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淚飛頓着傾盆雨
孩子是救出來了。
面對她那無助地眼神,汪木元像做了虧心亊似的,擡頭,望着落魂崖發愣。恍兮惚兮,他聽見落魂潭裏“哞”地一聲叫,身子不由自主地打顫一下,遁眼望去......
“汪叔叔,我們母女。......還活得下去麽?有誰來管我們?嘤嘤......”小華那雙幼稚的眼睛裏,透露出殷殷乞盼地神色,這乞盼的神色恍若火花一晃,呆滞在她臉上的是更加凄楚、絕望的表情。
“沒有人管我們的,沒有人管我們是死是活......”
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居然在這伏天的氣侯裏瑟瑟發抖。
小華的話像錐子一樣錐得汪木元心痛,牽過小華,用手指去捋順她的頭發。
她太小,不知道向誰去發問,向誰去呼救。是呀,找誰來幫助她們母女二人?
找支書兼村長的“康而喜”,起不着放屁的作用。
找那個誇誇其談,說看不慣“康而喜”那些德行,把村民小組長、黨小組長這兩份公事都撐給“康而喜”的“醉秀才”,也起不着放屁的作用。
還是找上面當官的?唉,誰也不找,我也是黨員......哪怕我是一個被人挖苦的黨員......
其實,他也不知道找誰,才能真正幫助上劉家母女。
把小華帶回家,給媽媽商量一下這亊該怎麽辦。
汪木元的母親今年八十三歲。
由于輩份特高,汪家嘴人贈送她一個“老亡魂”的尊號。意思是高三輩的亡靈,事實上她還不止高三輩,如“安逸”,“毛子狗”,“諾爾你”這些當了爺爺的人,都要喊汪木元為老祖祖,他母親的輩份簡直高得沒法喊。
所有的人都喊“老亡魂”,還不知道她是哪一輩的老亡魂。
“安逸”和“毛子狗”居然這樣講:“是不是上輩的上輩,把輩份整錯了?”
“你們說的啥子話喃?你們到陰曹地府去,問問管生死簿子的閻王老爺,是哪個朝代弄錯的?”
人們很詫異,這個二諷二諷的木沙罐,說的這句話還不容易咬得透。
距離紫沙河邊不遠處的一個小山坳裏,有三間孤獨的茅屋,這就是汪木元的家。
這小山坳裏,原本住着兩家人,經濟較好的那家人,搬到公路邊修建高屋大房去了。
“汪汪”一條大花狗親熱地撲上來,在注汪木元腳邊颠前蹿後,欣喜地搖晃着尾巴。
他把小華牽到母親的床前,連連嘆息。“媽吔,劉家母女這麽遭孽,不管麽......良心又不踏實,要管噻,又怕......”
沒讓兒子的話說完,發着高燒的、雙目失明的“老亡魂”,居然教訓起來。“木兒,碰上這種亊情千萬不能當甩手大将軍......照看別人沒有錯,更沒有罪,好好生生去做嘛。咳咳......”
老人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汪木元呻吟,“媽噫......我也想幫助她們母女二人,在汪家嘴就是怕那些吊二啷铛的人,呱聒爛嘴巴......”
母親明白兒子的意思,半勸半罵。“木兒,照看別人一點兒亊情,就去想蠻多話,只要自己站得穩、行得正,就不怕別人的陰指聞。有神靈在看着你呢......咳咳......”
她調勻氣息,又說:“做好事菩薩會照看的,我們都是受窮困的人,那些爛舌頭要嚼,就讓他們去嚼。木兒......快把那兩個爛梨子洗幹淨,拿給小華先吃着,她肯定餓壞了。把那些好東西多蒸一會兒......”
可憐的劉小華,餓馕餓蝦地啃着汪木元從垃圾堆裏撿回來的爛梨子,吃着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臭肉、變質的火腿腸,還有爛罐筒、水果糖......”
真是“豐盛無比的大餐”,她狼吞虎嚥。
她奇怪:吃一點兒“好東西”,喉嚨管不發癢也不想咳嗽了。
猛然,她想起氣息奄奄的媽媽。
選兩個稍好一點兒的爛梨子,忙不疊疊地跑出門,舉着那兩個爛梨子喊:“汪叔叔......我給我媽送兩個梨子回去,她快餓死了!”
“快回來吃飯,我們等你。”看着她舉着爛梨子跑走的背影,汪木元萬分感嘆,“多懂亊的娃兒,一心一意想着她的媽媽。”
“媽媽,我給你拿好東西回來了!”小華搖醒昏迷着的劉翠華,把洗淨、切成片的爛梨子喂到她的嘴邊,“快吃,快吃......”
“女女呀,你怎麽才回來?媽......擔心死了,生怕你掉進......落魂潭裏,嗚嗚......”
聞言,小華的淚水“嗒嗒”直滴,“嗚嗚......我真的掉進落魂潭,是汪木元、汪叔叔救了我,差點兒就見不着媽媽......”
母女倆相抱而泣。
奄奄一息的母親,死死拽着女兒的手不放松。
小華哓哓不休的安慰,“我們遇着好人了、遇着好人了,汪叔叔就是好人。”
小華再次來到汪木元的家,遠遠地,她就這樣說:“汪叔叔,我臉皮厚,真的又來了。”
“你不來,汪叔叔的筷子都要等彎,将才,我都有點兒想冒火喽。”汪木元傻笑着。
“小華華......慢慢吃,吃飽哇......”聽着她吃東西的聲音,“老亡魂”在隔壁的床上唠叨着,聽着她小大人一樣的話語,凹陷的眼眶裏,不禁流出一行渾濁的淚。
“呃......”小華打着飽嗝,開始東瞅西瞅,這才想起應該去問候老奶奶。“老奶奶,謝謝......”她的目光停在老人身穿的花衣服上,竟然問出這樣的話。“你這麽大的年紀,怎麽還穿這麽花的衣服?”
“牤娃兒,你以為我老妖精?是汪叔叔在街上撿的,撿着啥就穿啥吧。反正我也不出門......”“老亡魂”雖然呼吸困難,臉上卻樂呵呵的。
“這麽好看的衣服也能撿?”她驚訝地跑到正在給老人滗中藥的汪木元身邊。“汪叔叔,明天我也要去撿垃圾賣,給我媽媽撿新衣服穿,撿好多好多東西給她吃,讓媽媽的病早些好起來。”
“不!”汪木元嶄釘截鐵地回答,“将才,你說的啥子話喃?二天你要好好地讀書!”
可憐的小華哪裏知道撿垃圾賣的艱辛、和可憐相。只知道她們母女要吃飯、只記得躺在破床上的媽媽那付氣息奄奄的樣子,哪裏還敢奢望讀書。
“老亡魂”喝了中藥,問:“小華華,你媽病得不輕喲?等會兒叫汪叔叔去請‘光亮’醫生......”
小華忽睒忽睒地眨着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立刻“咚”響跪在汪木元身前,連連磕頭。“多謝你們救我媽媽......嗚嗚,她不會死掉了......嗚嗚,你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比菩薩還好!”
在小華的心裏,汪木元不是一個身子矮小的老頭,也不是一個面貌醜陋的人,而是唯一能讓她兩天來吃上飽飯的人、把她從落魂潭裏救起來的人。
他就是菩薩。他撿垃圾賣,一定掙了很多很多的錢,他一定救得了媽媽......
汪木元把小華拉起來,見她這麽懂亊,或許如老娘剛才所說:都是受窮困的人,感觸很深吧,也不禁嗚嗚咽咽......
這些年來,每天,天才麻麻亮就到城裏去拾破爛、也就是汪家嘴人所說的撿垃圾賣,不知道劉家母女這麽悲慘。不管別人喊我“二諷諷”也好、“木沙罐”也罷,我們母子一日三餐還是煮了飯吃的,可她們母女......
“老亡魂”呻吟着說:“木兒,她們母女落難到這步田地,‘康而喜’支書不管,醉隊長不管,汪家嘴總不能沒有一個好人吧?我八十多歲了......該死了,把醫我的錢......用來醫小華華她媽,總不能讓她這麽小就當孤兒唷、唷唷......唷唷我的心都痛起來。”
她斷斷續續地講完些話。把臉扭向牆壁,十分傷心地抽泣。
不知她心裏想起了什麽:
也許,老人想起了汪木元告訴她的——汪家嘴的張三李四、還有誰誰都修起了新樓房,耳畔似乎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恭賀新囍喜的鞭炮聲,和那震天價響的歡聲笑語,只有他們和劉翠華、還有那個瘋癫了的“迂哥”這三家人才住在過去的破茅屋裏。
“呯呯......”老人家真的又聽見了鞭炮炸響的聲音,這又是誰誰的生日禮炮?
她想得很遠很遠。
她死後,汪木元的下場也很悲哀......
飯後。
小華給媽媽端回去熱氣騰騰的飯菜,雖然這不是什麽佳肴美食,甚至說——就是從垃圾堆裏刨出來的食物。
對于一個三日未進食物,叫女兒到河邊撈菜葉、還不想撒手黃泉路的人,無疑勝過雪中送炭。
小華一勺一勺地喂她,她邊吃邊哭泣。
上蒼真是捉弄人呵,來自遠方的美女,何曾想到自己的命運會淪落到如此慘象。凄凄惶惶到生存不下去,凄凄惶惶到活着不如死去。
人啊,誰又會揣測到,天上什麽時候落下一個命運的秤砣,砸着自己的腳背,疼痛得“嗷嗷”亂叫,難以啓步!
這陣兒,汪木元帶着“光亮”醫生來了。
光亮’醫生年輕的時候腦門就禿了,人們送他這個雅號:遠遠地一片光亮。
他一進門就責備:“病得這麽嚴重,為啥不來看病,怕追問你欠下的藥錢?”
接着,話題一拐,變成安慰的口吻。“我又沒有追問,怕啥?誰還沒有困難的時候?咬咬牙就過去......叫花子都有三年發財運,只是将來發達了,別把臉扭到一邊去,裝着不認識。”
他想逗笑劉翠華,可她沒有笑。
卻做出令人吃驚的動作:嘴,大張着;喘息聲聲如悶雷在轟嗚;十分、十分艱難地從破床上挪下來,伏在地上。
向‘光亮’醫生磕一個頭,又向汪木元瞌一個頭。斷氣斷息地說:“我......是一個快死的人,用不着......醫了,嗬嗬哧哧......藥錢積多了,細娃兒......二天還不起。再說......還不曉得她長得大啵?嗬嗬哧哧......欠下的藥錢要下輩子才還得起喲......”
她張着的嘴,好一會兒閉不上,許久才說完這些話。
在她的眼前,似乎看到在她死後,小華流浪街頭、逢頭垢面,被別的小孩追逐着、打罵着,以及被野狗嘶咬的情景。
一個三天沒有進啥食物的病人,臘黃且浮腫的臉頰上流淌的是她從心裏流出來的血。稍微有一點生存的希望,也不會有這麽傷情。她又給“光亮”醫生磕了一個頭,“求求你們......二天照看、照看小華,給她一碗半碗冷浠飯,讓她睡在你家的階沿下......讓她捱到長大。嗬嗬哧哧......”
小華已經哭得嗓音嘶澀,聽見媽媽這托孤的話,又一次“哇哇”大哭,那聲音就像鋼锉锉在人心裏一樣,“嗞嗞”難受;又像汽車緊急剎車時的“吱嘎”之聲,讓人心緊。
“媽媽......你不會死的,嗚嗚......我不要你死,我不要當孤兒!”
孤兒——當孤兒是什麽滋味?
“汪叔叔,‘光亮’醫生,我長大了會幫媽媽還藥錢的,相信我、相信我嘛......”她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地給他倆磕着頭。
這時,“光亮”醫生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酸楚,把臉扭到一邊,仍憑淚水汩流漫漫。
汪家嘴這片小樓林立的土地上,其間,這匍伏在地上的這兩間茅屋裏。這陣兒,有四個人,以四種不同的姿式在哭泣,這姿式,在他們心裏烙格成了一幅永久的圖象。
淚飛頓着傾盆雨。
“光亮”醫生給劉翠華注射了抗生素,處方了兩天的內服藥。并從衣袋裏摸出一佰元錢,
對汪木元說:“老祖祖,只有求助你這個黨員,多多照看她吧,這點兒錢拿去給她買點營養品。等會兒到合作醫療站來取中藥,這種呼吸道疾病要中西醫結合,我每天按時來給她注射針劑。”
汪木元拍着胸脯回答:“營養的問題由我來解決!”
望着身旁這個四尺來高的人,大家尊稱的“二諷諷的木沙罐”的人,靠撿垃圾賣讨生活的人,回答得如此豪爽,就像自己是個大老板似的。
他不禁笑了。
果然,他說到做到,一日三餐都按時給劉翠華送來,同時也把煎好的中藥端過來。他嘴裏還唱着自己認為唱得好聽的歌。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
胸前紅花迎彩霞
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可惜,後面的唱不來,翻來複去就這麽唱。
恰巧這晚,碰見了“諾爾你”來紫沙河邊吆鴨子回家。這個角色大惑不解,眯縫着“鬼眨眼”,尖着他那老鴨公似的嗓子問,“老祖祖,發洋財喽?邊走邊唱,歡喜得板澡。提個瓦罐到哪兒去?事不關己,讓你的鍋兒吊起。嗄嗄......”
“做好亊去,給劉翠華提飯去。”汪木元的頭拗得很高。
“喲喲,——老祖祖撞桃花運喽,怪不得這麽興奮!嗄嗄......快些給我們造小祖祖噢。”
汪木元停下腳步,從腳邊撿了一塊略大的石塊,揚在手,厲聲說:“将才,你說的啥子話喃?再敢亂說一句,看這鵝卵石給你陷過來!劉家母女都快餓死了,還妥起嘴皮亂說三陣......”
“別別,我投降,我的好祖祖。事不關己,讓你的鍋兒吊起......”“諾爾你”不住地鬼眨着眼睛,“嗄嗄”幹笑着。
汪木元快步走進,劉翠華那兩間匍伏在地上的茅屋。悶聲甕氣地對她說:“你一定要雄起心腸,醫好自已的病,良方——就是給自已争氣,堅決要活下去!......”
她明白:他一定是因為她,受了誰的氣。
劉翠華這個在生與死邊緣掙紮的人,一天天過去,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沒有那悶雷般的喘息聲。也許就是“要堅決活下去”這劑良方鼓舞着她,不是為了別人,為了自已的女兒也要活下去。還有,為了好人汪木元那片心意也要堅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