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彩妹真心獻出愛
這幾天,“迂哥”扛着他的鋼絲抓筢,在汪家嘴的田野上亂串。那晚打了“毛子狗”以後,上落魂崖宿了一夜,回想起他和彩妹的好,神志清醒到現在。
今天,他也知道“老亡魂”升天的事情,但不敢前去致哀,怕自已又要瘋瘋癫癫,給“鐘老咬”他們添麻煩。
慶幸,這是他清醒的表現。他扛着鋼絲抓筢,遠遠地看着汪木元的家,默默地為“老亡魂”送別。人們看見他扛着鋼絲抓筢在田野上逛,不去落魂崖上呼喚,都為他高興,認為他的病好了。
一個間歇性神經病患者,在他清醒的時候,外表就是一個正常人,遇上刺激立馬變成一個瘋子。其實,他一個人瞎逛的時候,正是他神經錯亂的開始。如果他端坐于家、不吵不鬧,神經還處于能自控之中。
昨晚,他逛到落魂潭邊,晀望汪木元的家,聽見了他和劉翠華悲傷的哭聲,覺得心慌神亂:你個“木沙罐”、還有哪劉齁包婆,再傷心也不能一天哭到晚,人哪有不死的?
瘋子的思路總是逆向的,正常人聽不得哀嚎聲,就會避而遠之。他卻逛上機耕道,來到紫沙河邊,要去汪木元家罵喝他們。他發現“毛子狗”把劉翠華按在河邊的草坪上,小華沖上去一陣亂棍後,只聽得“毛子狗”一聲慘叫,紫沙河邊便寧靜下來。
他站在一籠楠竹邊上,靜靜地看着這一切,沒有聲張,劉家母女逃生時,慌亂中差點兒撞着他。他拄着鋼絲抓筢走過去,一摸“毛子狗”鼻端還有氣息。怪笑着說:“毛哥,還當不當歪人?我還要補你兩腳。”
果不其然,他擡腳踢了兩下“毛子狗”的後腦勺,返身便走。走出幾步,又折身回來,彎下腰,摸摸他的鼻端,笑笑。“我以為把你踢死了。”
這也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光亮醫生”用剃胡刀刮淨他頭發的時候,還發現了頭側被人踢過的痕跡。
幸好,這時的“迂哥”還處于能自控的程度。若不然,他操起鋼絲抓筢一頓亂動作,毛哥真的會命喪黃泉。同志哥,千萬別在神經病患者面前嬉笑擾樂,嗤之以鼻,他們記不住你的好,只記得住你的壞。他們都有傷心的故事,更有被欺淩的記憶。
真是的,毛哥兩次對劉美女動欲念,都被“迂哥”碰見,真是無巧不成書,或者叫鬼使神差吧。他對所憎恨的人或事發洩後,原本開始胡凃的神經又清醒過來。這一次沒有直昂昂地走上落魂崖,而是扛着鋼絲抓筢,直昂昂地走回他那幾間破爛的茅屋。
夜很深了,“迂哥”家的堂屋裏,電燈還亮着。他端坐于桌前,雙目斜愣愣地看着門外,探尋地看着那黒黢黢的路的那端,路的那端彩妹正在向他走來......
那年。
彩妹的一家,的确在無語的世界裏生活了三日,那氛圍不知有多麽的冰冷,又有多麽的壓抑!
誰也不願開口講話。爹媽蜷縮在床上啼泣,“彎腳杆”咬住破被咒罵自己:都是為了你,姐姐才自個兒出賣自己。彩妹的臉壓在枕頭上,哽咽得幾乎閉住氣息。
三天後的這個黃昏。
彩妹走進了“迂哥”的家,約他上落魂崖讨論一件他倆的大事,在他家裏她不願意說。
“迂哥”的命根重新雄起,在家裏休息了三天,青春更加渙發。回味起彩妹為他做的一切,沉浸在無比的幸福裏,也陶醉在無比的情懷裏。謝謝你呵,親愛的彩妹。
此刻,看着她幾乎哭瞎的雙眼,他的心裏“咔嚓”了好幾聲:這三天彩妹一定經受了慘烈的悲痛。惶然不知所措,究竟是那樣的悲痛讓她哭成這樣,該不是她爹媽又在逼她賣去遙遠的天邊?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勸說她。
來到落魂崖上。
彩妹帶着“迂哥”鑽進那綠色藤繞的小窩棚,這裏曾留下他們真心相愛的情景,留下永遠永遠的思念。而,從明天以後,她将離開她心愛無比的“迂哥”,賣到遙遠的天邊,也許再也見不到家鄉的山和水,也見不到這個見證他們愛情的綠色藤繞的小窩棚。
她抱住他,抽泣了很久很久,終于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啕:“老迂呀,我對不住你。前幾次我不該拒絕你,害得你差點兒得不治之症。你的病好了麽?這一次,我要真心向你獻愛,你罵我賤也好、打我賤也好......”言罷,毫不羞恥地摁倒“迂哥”,伸手去脫他的褲子。“來吧,我們戀愛這麽久,也沒有行過男女之事。”
“迂哥”吓壞了,賢淑溫柔的彩妹,三天不見,怎麽變成了一個幾乎瘋癫的人。掙紮着爬起身,抱住她。一再追問:“怎麽了?怎麽啦?究竟出了哪樣天大的事?真急死我,仙姑奶奶!”
彩妹又一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對不起、對不起,我把自己給賣了......嗯嗚,怎麽對得起你,你那麽愛我。嗯嗚......現在,我要把我的身體獻給你。”言罷捶胸頓足,拼命地抓扯自己的頭發。
“迂哥”吓傻了,也吓懵了,小半天才制住發癫的彩妹。讷讷而言:“你說的是真的麽、真的麽?是哪一天的事情?”
聽了彩妹的述說,他大叫一聲:“老天爺呀,怎麽這樣對待我們?”立刻昏厥過去。
彩妹的神經停止了抽瘋,把神志昏迷的“迂哥”抱出小窩棚,晩風吹過來,高高的落魂崖上感覺份外涼爽,他神志漸漸清醒。
“你讓我怎麽說才好,再堅持一下,問題就解決,只要我們真心對哥哥好。”
“你不知道,爹爹在床上摟着哥哥哭得死去活來,全身抽筋,媽媽爬在地上向我磕頭,額頭都磕出鮮血來。實在于心不忍,他們是生我養我的爹娘呀。”
此後,二人不再言語,靜靜地仰卧在絲茅草坪上,望着藍色的夜空和那稀少而明亮的星星發愣,兩人的心似乎一下子就拉得很遠很遠。
夜色越來越濃,頭上懸着一輪忽明忽暗的圓月。呵,今天是八月十五。
又過了許久,“迂哥”開始長籲短嘆,仰望着天空。說:“既然都這樣了,說啥也沒有用。你回家吧,去完成你的孝心。我不想活了,活着也沒有意思喽,自己心愛的姑娘被錢買走啦,活着還有啥意思。”
彩妹爬在他的耳邊說得十分肯切。“請你相信,我一定會跑回來的,我有這個能力。”
“談何容易,我真的失去了生活的勇氣,你走吧。一個男人活到這個份上,只有去死才能解脫。”
“你要去死,我也要去死。嗚嗚......是我害了你,你死了,我更看不到生活還有稀望。嗚嗚......”
她默默無言地和他擁抱在一起,兩張青春而凄苦的臉緊緊相依,四行熱淚彙聚在一起,無比悲痛,情無以言表,兩人的身體都在顫栗。
“迂哥”哽咽着,“來生……讓我們選一個好時代,我們還愛在一起!”
兩人的雙腿慢慢移向崖邊,就在兩人喊着“一二三”,向崖下一跳的瞬間。
汪家嘴靠山邊的那三間茅屋外,傳來了揪人心脾的呼喚。“迂兒啊,你快回來……”這是娘在呼喚我。
“迂娃子……快回家,一家人都在找你。”這是奶奶在呼喚我。
“哥哥……哥哥……我們還要你供養呢,你到哪兒去了?”弟弟妹妹在呼喊我。
這聲聲呼喚都向着落魂崖的方向。
“彩妹呀,快回來,年老的爹媽還指望着你噢……”這是從另一個方向傳來的顫顫殷殷的呼喚聲
“妹妹……別想不開呀,我不結婚了,你千萬別想不開。嗚嗚……”
聽着爹媽的哀求和哥哥的哀告,以及他們那嘶啞地哭聲,讓彩妹的五髒六俯揪痛得難以忍受。
似乎看到哥哥正拖着拐杖,在月光下爬行,前來尋找自己。
她毅然松開了“迂哥”的手。“我們不能死,我們還年輕,還有幸福的日子,中國不會就這麽下去。無論我走到哪裏,你始終在我心裏!”
“那還有啥意思?你被賣到遙遠的天邊,我們再也見不着面……”
“來,我真的把青春獻給你,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其實,在我給你治病的時候,你已經是我的男人。不要回避,心要雄起,不要悲觀,好日子在後頭……”彩妹那雙紅腫的眼晴裏燃燒着一種火焰,月光下也看得分明。
面臨彩妹愛的執着,“迂哥”惶恐不己,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怎麽獻?”
“來,抱着我……”“叭滋”彩妹親熱無比地吻着他。“過去是你親吻,我今天親吻你,要你永遠地想着我。我們遲早會在一起,我會瞅空子……跑回來,真的要跑回來,那時你會嫌棄我麽?”
“不嫌棄,我一定等着你。在遙遠的天邊,怎麽跑回來,人生地不熟的?”
“相信我,我比你有膽量,一定回來和你一起供養弟弟和妹妹……”
彩妹噢……你知道那個遙遠的天邊在哪裏?在哪裏喲……
有了生存下去的欲望,有了他們編織的愛的等待,相信他們遲早有一天會重新團聚,愛在一起。兩人靜靜地對膝而坐,呼出的氣息交彙融合,兩顆青春蕩漾的心又複活了青春的火焰。
月亮身邊的烏雲都悄悄走散,嫦娥在廣寒宮裏也露出笑臉。可是,那時的人間還比不上廣寒宮。
此時,明月下的這對青年,雖然互相依偎在一起,聽得見對方的心跳;雖然對方的呼吸都變得十分急促,他聽見彩妹解褲帶的聲音;雖然兩人的手都順着往下摸,一個似烈火,一個似幹柴,眼看就要烈火熊熊……
這一次是兩個經受愛情的生死考驗的青年,雙方發自內心的親吻和撫摸,在艱難生活的磨砺下,對愛的渴求和申訴。
然而,就在這陣兒,有一顆小小的流星在他們頭頂劃過,消失在在身旁。
“迂哥”立刻意識到這是不祥之兆,緊張地把彩妹摟進懷裏,剛剛要燃燒起來的愛之烈焰倏地熄滅。“不,我不能讓你走,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那……我們怎麽拿得出錢來讓哥哥結婚?他得小兒麻痹症這麽厲害,錯過這次機會,可能終身結不成婚。這就是爹媽哭死哭活,苦苦逼我的原因。那邊也是為取兒媳婦,才向我家索要的這四佰八拾元錢。為了湊出這四佰八拾元錢,爹媽才哭着……向我哀求,才給我跪下呵……嗯嗯……”彩妹在他懷裏哭得嗚嗚咽咽。
錢,弄這四佰八拾元錢,真比上月宮裏拆嫦娥的廣寒宮還難。
錢,為了這四佰八拾元錢,彩妹竟然要把自己賣到遙遠的地方去!
錢,為那點兒該死的紙做的東西,竟然要活活拆散這對心心相印的戀人!
這真是個背時倒竈的年代!
沉默了很久,兩個年輕人同時感覺到這是他們的決別之愛,一定要做,真正地做。誰知道是不是生離死別,今生還能不能相見?
彩妹解開褲帶,躺在落魂崖邊的絲茅草上,默默地流着辛酸的淚:明天她就要和人販子離開她的爹娘,離開她無比心愛的“迂哥”,背井離鄉,往一個陌生而恐怖的地方去……
“迂哥”并沒有俯下身,而是掀起她的衣裳觀看她的身體。月光下,彩妹白皙的皮膚上,被篾片抽打的一道道痕跡已經結痂,那是無奈的媽媽在絕望中給留下的。
“媽媽怎麽會下這樣重的手,這樣抽打自己的女兒?真是不可理解”
“她別無選擇呀……”
“迂哥”用手指蘸着唾沫給她搽抹着傷痕,眼淚下墜,墜得她心疼。
“起來吧,我沒有那個心情。”
“我的心也疼得難受……”彩妹坐起身,兩人肩靠肩坐在落魂崖邊。“我真心實意地想和你一起供養弟弟妹妹、媽媽和奶奶,用我們兩個年輕人的勤巴苦做,拱起這兩個家庭往前走……嗚嗚。”
句句刺心的話語,息息哽咽的抽搐,是遭天譴的因素毀掉了這對青年的愛之幸福!
身邊的蟋蟬和叫啯啯在歌鳴,歌聲一浪高于一浪;崖下,落魂潭邊,紫沙河裏,片片水田中,蛙聲似鼓濤陣響。
本來,他們想愛在訣別,誰知道是不是生離死別,今生還能不能相見?可是,他們放棄了。
本來,可以讓蟋蟬、叫啯啯和蛙鼓手與他們奏樂,大地做他們的床,月色做他們的洞房,最終他們放棄了。
在自己的心田裏留下一片純潔的天地,給自己心愛的人留下永遠的愛的思念。
明月隐去,夜空一片黢黒。
莽蒼山下,從這兩家人的茅屋裏分別走出來兩組火把,往落魂崖方向走來。聲聲凄惶的呼喚,聲聲剜肝切膽的呼喚,聲聲哽咽、啜泣……
“安逸”帶着“啬家子”、“二神仙”等打着手電筒,從他們家向落魂崖跑來。“迂娃子、傻彩妹,你兩個大牤子別幹哈事!”
他們的身後,還跟着無數關愛的鄉親,一起痛哭流涕,一起敘敘叨叨:“娃兒呀,你們還年輕,怎麽想着要去死?還沒有過上好生活......
“迂哥”和彩妹為了自己親人的幸福,割舍了自己的愛情,惜哉痛哉!
這一夜,汪家嘴人、乃至整個汪家村人,捧着肌腸辘辘的肚子,躺在床上,雙目直勾勾地盯着蚊帳之頂。
人們失眠了,在失眠中思索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