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諾爾你竟然不識
彩妹流浪汪家嘴“諾爾你”竟然不識
昨天下午,在落魂崖上、在那綠籐纏繞的小窩棚內,彩妹一時激動,昏厥過去,不知什麽時候醒來的。又忘記自己是誰,忘記這兒就是落魂崖,忘記這兒曾經留下她和“迂哥”多少愛的悲歡。她認不得崖下的村落就是汪家嘴。
她拿着那條已經磨損變小的木棒,從後山下去,又開始新的流浪。
彩妹啊,你真的忘掉了所有的一切?一點兒想不起你弟弟和爹娘的形象,哪怕只言片語也好,一點兒想不起你和“迂哥”相愛的往事,你每天唸叨着落魂崖和“迂哥”,腳下就是落魂崖,他每天都要來這裏呼喚你。留下你的腳步,讓親人早一點找到你。你別走啊,彩妹......
一走下落魂崖,她就對着天空喊:“落魂崖在哪兒呀,‘迂哥’你在哪兒啊,我哪一天才能找到你啊!”
昨夜,彩妹穿着單薄的破爛的衣服,蜷縮在公路的橋洞下,夜晩彌布着霜雪的氣息,她哆哆嗦嗦地過了一個夜晚。天一亮,就拿上她的木棒,上路去尋找落魂崖,尋找她的“迂哥”。
她順着寬敞筆直的嬌子大道往前走,來到黃泥巴山腳下,依稀記得這兒曾經來過,山頂有一個菜市場。身體這麽虛弱,行走不知多久,才爬上黃泥巴山。果然,山頂有一農貿菜市場。
彩妹很興奮:我來這兒賣過好幾次菜。接着又閃現出“迂哥”幫她把菜挑到這兒,讓她在這兒賣,雙方含情默默地注視着的情景。不禁舉着木棒高呼:“迂哥,我回來啦,你還在落魂崖上等我麽?”
她如此表演吓壞身旁賣菜的人,紛紛避之。這個瘋子該不會拿木棒打我們吧?
她這付形象哪有力氣打人,這一聲高呼似乎已經耗盡她生命所有的力氣,往旁一傾斜,倒在地上人亊不醒。
風兒開始哆嗦,飄灑下淅瀝的小雨。
在此處賣菜的大多是婦女和老頭,見狀,一時不知所措。幾人協同,把她擡進遮風避雨的牆角,有人脫下自已的棉襖,給她披上。一位資陽內燃機車廠的職工家屬飛也似跑回家,拿來一件米黃色的舊大衣,親手給還在昏迷中的彩妹穿上。對那位脫下棉襖的婦女說:“大姐,快穿上,小心感冒。”
“唉呀,這人除了幾根骨頭,幾乎就剩一張皮。”
“太可憐,怕活不了多久啊。”
一位五十來歲的婦女,忽然嚎啕大哭。“嗯嗚......彩妹回來啦,她在喊‘迂哥’,肯定是彩妹回來。當年,為了她兄弟的婚事,為了不讓爹媽傷心,她把自己賣到天那邊去,‘迂哥’也怄瘋了。”她含混不清地講說着,扔下自己的蔬菜挑子,嚎哭着回家去通知“黃南瓜”:“他二姑回來了。“彩妹好可憐呀!嗚嗚......”
沒有多久,彩妹蘇醒過來,見身上穿着別人的棉大衣,經人指點,慌忙追上那位職工家屬,說出一句“多謝你,嘿嘿。”之後,就愣在那兒,險些又昏過去。那位職工家屬估計她餓壞了,立刻又在旁邊的小吃攤,買三個煎餅和一瓶礦泉水給她。
她狼吞虎咽吃下煎餅,喝完礦泉水,精神好很多,又一次謝過那位好心人。高呼:“我要到落魂崖上去,我要擁抱我的‘迂哥’!”然而卻往城裏的方向奔去。
你看她,說前一句話都很清醒,後一句話就變味兒。其實,彩妹的失意症是第二位的,嚴重的間歇性神經病才是折磨她的病魔。
由于“黃南瓜”值夜班,白天都在家裏。
那位在長途客運車裏幫助彩妹的青年,姓申名海,他常譏笑自己——我這深海跑到山上來了,所以弄得不景氣。他的确與“黃南瓜”是好朋友。
申海來訪,說出在車上照顧了一位皮包骨頭的婆婆之事。
“黃南瓜”聽後,大叫:“你怎麽不給我留住她?叫‘迂哥’快來接我,她要回落魂崖,這不是我二姑是誰呀,只有我那個姑爺才叫‘迂哥’。”
申海抱着頭申辯:“我沒有預料她會跑走,取行李就那麽一會兒嘛,所以我才來給你傳遞信息。”
“我的二姑,你又到哪裏去流浪?沒有你就沒有我、沒有我們這一家人,我一定要找着你!”“黃南瓜”嚎啕大哭。“兄弟,你願意再給我幫忙麽?騎着摩托車去城裏、去鄉下,去資陽的旮旮角角幫我尋找你見到的那個婆婆。我,只要見着皮包骨頭的婆婆,我都把她領回來。嗯嗚嗯嗚......”
正在這時,他家門外又響起一個婦人的哭聲。“大侄子,快去接你二姑,她瘋癫了,在黃泥巴山上喊:迂哥我回來啦。喊過就昏迷了,痩得只剩一層皮。嗚嗚......”
這位婆婆綽號“麻姑”,是“啬家子”的弟媳,對人十分熱情。
“彎腳杆”和“醜婆”聽見,慌忙出來。疊聲催促:“快去找你二姑,快去快去。”
“黃南瓜”和申海的兩輛摩托車,同時飛向黃泥巴山。來晚了,賣菜的人齊聲說她進城去了。兩輛摩托車又同時飛向城裏,去穿街過巷,尋找這位皮包骨頭的婆婆。
誰也沒有猜着,進城去找“迂哥”的彩妹,吃下那三個煎餅和一瓶礦泉水,似乎有了力氣,頭腦也清醒許多,記起汪家嘴、落魂崖應該在來的方向,哎呀,我已經到落魂崖去過,怎麽沒有看見“迂哥”?你怎麽了?從徐家壩外的小公路往汪家嘴走。也恰巧是“黃南瓜”和申海騎着摩托車,從嬌子大道上呼嘯而過的時候。
越接近汪家嘴,彩妹就越激動,越感到心慌氣緊、頭腦昏沉。真正走進汪嘴的時候,她的神志已經完全模糊。只記得“迂哥”的家住在靠山邊的地方,走過去沒見着人出來迎接她,痩瘦和小小也去哪裏了?我走錯路,這裏肯定不是汪家嘴。她如此這般,在當年的公路上折返三次。
伫立在那株歪頸子酸棗樹下喘氣。此時已經午後,人們正在午休,沒有人注意她的行動。有三五個在慈竹林裏嬉耍的兒童,蹿出來。對她戲喝:“打瘋子、打瘋子!”
戲喝聲驚動了“諾爾你”,見她這般可憐相,進屋端了一碗米飯拌蔬菜,還特意多拈了兩塊回鍋肉。“吃,快吃,天可炩,一定餓慘了。”這個“諾爾你”,此刻沒有信奉他的信條:事不關己,讓你的鍋兒吊起。對彩妹産生了深深地同情。
彩妹癡癡地望着他,頭腦裏抓哈出一絲火光,似乎閃顯出他年輕的形象。翕動嘴唇問:“你是......諾爾你......”
“嘿,我請你吃東西,沒有諾爾你。嗨,瘋子都知道我叫‘諾爾你’,真是臭名遠揚。”他把飯提進去,倒進一只飯盒裏,裝在食品袋裏又提出來的時候,她卻不見蹤影。
彩妹剛才的神經處于半模糊狀态,她認出“諾爾你”來,那個人卻沒有認出她,心裏一急,頭腦裏轟隆一聲,又什麽都記不起來。在汪家嘴亂蹿亂轉,一下子跌進落魂潭,抓扯着岸邊的絲茅草,一绺绺被扯掉,腳卻沒有力氣挪上岸,爬呀爬,怎麽也爬不起來。
危急中,她本能地抓住了不知誰搭在水中的浮臺,究竟是怎麽爬上岸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彩妹啊,你對往事怎麽忘記的這麽幹淨,剛才,莫非你是被地龍拱上岸來的麽?
“迂哥”啊,這一段時間,差不多天天都要上落魂崖呼喚你心愛的彩妹,你今天怎麽不上落魂崖來呼喚她?你病了麽?倘若她聽見你的呼喚,該多好呀。她歷盡千辛萬苦,才踏上家鄉的土地,卻跌進落魂潭中,你們這對苦難的人兒,難道今生真的不能相聚?
蒼天啊,你真的眼睛瞎啦?想想辦法,幫幫這一對可憐的人兒。
彩妹啊,你身穿的棉衣打濕了,很沉重吧?到夜晚,又濕又汵,你的生命已經奄奄一息,會經受不起的,快爬到公路上去呼喊吧,你的親侄兒“黃南瓜”正嚎啕着、騎着摩托車四處尋找你。
還好,下午陽光燦爛。經過冷水的浸泡,彩妹的神志又清醒一些,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擠擰出許多水,挂在一根倒伏的楠竹上,穿着那件破爛的衣服倒在絲茅草坪上曬太陽。餓了,她看見這浮臺上放着一些顆粒狀的物品,不管好歹,抓過來大把往嘴裏喂。覺着這些東西蠻好吃的,又俯身喝吮潭裏的水,昏昏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天色漆黑。不知怎麽的,覺得渾身增添許多力氣。
一個精神病患者,她在靜靜的環境中,思路還是清晰的。去摸棉衣,雖然還是濕的,卻幹很多,沒有那麽沉重。她看見潭邊還有幾個浮臺,也有那些好吃的東西,将就墊着的膠布包走這些好吃的東西。實際上,這些東西是“鐘老咬”放置的顆粒飼料。
她聽見潭邊有許多悶悶的像牛叫一樣的聲音,她不害怕,又開始流浪,黒夜對她更不可怕,她已經習已為常。“‘迂哥’,你在哪兒?我一定要找到你。”
這時的彩妹應該是清醒的,因為她沒有大聲呼喚,怕引來人們的追捕,只是她不知道腳下這片土地就是汪家嘴。又開始了新的流浪......
“黃南瓜”和申海騎着摩托車逛遍了資陽市區的每條街道、每條巷子,又到城外的鄉下,都沒有找着這位皮包骨頭的婆婆。
華燈齊放,萬紫姹嫣不為奇。
申海嘟囔:“她要死不活的樣兒,能走多遠,莫非她死了、莫非她遁土不成。”
“黃南瓜”大怒,一把抓住對方衣領。“你敢咒罵我二姑?”
“得得、得了,我說錯了。你別急,今天找不着明天又找。”分手的時候,申海安慰他,“千萬別急壞身體,我們明天繼續找。”
“黃南瓜”的摩托車箭一般沖回汪家嘴,“吱嘎”停在歪頸子酸棗樹旁。大叫:“有沒有人看見我二姑進汪家嘴?她回來啦!嗯嗚嗯嗚......”
汪家嘴人聽見這狂躁的喊聲、聽見他的嚎啕大哭聲,大驚失色。“他怎麽了,他也瘋喽?”不一會兒,歪頸子酸棗樹下,就聚集十幾個人。
“鐘老咬”首先問:“出那樣天大的事,你又嚎又叫的?”
“我二姑回來了,她痩得皮包骨頭,她瘋癫了,比我姑爺還病得歷害,一點兒找不着回家的路。”“黃南瓜”聲嘶力竭地吼着,“我和申海找一天也沒找着她!”
“你聽誰說的?消息确切麽?”
“是申海和麻姑來傳遞的消息,麻姑不會說謊的,她說她親眼看見我二姑在黃泥巴山,呼喊‘迂哥,我回來啦。’就昏迷過去。”
聞言,“諾爾你”從他家裏飛叉叉地跑過來。“說來就像真的一樣,今天午後,聽見幾個細娃兒喊打瘋子,我出來一看,果真有一個老的女瘋子。給她舀一碗飯,癡癡地看着我,還喊我‘諾爾你’。嗨,我真是愚蠢到家,怎麽沒有去細想......那雙眼睛真的是彩妹的眼睛!”
“黃南瓜”一聽,立刻跳起來。“我馬上又去找我二姑!”
衆人攔住他,“黑黢麻黑,怎麽找?等天亮後再找。”
這一夜,“黃南瓜”一家人的天哭塌下來。
“鐘老咬”、痩大嫂,還有“想幸福”、“我文明”同時想起“迂哥”來。他今天怎麽沒有去落魂崖上喊:“我的彩妹快回來呀......”
一行人來到他那幾間茅屋,電燈亮着,大門敞開,他斜伏于木桌,桌上扯了一堆濕濕的衛生紙。他們走進來,他正用衛生紙在抹淚,一只手緩緩地敲擊桌面。“彩妹死了,我的彩妹真的死啦。嗚嗚......”
“大哥,彩妹沒有死。你病得不輕,唉,又夢見她?”“痩大嫂”撫慰着“迂哥”。
“迂哥”抓緊“瘦大嫂”的雙手,站起身。“妹妹啊,我這幾天心慌心跳的很嚴重,腳趴手軟走不得路。看見彩妹坐長途汽車回來。到落魂崖上來找過我。又看到她跌進了落魂潭。嗯嗚......我們去落魂潭看看吧。”
如果是一個正常人,說這樣的話,會引起警覺,去看看也不礙事的。
“瘦大嫂”笑着糾正,“哥哥,你這是夢見的,不是看見的,我們明天去看吧。”
第二天,“鐘老咬”去落魂潭經營他的秘密,竟然發現,他搭在水潭邊的浮臺被人移動過,潭邊扔着一绺一束的絲茅草,蹲下去仔細看,他驚呆了:确實有人扯着絲茅草在潭邊掙紮、拽着浮臺上岸的痕跡。還有,其餘幾個浮臺上放的飼料被人卷走。
“迂哥”是怎麽知道的,難道彩妹真的跌進落魂潭中,難道世上真的有心靈感應?
他回家給“瘦大嫂”講說,都覺得不可思議,似乎神靈在給哥哥傳遞信息。
彩妹啊,你又去了哪裏?
彩妹回來的消息,像平地驚雷,激起了汪家嘴人對他們深深地同情,更激起大多數汪家嘴人對往事的沉思。只要坐下來都要先議上幾句:“這個彩妹,走了一輩子才走進汪家嘴,卻又認不得家了。唉,真是可憐......”
“唉,家鄉變化大了嘛,那個時代怎麽會成那付模樣,是我打死都不去做這種哈事。”年輕人這麽說。
“你曉得你媽的個鏟鏟!”老人們異口同罵,并泛起白色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