根煙……”
汪曼春在包裏野蠻翻找,譚宗明不忍再看,摸出自己的煙盒給她,“別亂走,我陪你。”
小長假的深夜,滬常高速的南北幹線大橋上,一輛奧迪R8靜靜停在緊急停車帶。一對高挑身影憑欄并肩,遠眺水鄉澤國間徹夜不滅的燈火,寒風獵獵,煙霧飛散,汪曼春夾着煙的手指不停顫抖,譚宗明回身從車裏拎出一條男士羊絨圍巾遞給她,“風大,抽完就回去吧。”
靠着尼古丁找回一點鎮靜的汪曼春接過圍巾,也不戴,就這麽按在自己胸前,“對不起譚宗明,我又失态了。”
譚宗明見怪不怪,她還是不願叫他老譚,可一聲譚宗明,至少證明他邁出的那一步她沒躲,“這次我可以有點知情權嗎?”
汪曼春擡頭看着他,黑眸沉沉如夜,眸中卻有星芒,“你知道譚百年這三個字的意思嗎?”
“據說譚是我□□母的娘家姓氏。”
“而百年,是明樓給汪曼春取的字。”
那一年,明樓十四歲,汪曼春七歲,明樓說女孩兒閨中無字,出嫁才取,所以曼春千萬不要告訴別人,那是屬于明大少爺和曼春小囡囡兩個人的秘密。
二十五年後,明樓卻将它放在母姓後面,成為伴随自己餘生的名字。
只是被他親手殺死的汪曼春,他的百年妹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是很殘酷的一章啊……
祝大家端午快樂,假期全職帶娃,不定能日更,會盡量碼字,或放一些小劇場上來,請繼續支持。
按爪吧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