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毛子狗河邊行奸
小華去請人來安葬“老亡魂”,她沒有哭喊,淚水在臉頰上汩汩而流。
嘴裏在反複叨唸:“老奶奶死了,世界上從此少了一個關心我們的好人,‘毛子狗’們更要看笑神......”
恰好今天是星期天,他看見了她曾經的同學——“鐘老咬”的雙胞胎兒子,鐘大華與鐘小東兄弟倆,在地裏采摘番茄。她把“老亡魂”的死訊,告訴了小哥倆。
鐘大華說:“我們去請人來幫忙,你快回去協助你媽......”
小華看見媽媽哭成那樣,她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悲傷,也失聲痛哭。
這一個多月的日子,“老亡魂”須然看不見,躺在床上,總是無比親熱地叫着。“小華華,吃蠻多東西哈......別不好意思,我們都是受窮困的人,別嫌棄東西不好吃......”
那句句話語裏的真情,此時回想起來,覺得心被什麽東西揪扯的難受。盡管她只是一個剛滿十三歲的孩子,家庭的境遇已經讓她早熟。
當劉家母女哭得死去活來時,“鐘老咬”一家和“醉秀才”夫婦,還有“啬家子”夫婦,“二神仙”夫婦等,來到汪木元這三間孤獨的茅屋。見床前撒着這麽多的藥片,大家明白了——這是老人家在拒絕醫治,這又是為什麽呀?無不唏歔流淚。
這陣兒,“醉秀才”愣在那兒,流着眼淚問:“啥明堂?我感覺到背脊骨‘嗖嗖’發涼,像丟了魂兒似的......”
“你這是覺得有愧于‘老亡魂’,心裏誠惶誠恐。現在一句空話也別說......”
“鐘老咬”把他拉到一旁,說:“眼目下,汪木元沒有在家,我們幫他想想辦法。他這種情況,‘老亡魂’的喪事肯定辦不起,連四佰捌拾圓的火化費也交不起,他眼目下可能一分錢都沒有。”
“那怎麽辦?”“醉秀才”不解地問。
“我想——偷葬,偷偷地安葬‘老亡魂’,不用一分錢。大家再捐點兒錢,幫助汪木元做好事,這一做法能救活三個人。這叫爛船往石頭旮旯撐。”
“醉秀才”呻吟半天。“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等汪木元從街上回來再商量商量。唉,這也是爛主意。讓‘康而喜’到鎮民政辦公室開張救助證明,能減免一半的火化費。但是,這個二諷諷的‘木沙罐’一輩子沒有向政府要過一分錢,他肯定不幹。”
“何必那麽麻煩,殡葬改革剛剛興起,我就不相信有哪個會去上報。”見“醉秀才”唉聲嘆氣的樣子,“鐘老咬”的咬勁上來。
“要看着‘老亡魂’擺在那裏發臭啊?于心何忍......”
剛剛趕來的“黃南瓜”聽見二人對話,在一旁發扁言,賛助“鐘老咬”的爛主意。“看老祖祖拗起腦殼走路的走相,肯定不會去政府要錢火葬老娘。像他這樣的窮光蛋,站着有一條球,躺下球都沒有,怕啥?我支持‘老亡魂’土葬!”
“鐘老咬”是汪家嘴的諸葛亮,有些事情總有獨到的見解,而且性急。他見“醉秀才”一付理不起事的樣兒,火了:“你們這些黨員,為老百姓做丁點兒亊情,總是怕這怕那,往衣篼裏揣錢的時候為啥不怕?啥明堂叫原則?只要不把別人衣袋裏的錢說成你的錢,這才是原則!”
發過火後,他厥起嘴角,露出了看不起人的神色,雙目乜視着“醉秀才”。
“醉秀才”微跛着、踉跄着,在院壩裏轉圈。“什麽話、什麽話?我是那樣的人麽?我的原則你還不知道麽?”
停了一會兒,“鐘老咬”又說:“說實在話,在汪家嘴我只佩服汪木元——自己餓着肚皮,把從垃圾裏刨出來的錢、哪怕是只有一分錢,都拿出來幫助別人。只有老祖祖還舉着共産黨的旗幟,這是老祖祖精神喲!”
“鐘老咬”姓鐘,怎麽突然改稱:汪木元救助劉翠華的行為叫“老祖祖精神”?而且聲音沙嗄、哽咽。“有不怕事的,跟我去挖‘金井’!”
他看見汪木元那窄窄的竹林壩裏,己經站了十幾個人,其間還有“安逸”的婆娘“胖大妞”,就是不見“安逸”的影子。很多人手裏還拿着幾張紙錢來為“老亡魂”燒“倒頭紙”。
“舒服”氣慌慌地走在前面,他的夫人、綽號叫“老牡丹”的美人兒,提着鞭炮,緊跟其後。來給“老亡魂”鳴放“落氣炮”,歡送她一路走好。
這段時間,“舒服”總覺得鼻梁酸的,他被汪木元的義舉感動,也深深地自責:一個矮小、思維遲鈍的人,連自己一日三餐都難以解決的人,幫助別人竟然會那麽地義不容辭,實在是太崇高。
他從“嬉笑山莊裏”退出來,開始學着“醉秀才”的樣子看書看報。也開始感覺到大家的生活裏出了點問題,遺失了什麽寶貴的東西,這問題不是用金錢能解決的,弄不好會累及子孫......
“舒服”向“鐘老咬”走去。“我開車到城裏去尋找老祖祖......”這聲音同樣沙澀、哽咽。
“鐘老咬”握了握他的手。然後,帶着他的親兄弟“我文明”、“想幸福”以及“黃南瓜”、“偷雞賊”等人去尋挖“金井”的地方。
不知道,人們是否不願意看到“老亡魂”的亡魂得不到安息而悲切,還是看見那撒了一地的藥片,揣測着,仿佛明白了什麽,又像什麽都沒有明白。
人們沒有言語,只聽見重重地喘息聲。
太陽很毒,剛剛照紅山巒,就像正午一般酷熱。汗水尤如小溪一樣在人們身上流淌。
“鐘老咬”總覺得心裏塞着什麽東西,讓他煩燥不安、讓他皮毛火起。“哎呀,白露節氣都過去好幾天,怎麽還熱得讓人心慌,有鬼嗎?是這個鬼把‘老亡魂’領走的麽?”
他們在山坡上逛了一圈,覺得“老亡魂”的墓穴還是應該由汪木元來決定。
人們不想用語言來表述什麽,氣氛感到分外的壓抑。
“光亮”醫生來了,他哭得像小孩子一樣抽搐着。“‘老亡魂’拒絕吃藥、拒絕醫治,把藥沙罐都敲爛了,我這個醫生無用......嗚嗚。她聲稱自己是該死的人,省下一點兒錢要做有用的事情......嗚嗚。大家知道,我開的藥分成一次一小包,汪木元誤以為老人自己會吃藥。”
他的嗚咽之聲,最後變成了啼嚎“嗚嗯嗯......我也是個牤子,沒有注意這些細節,她不吃藥,我要給她打針,她怎麽也不配合。這是我行醫一輩子最大的失誤......這只是一次感冒呀!”
許久,“光亮”醫生才平靜下來,痛苦無比地揪扯着禿頂上那稀疏的頭發。
人們始終覺得心上壓着一個沉重的東西。這是什麽呢?誰也不願說出口。
先人致幻曲
化着空中的煙
化着空中的雲
我的老先人喲
你去了哪裏啊
為別人的幸福
舍棄了自己的生存
留下傷心動肝的情
凝望空中的煙
凝望空中的雲
我的老先人喲
那是你的魂兒
伸出雙手去抓
順着你的腳印去尋
尋找你留下來的情
歌聲唱得蕩氣回腸,唱得天旋地轉,歌聲貼着屋脊、貼着竹林和樹梢、貼着大地和山巒,讓凡是吃油鹽的人聽了都會為之心悸和震顫,即便有惡劣的心境,也會被這歌聲搖撼!
“老亡魂”先人,你能聽見有人在為你唱這首歌麽?縱然現在沒有人唱,經後也會有人唱的,還會有更多的人唱!
因為,很多人的心,被你的情緒弄得酸楚難受,欲哭無聲。
汪木元這個又矮又醜、腳又是“滿心蹄”的男子漢,能力又不高,除了能幹拾破爛的工作,再也不會其他的營生。因為人長得木讷,才會成為人們戲耍的對象;因為窮,被人稱之為“二諷二諷的木沙罐”。哪怕,他的想法和做法是對的,也會遭到譏笑和挖苦,被人嗤之以鼻。
窮也罷,沒有尊嚴也罷,走路還是要拗起那顆不肯低下的頭:不僅是高三輩,我還是共産黨員。
無論怎樣,他還是向世人證明——這麽多年,他們母子還是生活得很好,從來沒有向政府要過一分錢。
而且,在大家的嘲笑、诽謗中,義不容辭地擔當起了——幫助比他更弱勢的人。他感到自己挺直了腰,終于為共産黨員的臉上争了一點光。因為,汪家嘴的人動不動就拿他這個黨員做比對......
但是,母親活在世上,就是他的精神支柱。當“舒服”驅車在垃圾場找到他的時候,告訴母親西去的噩耗,他慘叫一聲便昏厥過去。
“舒服”的小車把他載回汪家嘴,從車裏抱出來。他啜泣着喊叫出一聲“媽媽呀......”又昏厥過去。
汪木元再次蘇醍的時侯,見來了這麽多人幫忙安葬老娘,感動得說話更不成句逗。“多謝、我多謝大家......幫幹忙,我又給你們幫不了忙。謝、我只有幹謝兩句話......”
突然,他一拍大腿,似乎想起什麽重大的事情。“哎呀,我沒有錢去火葬老娘,怎麽辦呢?我是共産黨員噠,黨員要起帶頭作用噠!哪個肯借錢給我唷......”
看見這個花眉花眼、矮得在人堆裏幾乎看不見的人,此時此刻,他居然想起他是一名共産黨員,要起帶頭作用。
這情緒,讓不少人覺得鼻腔發酸,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一種什麽感動。
衆人勸說。
“不借錢,借錢做哪樣?。你已經成這付形相,還去帶頭?不去火葬‘老亡魂’,她不火葬!”“黃南瓜”麻着臉說。
“不花那冤枉錢,大不了你這個黨員不當了......有啥稀奇的?”“想幸福”的臉陰沉得像鍋底。
“‘老亡魂’是不能燒的,她的遺體被燒,汪家嘴人要掉魂兒的......”“鐘老咬”低下頭對着“老亡魂”的遺體像是詢問似的,“你說話呀,老先人板坂。”
“你比讨口子還遭孽,就別去帶頭!”“啬家子”搡了汪木元兩掌,嘆氣不已。
“二神仙”的态度很堅決,“說上天,‘老亡魂’的遺體都不能燒,關糸到汪家嘴的興旺發達,如今的汪家嘴人走路都分不清東南西北......”
言罷,提着羅盤,到汪木元房側的山嘴給“老亡魂”尋了一塊寶地。環顧左右,久久端詳。一擊掌,唱曰:“此地極好——向山好、明堂好。左靑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明堂水一汪,山管人丁水管財。嗨,我從前怎麽沒有發現這塊寶地!”
“鐘老咬”幾兄弟一起戲呼:“汪家嘴人從此大發,睡着吃躺着屙,哈哈!”
“不對,‘老亡魂’是我們汪氏人的‘老亡魂’。”“黃南瓜”戲谑。
“‘老亡魂’是大家的‘老亡魂’,否則我心裏不高興!”“鐘老咬”手拍言高。
汪木元面對衆人的言語沒有吱聲,算是默認,或許也叫無奈。
——像我這樣的人,大家能能站出來,為自己安葬老娘已經感謝不完。有的人家擺上香噴噴的酒席,還有人不願去幫忙呢。......
這陣兒,劉家母女一直在哭啼,小華跪着請人們打她。“老奶奶......是為了照應我和媽媽才這樣去死的,嗚嗚......”
汪家嘴的人,不包括“毛子狗”之流,都帶着紙錢來為“老亡魂”燒“倒頭紙”。
“鐘老咬”的夫人“痩大嫂”對前來祭悼“老亡魂”的人勸說:“兄弟,千萬別責怪劉家母女、千萬別逼出人命來。”
“醉秀才”的夫人“月季花”,立刻向對方拱拱手。述叨:“積德、真的要積德,劉家母女也很可憐。積徳、我們大家都要積德。”
熱心熱肚的“胖大妞”覺得十分沒有臉面,這樣悲傷的場合,“安逸”居然夥着那些人在打牌,氣得嗚咽着跑走。并撂下一句話,“看,老娘回家去扯着他的耳朵來給‘老亡魂’磕頭!”
人們看見汪木元在自家都揭不開鍋的情形下,在拯救劉家母女;“老亡魂”情願自己去赴黃泉之路,也要伸出愛憐的手,無不唏歔感嘆、搖頭頓足。
——既然他們已經相依為命,什麽話也不該說,去安葬“老亡魂”才是應該做的事情。
劉翠華今天的表現非常地堅強、勇敢,不知道是誰幫她弄來三條白布,她和女兒分別披了一條在頭上,也給汪木元披了一條在頭上。
“醉秀才”還用泥巴和黃紙做了一個靈牌,上書“祖宗八輩”的老亡魂之靈。挽聯的上聯是:金童追之魂;下聯是:玉女顯真情;橫額是:拾魂撿魄。其中寓意只有他一人知道。
當人們吆喝着把“老亡魂”的靈柩擡到“金井”裏的時候,劉翠華再也抑制不住哀情的迸發,撕心裂肺地嚎叫。“老媽媽......你是為了救我們母女才死去的呀!你......不應該省下藥錢來救我們母女呀,老媽媽呀......你放心去,我們會像一家人一樣過日子,嗚嗚......你老人家一路走好!”
小華沒有嚎啕,淚水像決了堤似的漫着。一雙小手在墳前拼命地抓撓。“老奶奶,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忘記你......”
目睹此情此景,很多人都在暗暗發誓。
“從今以後,再不許胡亂議論他們,再不能讓他們的心受到傷害,給這些命運不濟的人留一點兒生存的路......”
“胖大妞”回家沒有找着“安逸”,不知他躲到哪裏去了,氣咻咻地轉來。
聞言,慷概應喏。“就是,哪個再亂擺龍門陣,讓他舌頭生蛆!‘安逸’再敢随聲打喏喏,把舌頭給他剪下來喂狗!”
“從今天起,我再也沒有媽媽了!”想到母子二人朝夕相處的情景,汪木元又一次昏厥過去。“鐘老咬”把他抱回了茅屋。
大花狗蜷伏在慈竹林間,淚汪汪地望着忙碌的人們,它也知道“老亡魂”到了另一個世界,嘴裏時不時地呵着“噢噢”之聲。狗通人性呵......
謎喲
“老亡魂”的葬禮,不,根本用着葬禮一詞,卻那麽地牽動着人們的心。
一個瞎眼的鄉村老太太,養了一個無能力的兒子,他只能撿垃圾賣,才能維持母子倆的生活。但是,這個兒子偏偏又讓人、無法想象的竟然當了一名黨員。
不知道,是這個終日四門出不了的瞎眼母親,以老祖宗傳教下來的性本善影響了汪木元,以致他在岌岌困苦中,依然不放棄對劉家母女的救助。
抑惑是,汪木元以他受到的共産黨的教育,影響了這個瞎眼的鄉村老太太。盡管他所受到的共産黨的教育,也講不清楚個幺二三,不過起碼的宗旨還是清楚的。
老人家在彌留之際,堅訣地選擇了寧願自己去死,以節約區區微微的一點兒藥錢來幫助劉家母女。
這是一個謎喲,是意識上的謎,還是行動上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