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汪木元真心悔錯
人們被“哈包”、“哈笑”、“哈樂”一撥弄,不少人嘻笑起來。
但是,“黃南瓜”沒有笑,他怒不可遏,幾步蹿到大小“妖怪”、“三哈”、還有“爛嘴巴”身前,也向前揮動着雙手。罵道:“二天,你們幾個死了,我來幫忙,一錘子把你們全部撬到紫沙河裏去喂魚鳅,讓魚鳅來鑽你們。”
停了一下,壓低聲音,用問的口吻:“我就是弄不明白,你們幾爺子為啥要盯到老祖祖不放?唔,他是黨員,他這個黨員又哪點當拐了?撈了多少好處?無非就是你們把他吃得幹、宰得淨。”
他向前伸探出身子,伸探出雙手。“我就是弄不明白,人牽你們不去,鬼牽你們飛跑。對付這個‘木沙罐’算哪把夜壺?當心兒子兒孫生出來沒有屁眼!”
事情嚴重了。“大驚妖怪”的男人“黃不開”、“小驚妖怪”的男人“夢不到”、“哈包”的男人“牛耳朵”、“哈笑”的男人“趴到底”,這幾個高矮胖瘦的年輕男人,怪聲怪氣地沖“黃南瓜”一起吼:
“有膽量,再說一遍!”
“你、你挖苦我們,當心揍你!”
“夢到我才曉得我的厲害!”
“在外人面前,我可不是趴到底!嘿嘿”
“哈包”的婆娘“橫起爬”笑得蹲在地上。“我又不生兒子了,我才不來鬧。”
“好同志。”“黃南瓜”沖他一挑大拇指。
轉臉迎着那幾個男人更大聲吼,“我把你們幾個東西一起撬到紫沙河裏喂魚鳅!”他額上青筋暴突,一把将身上的白襯衣捋到地上,擺了一個箭步。嘴裏高呼:“上、上,老祖祖的駕我保定了!”
“鐘老咬”鐵靑着臉,“我文明”、“想幸福”都站到了“黃南瓜”身後。唐見雙主任、“醉秀才”在人堆裏高喊,“冷靜,千萬要冷靜!”
“沖動是魔鬼!”
小菊困在人堆裏,一張極标致的臉兒挂着淚。“怎麽能這樣呢?怎麽能這麽野蠻呢?”
幸好,女人們要冷靜一些。“黃南瓜”的斏子吳豔豔、“我文明”的夫人“錢一堆”、“想幸福”的夫人“大核桃”,分別拉着各自的男人不松手。
“瘦大嫂”和“月季花”沒有拖架,在一旁拳頭捏得山響。“老祖祖太受氣喽。”
“胖大妞”幾大步蹿到她倆身旁,揚着她手中的竹梢。厲聲說:“哪個敢打架?我今天也要幫忙!”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舒服”飛也似地奔來,手上還拽着“安逸”,“舒服”的夫人“老牡丹”也跟着跑得氣喘籲籲、要死不活。
昨天,安葬了“老亡魂”回到家中,他總覺着心裏少了點什麽,腳趴手軟,不思飲食。
管他天有多熱,仍然蒙頭去睡。朦胧中,“老亡魂”泛着白眼,說:“你有那麽多錢,怎麽不做點兒好事,當心錢被耗子拖走......”
“咦,你的眼睛怎麽看得見了?”
“我要在陰間看着你......舒服不舒服?”“老亡魂”的眼睛越瞪越大,像兩盞兩百瓦的電燈泡,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醒來,再也不能入睡。眼前老是浮顯着劉家母女和汪木元哭哭啼啼的形象。朦胧中,被“老牡丹”拖下床,高聲武氣地嚷。“出亊了,‘老亡魂’出事了!”
“‘老亡魂’活了?那才好喔。”“舒服”揉着眼睛問。
恰恰這時,“安逸”來了,疊聲催促。“快去、快去,快打起來,唐見雙在那裏也無用......”拖着他一躺快跑。
三人都用手撐着膝蓋喘粗氣。好一陣兒,“舒服”才擡起頭。說:“請......大家聽、聽我說幾句話......就算我發的是扁言。”他擺舞着肥胖的雙手,仍然彎腰喘氣。“聽我說完後,你們還是想打架的,哈哧......繼續打,我免費用車把你們送去住醫院......哈哧......”
見沒有人應對,他的氣息也逐漸平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老亡魂’是病死的還是餓死的,那是怎樣地一種滋味?這是一個說不清楚的難題,關聯的事情太多、太多......”
人們屏息靜聽,靜聽這位汪家嘴的百萬富翁怎麽講說。
不少人在心裏嘀咕:誰不知道,你“舒服”和“安逸”是汪家嘴的一對活寶,能說出個四季花兒開?別以為有錢就是老祖祖,這年月誰還買誰的帳?輩份是孫子還是孫子!
“舒服”好像猜透了大家的心思。“雖然,我這些年起早貪黒地攢了點錢,也不能超越輩份、不認祖宗......”他用眼光掃視大家,心裏說:還好,他們都在聽我說。
他話鋒一轉,臉上出現了愧疚的神色,聲音也有些顫抖。
“可是,在汪家嘴,最貧窮的母子倆......”他指着還耷拉着腦殼的汪木元,“最被人看不起的母子倆,卻做出了不愧為當祖宗輩份的行為。今天我們懷揣着不便坦露的心情,來這裏當‘望角色’,看笑神。”
淚水開始湧出來,“請問:在三百多人的汪家嘴,有誰能餓着自己的肚子,去周濟別人?為了省下區區微微的一點兒錢,去幫助劉家母女渡過生死關頭,‘老亡魂’居然選擇自己去死,真是驚天地泣鬼神。我們這些汪家嘴的後人們,真應該扪心問一問......嗚嗚。”
“舒服”抹了一把瀑在臉頰上的淚水,繼續說:“他們的分分錢都用盡,汪木元連讓老娘入土的能力也沒有,若不是他多年前給‘老亡魂’預備下一口棺材,恐怕要軟埋了。在大家的幫助下,才草草安葬。”
他抹淨臉上的淚水,睜大眼睛環視人衆。“這種情況下,他心裏還想着要把好事堅持下去,拿着別人捐給他的錢,一大早就帶着這個孩子去交學費。想不到哇......一回來就遇見有人要去挖他老娘的墳,難道這就是對好人善事的表揚麽?......嗚嗚。”
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我們的媽媽死了放三天三夜的大火炮,請道士先生做三天三夜的道場。‘老亡魂’死了,偷偷地葬下去,竟然冒犯着我們、招惹着我們啰?這不是欺人籬下麽?這件亊情是犯罪行為麽?完全可以裝裝眼睛瞎,我真的想不明白,為啥對付汪木元這樣的弱勢者會這麽感興趣、口無遮欄?莫非我們的良心真的掉到落魂潭裏,讓地龍在啃?......”
他攤着雙手,就地轉了一圈。“老天爺,我講的都摳心摳肺的話,你聽見了麽?”
他嗚嗚咽咽講不下去,撥開身邊的人,幾步蹿到汪木元身前,“咚”響跪下。“老祖祖,我‘舒服’不是人呀,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居然把你娘倆忘記了。我忤逆不孝啊!省下一丁點兒的開銷,‘老亡魂’也不會死,她老人家原本可以活一百歲的......”
回魂曲兒在吟哦
幽幽冥冥之幽光
夢見****在流淚
夢見母親在呼喚
夢見母親在嗚咽
千聲萬聲呼兒回
耳朵在發燒呢
心兒在震顫呢
對乳汁的依戀
對母親的思念
對祖宗的懷念
我顫悠悠
步履蹒跚
我回來啰
不是夢裏
我回來啰
“老奶奶是為了讓我讀書,才犧性自己的。嗚嗚......”
“是我們虧欠你老人家的哇,下輩子也還不起......嗚嗚,嗯嗯......”
一直站在“老亡魂”墳前的劉家母女,再也控制不住自已感恩之情的迸發。先前,她們極力控制着自己發顫的心靈,害怕那一夥人襲擊她們和汪木元,從而不敢大放悲聲。
“啬家子”夫婦、退休的八字先生“二神仙”等年長者,觸景傷情,也紛紛嚎啕。很多年輕人也跟着“嗚嗚咽咽”墳地霎時成了真情流露的地方。
“鐘老咬”、“黃南瓜”、“我文明”、“想幸福”等攥緊的拳頭也松開。
以“大驚妖怪”為首的嬉笑精英,一見這陣仗,互相丟個眼神,耷拉着臉,悄然退去。
下面出現的情況,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
汪木元——這個矮在人堆裏幾乎找不到的人,能力低下得只有撿垃圾賣為生的人,居然說出了以下的話,确實讓人大吃一驚。
他牽起比自己高半截的“舒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頭差不多碰到他的膝蓋;又轉向“鐘老咬”、“醉秀才”等也深深地鞠了一躬;再轉向哭泣着的汪家嘴人,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時,他仍然顯得那麽蔫不拉叽,說話也有氣無力,并用一只手捂住胸口。他心裏的悲恸之情,誰能表述得清楚?也許他正在為要把入土為安的老母親挖出來、拉去城裏火化而顫顫兢兢,心疼無比。
但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感到無比稀奇。“我多謝大家對我的關心和照看,照看......我這個撿垃圾賣的牤子......”
奇而怪之,一向走路拗起腦殼、哪個都不理睬的汪木元,今天怎麽說出這句倒爐子的話。“将才......将才......”他遲疑着,不知道怎麽說。“你們吵架陣兒,我在想......如果雙方打起來,我汪木元的責仼就大了,因為安埋我媽,事情鬧得這麽大......”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流到眼眶的的汗水,或者是湧出眼眶的淚水,更顯緊張。
小華見狀,急忙掏出一張舊舊的手巾遞給他。
“人死了要火化,廣播過蠻多次,還開了蠻多次會......昨天,我怄成了牤子,沒有聽黨的話,沒有堅持原則,惹出這麽大的波浪,今天我要聽黨的話......我是黨員噠,我錯了,我悔錯、我檢讨。”
當人們聽到“昨天和今天”兩個詞語的使用時,見他像小孩兒一樣認錯的情緒,很多人都覺得心裏發酸,淚水忍不住又流出來。
“醉秀才”聽到“波浪”一詞的使用時,大聲呵斥:“是風波、大風波,是馬蜂窩!”
“差不了多遠,引來這麽多人圍觀......”汪木元的扁嘴翕了翕,不知道他是想笑還是想哭。
又有人在“嘤嘤”地哭泣。
“唉唉,當個話都說不伸展的人真難,當個老實的黨員更難......”“啬家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或者是湧入眼角的汗。
“老實人也好,老實黨員也罷,總之就是老實人遭整,他先人板板,當官的不給他紮起,龜兒子些還合夥欺負他!”“二神仙”忿忿然,沖那些離走的背影大罵。
“毛主席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産黨就最講認真。我這個黨員不聽黨的話,群衆更不會聽......”汪木元那張扁形臉上有忏悔也有坦然。“你們不要說我在表白,只是怕再給組織添麻煩,影響不好......”
他看了一眼唐見雙和小菊,繼續說:“盡管我拿不出錢火化我媽,也不要政府照顧一分錢。只是、只是要求把墳扒開,就在那兒火化,我媽辛苦了一輩子,就讓她睡在那兒吧,我求你們了”
他又向“舒服”鞠了一躬。“麻煩你開車去加油站,幫我買點汽油回來......油錢請你幫我墊着。”大概這是汪木元一輩子第一次求人。
“舒服”木吶着:一輩子也沒有聽到汪木元講過這麽多話,忘記去揩臉上如注的汗水,呆呆地看着他那流淚抹眼的動作,無言以勸。
剛才還在難過和鳴不平的人,也釋然了。
——在人們的眼中,這個四尺來高的人,雖然走路一靸一趿的,只有靠撿垃圾賣讨生活。卻又是個高傲無比、幹梆硬撐的人,走路拗起個腦殼,處處擺着他老祖祖的架子。還有他是共産黨員的身份,動不動就來上一句“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産黨就最講認真。”
別人看不起他,他更不得理睬別人;別人理他,還要看你是誰。
有一次,“安逸”在街邊的面攤吃面,見他背着拾破爛的背簍一靸一趿地過來,起身相迎,請他吃碗牛肉面。
想不到他“咂咂”嘴皮,撂下一句“不稀奇”,揚長而去。食客們“哄”地把“安逸”笑慘了,“這個撿垃圾的老幾還拽得起來!”
唉,真是個“二諷諷”喲。
唉,真是時代在進步。誰也想不到,這個“二諷諷的木沙罐”今天的講話,好比一位領導在發言。如果用錄音機播放出來,誰都會說是一個有本亊的人在開會。
唉,的确是時代在進步,撿垃圾賣也是個見多識廣的行業,把汪木元鍛煉出來啰。不像我輩除了嬉笑擾樂,無事去數“大麻婆”臉上的麻子有多少。
“舒服”還在木讷。
汪木元再次請他,忙回荅:“我車裏剛加了三佰元銭的汽油。走,‘黃南瓜’和我去把汽油擡過來。”
最受感染的人是唐見雙,眼裏噙着淚花。——原本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汪木元顧全大局給化解了,這個撿垃圾賣的黨員還是挺有黨性的。
對于死者家屬不支持火葬,已經土葬,執行就地火化,也符合殡葬改革初期的方針......
當“老亡魂”的墳被扒開,淋上汽油熊熊燃燒的時候,全場一派肅然,人們都在思索,這火燒掉的是什麽?留下的又是什麽!
——響應殡葬改革是每個公民的責任。人,總否不能不服天管不服人管吧?政府倡導的沒有錯。汪家嘴人明白這些道理。可是,“諾爾你”一夥針對“老亡魂”的由來,讓汪家嘴人心裏總覺得憋屈,就像一只癞蛤寶爬進了嘴裏。
“醉秀才”咆哮着撲向墳頭,竭斯底裏地呼叫了三聲“嗚乎哀哉”,微跛着、踉跄着,以他獨有的步伐,拍打着胸晡走了。
“月季花”在後面疊疊呼叫,“走慢點,遄死呀?”
忽然,他們的身後傳來一片令人心顫的驚呼。
“我的天吶,大花狗撲進火裏啦!”
“先人老子呀,狗太通人性啊!”
“嗚嗚......它舍不得‘老亡魂。”
哭聲再次響起。
“醉秀才”兩口子的腳生了根似的立在原地,扭頭望着“老亡魂”墳頭那熊熊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