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兒寡母淚泣血
這個當下的悲催的愛情故事從這裏開始。
這是十多天前,紫沙河邊,出現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褲腿挽到膝蓋,手持一根小竹杆,打撈着從上游漂流下來的,別人洗菜時廢棄的莴筍葉、白菜葉。
有時,她要彎下腰,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紫沙河上有坐小橋,由四塊水泥預制板拼結起來,做為村民耕種的機耕道。
來到距離小橋二十多米遠的落魂潭邊,她遲疑着不敢向前走。她聽說這潭裏淹死過孩子,還有恐怖的傳說——這潭裏有妖怪。
但是,看到有那麽幾片莴筍葉在水裏旋轉着,這幾片莴筍葉還很嫩呢,一定是洗菜人不小心被河水飄走的。用這幾片嫩莴筍葉……給媽媽煮一碗菜湯喝多好呀!
媽媽快死了……
只見這位小姑娘,用竹杆在水裏試着深淺,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用小竹杆比劃着,還是夠不着那些旋轉着的莴筍葉,又向前挪兩步。嘴裏嘀咕:“向前、再向前、一點兒……”
眼看着那幾片莴筍葉就要被卷進漩渦中,小姑娘一急,往前伸探出身子。就在這時災難發生了,她失去重心,跌進深水裏。只撲騰了幾下,這個昨天晩上,只吃了幾口冷稀飯的孩子,就這樣,在落魂潭中漩轉着往下沉……
大哀哉之歌響起
心欲碎
淚漣漣
小小菜葉水中漩
是誰是你奪走她
恨只恨蒼天無眼
唏噓大地缺情寰
心欲碎
淚漣漣
命如菜葉水中漩
向誰呼救
向誰求援
快來人啦
心欲碎
淚漣漣
救命啊
小小人兒沉深潭
一命嗚呼見羅閻
哀哉哀哉大哀哉
晌午,在田園裏勞作的人們,以及“諾爾你”嬉笑山莊的擾樂莊客們,都回家吃午飯去了。
四野空空無人。
從河對面的一個小小的山坳裏,走來一位手提洗衣桶,身材四尺來高的小老頭;走路一靸一趿的,卻拗起個腦殼,扁臉扁嘴,表情帶着幾分木然的傲氣。
他過着與汪家嘴人隔絕的生活,人們不搭理他,他也懶得搭理他們,更不知道汪家嘴發生的種種亊情。五年來,每天上街撿垃圾賣還是撿垃圾賣。
他的老母親,患流行感冒,咳嗽得十分厲害,還發着高燒。今天,他在家服侍母親。
這會兒,已經走到河邊喽。他要到落魂潭邊去洗衣服,汪家嘴人忌避這兒的陰氣,他卻不怕。并嘲笑:神經有毛病,這麽清涼的水不敢來洗衣裳。
莫非,你——就是這位小姑娘的救星?別走得一靸一趿的,加快你的腳步吧!
他遠遠地看見,一個小孩在落魂潭邊用竹杆打撈着什麽。走近卻不見人影,揉揉眼睛細看。“唷,将才都看見......人那兒去了?”
舉目尋找。
只見那只裝着幾片爛窩筍葉、白菜葉的畚箕還放在沙灘邊,不由得神色緊倒,吸了一口冷氣。定睛細看,在落魂潭的入口處,有一個小孩在水裏漩轉着,眼看就要漩進深潭。
他急了,步伐靸趿卻如飛,撲進水裏,在水裏連撲兩圈都沒有抓着小孩。他的水性也不行,嗆好幾口水,才抓住小孩的腳,把她拖出深水。他認出來,這是汪家嘴劉翠華的女兒劉小華。
見小華已經昏厥,他急得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怎麽不早點兒來這裏洗衣服?早點兒來救人,這苦命的娃兒呀!”
他想起:人們把落水的小孩放到牛背上吐水的做法。
急忙将小華抱來倒伏在河堤上,并給她揉着肚子。
一會兒,小華“哇”地吐出許多清水,稍後又“咳咳”吐出許多痰來。朦胧中,認出救她的人,是被大家叫着“二諷二諷的木沙罐”。
柔柔眼睛,站在眼前的,仿彿是一個青年人,只有青年人才會不要命的來救她。懂亊的她,踉跄着,跪在河堤上,給他連磕三個頭。啜泣:“汪叔叔......謝謝你救我的命。”
停頓稍許。
看清楚了:救她的人,确實是被大家叫着“二諷二諷的木沙罐”。又嗫嚅着問:“稱呼你汪叔叔,不會罵我吧?”
汪木元“嘿嘿”一笑,“将才,喊我啥子喃?把我喊年輕喽,我才高興喔。”
他看着小華那黃瓜皮似的臉色。心想:這娃兒怎麽這樣痩?瘦得一身光骨頭,輕飄的要被風吹走......
小華的身體搖晃着,去沙灘邊,端起畚箕向前走。向汪木元凄憷地笑笑,又一次說,“汪叔叔.....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我要回去給媽媽煮菜湯喝.....”
這個笑容那麽地天真,又顯得那麽地悲涼,更顯得那麽地無助,眼角分明泌着奪眶而出的淚。一個剛從黃泉路上回來的小孩,立刻想到,她那垂死的媽媽等待着喝她煮的菜湯......
她跌倒了,那只裝着幾片爛菜葉的畚箕甩出去很遠。
汪木元上前扶起她,把那些爛菜葉拾進畚箕。疑惑地問:“小華,将才、你說......你要回去給媽媽煮菜湯喝?”
小華又一次跪在地上,淚水從她那皮包骨頭的臉龐上,一波一波地往外湧,無聲無息......
“你們母女到底怎麽樣啊?”看見她這樣的表情,汪木元似乎明白稍許,心裏不由得一緊,“你媽媽病得很嚴重啊?”
“汪叔叔......我媽媽快要死了,她三天沒有吃飯。齁包病又複發,外加流行感冒,齁喘聲就像打雷一樣響。她真的要死了,嗚嗚......”說到這兒,小華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雖然是痛哭,對于這個昨天晩上,只吃了幾口冷稀飯的孩子,她的哭聲又有多麽響亮呢?
“将才,你說啥子話喃?怎麽不請‘光亮’醫生,給你媽媽治病?”
“嗚嗚......媽媽不讓我去請,說、說欠他太多的藥錢。噫哽......”哭了一會兒,又補充說,“我也不敢去學校,怕老師追問學費......”
“不請醫生看病,你媽躺在床上等死啊?你......還小,還要讀書,還要長大呀......嗯唷......”汪木元也哽咽起來。
“汪叔叔......我們母女還活得下去麽?誰來管我們呀?......”
公元一九八六年,中秋節這天,汪家嘴出現了一件令人稱奇、羨幕、甚至唾涎三尺的美好事兒。
五八年支援農業的下鄉戶後裔曾根,在廣洲打工,得意洋洋地帶回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婆娘。
“鐘老咬”、“醉秀才”、“舒服”、“安逸”、“康而喜”、“毛子狗”等汪家嘴人把曾根家那三間茅屋快擠破了。
曾根買了幾斤酥心榶,舉行了一個簡易的婚禮,請衆鄉親多多關照他的來自遠方的奴隸。他說;“我的愛人來自涼山洲會理縣的一個小山村,我們是在打工時認識的,并訂下終身。名字叫劉翠華,初中文化,父母雙亡,無兄無妹,和我一樣屬于苦命人。敬請衆鄉親督促,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的。”
人們一邊嚼着酥心糖,一邊打量着眼前這位美女,不看不驚豔,一看眼驚閉:
窈窕身姿讓人迷
高挑身材眼驚奇
蘋果臉型泛紅霞
碧桃眼中汪汪水
雙眼皮下明月至
櫻桃小嘴笑微微
白皙皮膚泛着嫩
胸脯玉影婷婷立
呀,天上飛來金鳳凰,天上飛來的大美人兒。
同屬下鄉戶後裔的“鐘老咬”,笑着回答:“我們兩個難兄難弟,你的老婆就是我的老婆,你對他不好,弄到我家去——我供養。”
“毛子狗”也舉着手說:“要得,這麽漂亮的婆娘誰都想供養,我也報個名!”
他翹着的二郎腿抖兩下,“我看見美女就頭昏眼花,看見美女就分不清東方西方。”
三十歲的“舒服”,扁扁嘴,你們的老婆還要請我供養,敢去打別人老婆的主意?”
“瘦大嫂”、和“二百六”立刻湊過去。“今晚上我們就要你供養,你娃娃娃不哭才怪......”
“安逸”比他們要年長一些,不好意思說得太癡,還是嘻皮笑臉地湊上一句。“各人抱着各人的老婆不鬧才是萬萬褔......”并用眼神瞟瞟他的老婆“胖大妞”。心裏說:我的婆娘也很漂亮噢。
是的,那時的汪家嘴人還很窮,供養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成問題。
經過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辛勤勞作,過年那天能殺只雄雞公,割上幾斤肥片子豬肉,打上幾斤爛紅苕釀的酒喝喝,就非常的阿彌佗佛。誰還敢打別人老婆的主意,請你壞都壞不起來。
穿着舊軍裝的“醉秀才”,一言不發地吃着糖、喝着酒,嚴肅無比的樣子。
曾根的父親、母親都死于饑荒的年辰。他也無兄妹,自稱苦命人。
第二年的六月,小華來到人世。夫妻倆訣定不外出打工,好好在家撫養孩子,供她讀書,希望女兒将來有個好的前途。
然而,芸芸衆生中,有的人的命運就在眨眼之間,墜入苦難無限的深淵。
五年前,一個冬天的早晨。曾根去城裏賣菜,大霧之中被一輛狂奔的小車撞死,車主逃逸。
當時,劉翠華正患重感冒,氣急攻心,昏睡多日,高燒多日。由于無親無戚,也就無人照顧其病痛。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太漂亮了,“毛子狗”對她的姿色早就唾涎三尺。
正直的“鐘老咬”也不敢接近。有一次賣菜和她夜晚才歸,引起诽議,曾根還盯過他的捎。
所以,為避遭閑言碎語,人們選擇遠而親之,最終在人們冷漠的關心下,落下嚴重的支氣管哮喘病,被人稱之為“齁包婆”。天氣驟冷驟熱時,其齁喘之聲尤如悶雷轟鳴。
但是,她卻鄭重地向世人宣稱:從此不再嫁人。而且把小華的随父姓改成随她姓,一定要把年僅八歲的小華撫養成人。對于一個患嚴重支氣管哮喘的女人來說,別提生活有多麽艱難,在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女兒上學的費用竟然靠餓着肚子,去變賣那點兒可憐的口糧......
在泣血中呻吟
蒼天,這裏還有掙紮在生存線上的人兒。
在汪家嘴一幢幢小二樓、小三樓拔地而起,大家開始享受小康生活的時候,在人們的歡聲笑語震天價響的時侯,人們似乎忘記了他們母女倆的存在。
又有誰伸出援助之手呢?又有誰挺身而出,把扶危濟困當着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
你也許沒有餓過肚子,不知道喝着涼水渡日是什麽滋味;當聞着從別人鍋兒裏飄來炒肉的香味時,心裏饑美着能吃上一塊肉該多好啊!倘若當真有人給送來半碗回鍋肉時,所表現的不僅是聲聲謝語,而是在心裏一遍遍叨唸:好人呀好人呀!
寒風在空中肆虐,空野奇冷無比,無人行走。
天色變得十分慘白,沒有一絲生活的氣息。
劉翠華挑着半擔糞水,彳亍難行,走上幾步,就要停下來把頸引向天空,長“噓”一聲“喔喲”,重重地喘息一會兒。又重新啓步,糞桶裏尤如有鯉魚在跳龍門,糞水射出老遠。
“媽媽,歇一會兒......歇一歇再走。”小人兒肩上扛着舀糞水的瓜當,一步一趨,陪伴在母親的身後。見她這麽艱難,抽泣着:“菩薩呀......保佑我快些長大,長大好供養我的媽杩!”
停了停,小華象想起什麽似的。“媽媽,這麽難受,不用去地裏澆麥苗,買尿素肥料來撒,別人都是這樣做的。”
“女女......我們哪有錢去買化肥,又有誰肯賒錢給我們,你看人家的麥苗又青又壯,我家的麥苗又黃又小......喔喲......二天我們吃風呀。”
在這寒風加小雨的天氣裏,這一病一小,一步一挪動的身影,哪裏是尋求生活呀,尤如是奔赴他們生命的刑場。
煮晚飯時,小華向媽媽央求。“一天都沒有吃飯,餓慘了......多加一點兒米。”
“不能呀......每一頓都要省下一點米,賣了給你交學費。今天兩頓合着一頓吃,多削一根紅苕、多加一碗水......捱到我女兒長大,日子就苦出頭了......”劉翠華背靠着牆壁,喘息着,說着安慰女兒的話。“唉......趁我現在還能動彈,一點兒不能能動彈的時候該怎麽辦喲......”
這憂愁而絕望的話語像針一樣刺進小人兒的心裏,她不禁一個寒顫。
“老天爺,咋興這樣對待我們母女......”
竈門,火光映照、映照着她那張稚嫩、凄苦而又乞盼着什麽的臉龐,串串淚珠灑落。
----她還是一個只有八九歲的孩子、應該什麽都不懂得,只知道餓了要吃飯的孩子、只知道躺在父母親懷裏撒嬌的孩子,然而命運的摧殘,竟讓她幼小的心靈感到撕肝裂肺般地疼痛。
“女女......不哭啊,要堅強!......”
“沒、沒有哭......你看,我在笑呢......”小華扭過臉來,一臉的淚花飛瀑。
這一夜,母女倆誰也沒有睡好。
怎樣才能活下去呵......唉!
“紅羅蜜蜜甜,看着看着就過年。”
看着人家的小孩舉着雙手在歡呼雀躍,看着人家用柏樹桠柴薫制着香腸、臘肉、腌雞的情景。小華吞嚥着口水。對媽媽說:“再過幾天就過年了,我好想吃點肉,去街上買點最不好吃的槽頭肉肉......回來吃。”
“實在沒有錢呀......”
“就買丁點兒,別的人家......挂那麽多肉肉、我們家丁點兒都沒有......”小華搖着媽媽的雙手,乞求着。
劉翠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摟過女兒,滴滴淚洙灑落。“女女吔,錢又不是草紙,天上不落地上不生。嗯嗚......”母女倆相抱而泣。
忽然,小華仰起頭,揩去臉上的淚,大聲說:“我有辦法了,有錢去買肉肉啦!”
“有那樣辦法?”劉翆華吃驚地問。
“砍柏樹桠柴去賣,好多人往城裏運柏樹桠柴,城裏有很多人要薫香腸、臘肉。爸爸賣菜留下的小架車我也會拖......”小華俨然如一個大孩子的口吻。
“唉......我也想過這辦法。媽媽沒有能力去剔柏樹桠枝,你也爬不上樹呀。”
“我有辦法,把鎌刀綁在竹杆上往下拉割......”
“還是我女兒聰明!”母女倆高興得互相親吻。
然而,當她們用盡吃奶的力氣,在自留山上,從高高的柏樹上割下來的那些樹枝,卻只能用鈎繩綑着,象螞議搬家一樣,一點點往山下拖運。
然而,母女倆長噓短嘆、聲聲呻吟,用架子車拉運到城裏的柏樹桠枝,竟然無人問津。因為,馬上就過年了,城裏人為準備過年的腌制品已經薰制的差不多。
天空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母女倆拖着這車柏桠枝,一身濕漉漉的,從西門拖到東門。小華哀求似的叫賣着,“誰來做做好事,買走我們的柏桠柴。行行好吧......”
“啊喲,快來躲雨吧!”一位老大娘見她們這麽慘象,撐着雨傘跑出來,扶着一步一喘息的劉翠華進了她的家門。
“天可憐見,怎麽是你們這樣的人弄柴賣?一病一小的......”
“老奶奶,我們太遭孽......幫幫忙,把柏桠柴買去嘛,随便給多少錢都可以。”
“我給二十元錢,賣不賣?”
“老奶奶,你真是菩薩呀,少給點兒錢也可以。”小華高興地搖着老人的手。“這下可好了,我們可以買一點兒肉肉過年啦!”
“唉,我也是遭過難的人......”老人的表情有些哽咽,付錢時又多付了五元錢。
就這樣,在求生存的路上,劉家母女默無聲息地熬到了第五年。
聽不到她們有丁點兒的笑聲,甚至聽不到她們母女說話的聲音,聽見最多的是她們“嘤嘤”的哭泣聲。沒有人關注她們是活着還是死去,沒有人伸出丁點兒援助的手。
小華今年十三歲,瘦殼棱铛的樣子,除了一雙眼睛忽睒忽睒地亮着,看不出她有多少年少的生機。菜黃色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血色,有的只是自卑和懦弱。看見別人的孩子吃着糖果、穿着新衣服歡天喜地的樣子,她遠遠地躲着、望着,說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是嫉妒還是仇恨。
在學校裏,更是沉默得像一只影子,呆呆地聽老師講課,不與人對話,如果有人欺侮她,便會揚起她那皮包骨頭的拳頭,從不哭泣。
劉翠華顯得十分蒼老,俨然一個六十歲的老妪。體力消耗更大,每走一步路,都要發出驚天動地的哮喘聲,甚至要扶着牆壁才能走路。
她不知多少次站在破屋外,仰望漆黒的夜空,掩嘴啜泣。生怕驚醒在睡夢中哭泣的女兒,生怕自己傷心絕望的哭泣聲讓汪家嘴人知道,看她們母女的笑神。
如果女兒能生活自理,自己就可以撒手西去。現在......還不行,她還太小,一個人孤單單活在世上,受了欺侮誰來安慰她。
女女呀,真是太難為你,還要你來供養我。怎麽辦呀......怎麽辦呀?我們母女能活到哪一天噢!
這天傍晚。
小華放學回家,手上提着一小綑她撬扯的草藥,看見媽媽蹲在牆角,嗚嗚咽咽地抓扯着自己的頭發。腳邊已扯下一大绺頭發,還在使勁地抓扯。“女女......媽太對不起你!”
“媽......扯脫那麽多頭發不痛麽?”小華丟掉手中的草藥,伏身去抱媽媽。“我、我長大了,我供養你......別哭,別哭......熬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看到太陽的......”
這個星期天。
在啓明星的陪伴下,小華背着一扁背簍草藥,行走在進城的路上,走累了找個階坎子坐下歇歇。
集市上。
一雙乞盼的眼睛盯着行人,一個稚嫩的童音吆喝得那麽凄涼。“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快來買我的草藥,栓得大把......伍角錢一把。快來買呀,賣了錢......還要買米回家,還要給媽媽買治病的藥。快來買呀!”
是叫賣聲、是乞讨聲、是求助聲?
不少行人駐足,詢問、購買,熱淚盈盈。
小華高興得快飛起來,一數,雜七雜八的鈔票竟然有十二圓錢。到藥店給媽媽配了五圓錢的藥,又到米店買了五圓錢的米,剩下的二圓錢,購買了一包鹽,好長時間都沒有吃過鹽。還有五角錢,給媽媽買了一根油條。
劉翠華不知道多少次倚立着門框,望眼欲穿地盯着公路。喃喃而語:“女女......快回家來,該回家來啰,莫不是遇着壞人喔?”
女兒興沖沖回到家,第一個動作,抱着她一陣狂吻。“媽媽,我長大了,能供養你了!”
從扁背簍裏拿出米。“我給你配了五圓錢的藥,還買了這麽多米......你閉上眼睛,猜猜還買了啥好吃的?”劉翠華睜開眼睛,一根香噴噴的油條喂到了她嘴邊。
“唉呀,我又不是小孩,女女吃。”她用手擋開,眼眶裏泌着幸福的淚。
“媽媽吃一口,我吃一口。”小華摟着她的脖子,撒着嬌。“我也長大了。”
女兒買回家的三斤米,要盤算着怎樣才能吃到下個星期天。在無人看見的時候,劉翠華拄着竹棍,從紫沙河邊掐回“過江藤”、撿回別人扔掉的爛菜葉,摻合着熬粥。
小華是上長的人兒,無論怎樣也要讓她多吃一點兒東西,就是這野菜粥她也要忍嘴少咽。每頓吃飯都說“我吃飽了”、或者說“我吃過了”,她站在一旁,見女兒吃的狼呑虎嚥,她笑了。
笑得那麽凄涼,笑得那麽苦痛,悄悄扭過臉去。
這個星期六的傍晚。回家,小華放下書包和挖到的草藥。長籲一聲:“媽媽,我餓慘了......有吃的沒有?”
劉翠華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回答。“在鍋裏......用涼水涼着呢。”
小華揭開鍋蓋,一看。“這是早晨留下的半碗稀飯,你一口也沒有吃。媽,你會餓死的......嗚嗚。”
見女兒嗚咽着,她微微仄了一下身子,聲音很微弱。“女女......
你還小,你要長大......能看着你早一天長大,媽媽就放心了.......嗬嘿哧哧......”
像是氣息供應不上。停了停,她又補充說:“媽媽餓不死的......命大。”小華端過那半碗已經變味兒的野菜稀飯,走到床前。“你不吃,我也不吃,你餓死了,小華就沒有媽媽啦......”用調更喂一口她,自己吃一口。
小華沒有哭。
劉翠華喘息聲聲急,吞燕着那變了味兒的野菜稀飯,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流。“女女呀......你買的三斤米,一粒也沒有了,又要斷頓了。對不起......”
小華用手去揩媽媽臉上的淚,十分堅決地:“我決定——不讀書了,去撬燈籠花,魚鳅串到街上賣,每天有幾塊錢的收入,吃孬點兒,我們也能活下去。”
“只能這樣了,苦了我的女女啊......”她淚水滾急、串串跌落在飯碗裏。
小華卻拍着胸脯這樣說:“再捱兩年,我十五歲,可以去打工,那時你就可以享福,咬緊牙齒也要活下去,我的媽媽喲......”
俗話說:又冷又餓,日子難過。眼目下正是伏天,又熱又餓,日子更難過。
“唉,睡吧......”小華摸着前額,“我覺得頭腦重乎乎的,遭流行感冒了,學校裏有許多同學都咳得要死要活......”說着說着,覺得喉嚨裏奇癢難忍,咳得嘶聲蛙叫,一長串“咳咳咳......”
她捂着咳嗆得紫色一片的臉,笑笑。“就像在演戲一樣。”
“昨天,我就感到胸口上壓了一塊石頭,喘得更加難受......噓噓.“劉翆華也雙手捂着胸晡。
“沒有吃的,還要遭病......不曉得我們能活到哪一天?”小華在夢裏也這樣說着。
劉翠華的哮喘聲像悶雷似的轟鳴着,“呼嗬嘿哧......”胸脯抽搐得老高。聽見女兒的夢話,更感凄涼,流淚不止。“女女......你是不會死的,死的應該是媽。你還小......咳得這麽惱火,該怎麽辦呀?”
她抖嗦着身子,挪動很久,才挪下床;向前挪了兩步,感覺雙膝軟得支撐不住身體;忙俯下身撐着床邊的木櫃,慢慢挪向牆邊,撐着牆壁挪向一只木箱,從箱裏取出一只精致的玻璃罐,倒出兩個小藥包,笑容立刻露出來。
手上捏着小藥包,比剛才精神,回到床邊也沒有剛才那麽艱難。推醒小華:“女女,快......起來吃藥”
“哪來的藥?我不吃......”
“我......藥罐裏找着的感冒藥,快吃呵。”
小華服藥後,一頭倒下,又昏昏大睡。
她也挪上床去睡,為避免哮喘聲悚擾女兒,她用一只手掩着嘴唇。
不知什麽時候,小華睡醒了。發覺門外陽光很強烈,翻動身子,立刻咳得死去活來,手指一掐太陽穴。“嘿,頭不痛了。”
走到院壩裏,見很多人家的煙囪都在冒煙。
“唷,睡舒服了,睡到第二天晌午......”她伸伸懶腰,回視屋內。“媽媽怎麽沒有醒來,齁喘的聲音更加吓人......”
小華有些慌張,折身進屋,用力推搡劉翠華,“媽媽,快醒醒,你感覺怎麽樣?我去請‘光亮’醫生......”
劉翠華無力地擺着手,無神的眼珠在緩緩移動。“女女......你感冒好些啰,媽就高興,給你說......嗬嘿哧......哧。就是媽要死了,也千萬......千萬別去請‘光亮’醫生,欠他太多的藥錢......太多,很不好意思。嗬嘿哧......哧......”
她時不時地張開烏黒的嘴唇,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沒有這個動作,似乎立刻就會咽氣。
遲疑了一會兒,她那張浮腫、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龐上,露出了求生的表情、這表情又顯出幾分的不自然。“女女......你的身體立得住麽?”
“立得住,要我做哪樣亊情?”小華讀出了媽媽眼裏的神情。
“我......三天都沒有吃啥東西,假意思吃過了、吃飽了......就是想讓你多吃一點。嗬嘿哧......實在餓得受不了,死又死不了......”劉翠華張開烏黒的嘴,許久才說完這些話。
“去......河邊撿點兒別人扔掉的爛菜葉......回來煮點兒湯來喝。”
小華哭着撲在媽媽的身上“怪我,怪我粗心大意......沒有發現你的這些動作。不吃一點兒東西會餓死的,你是重病人。嗚嗚.......”
少頃,小華擡起頭說:“我們去找人借一點米嘛......”
“不能呵,那些人要說-----媽的壞話,會給別人家裏帶來麻煩。嗬嘿哧......我的病情加重好幾天了......不然我也會去河邊撿爛菜葉、掐野菜。無論如何......要捱到你長大,媽才肯去見閻王爺......”
說完這些話,她剩下的力氣似乎已經不多。
“我們這麽困難,怎麽沒有人來管?汪家嘴未必沒有一個好人?莫非......你把大家都得罪了?”小華睜着迷惑的眼睛問。
“要管......早就有人管喽,現在而今,各人掙錢都很忙。我哪裏敢得罪大家啊,你長大就會明白......唉唉唉......”面對女兒的提問,她只能用有氣無力地“唉”聲來回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