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6)
想我還有些事需要證明,那就這樣吧!”
而此時院中紅白相間的薔薇花開在院落牆頭,明媚光景中格外讨人喜歡,而房門緊閉的屋內,穎涵望着銅鏡中那張不知替他迷惑了多少男人的傾世面容,她嘴角泛出個冷笑,鏡中那張傾世面容也跟着泛出一個笑來。
看着這樣年輕的一張臉,她心中又有些厭惡,她将那張傾世面容從面上撕下來時,動作卻從容淡定看不出任何煩躁,鏡中的女人依舊有着一張白皙嬌嫩的臉蛋,可歲月在這張臉上卻留下了世故,眼神也帶着渾濁,而這些東西才是一個人無論怎樣改變容貌也抹殺不了的東西。
吳媽站在穎涵身後,見她神思恍惚,開口道:“王妃,今早公子已經回來了。”
鏡中女人的表情未有任何變化,只點了點頭。
吳媽躊躇着是否要将早上的事情和盤托出,想了想還是交代:“王妃,公子來說計劃失敗了,多玲花也在施展術法時遭到自身術法反噬而亡。”她說着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磕頭求饒:“王妃,那個莘北辰如今已不得那狗皇帝器重,對我們構不起什麽威脅,你就饒了公子這一次吧!”
穎涵從錦墩上起身,彎腰扶起吳媽來和煦笑道:“吳媽,我知道你是個良善之人,舍不得公子吃苦。”突然,她卻握着吳媽的手用力,而面容已從那和煦微笑瞬間變作陰毒。吳媽方才站起的微胖身體又噗通一下跪倒在地,疼得她一句告饒的話也說不出。直到聽見骨頭被捏得咯咯作響,穎涵才收斂了那陰毒笑意,甩開吳媽的手,低頭望着吳媽蜷縮着身體,那樣子似一頭犯了錯的狗,在她腳邊微微顫抖,方才抱臂蹲下身來,眼中露出些許憐憫神色來,啧啧諷刺:“如今知道裝好人了,也不看看他是誰從宮裏給抱出來的。”
吳媽聽了這話身體一震,緩緩擡起頭來望着俯視她的女人,眼中有着濃濃悔意。
見她如此形容,穎涵大幅度的點了點頭,了然道:“确實,當年我是用你兒子來要挾,讓你要将那位九皇子給抱出來,不然我就将你兒子給殺了,可是無論怎樣你也是幫兇,下了地獄這一筆罪孽,你一點也逃不了。”
吳媽聽到這裏,卻突然大聲嚷道:“你讓他做了這等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事,見到了手足相殘,難道就真的快樂,難道這就能讓王爺在天之靈安息,難道你日日外出同別的男人茍且,王爺就能欣慰。”
“啪”的一聲,吳媽那張爬上皺紋的臉上顯出一道紅手印,穎涵怒容猙獰的瞪着吳媽,咬牙切齒的吼道:“住嘴。”
突然房門被人大力推開,撞擊聲在屋中響徹,屋外璀璨金光就那麽灑進一室幽暗,似乎是一道陰暗傷疤一瞬間被暴露在灼熱陽光中。
穎涵面上神情自若,擡手示意吳媽出去,吳媽望了望二人神情終歸沒在說什麽,悄聲走了出去。
熾熱陽光下尹之渙緩步從外面近來,擡手将面上那張溫文爾雅的面皮扯下露出一張豐神俊逸的面容來,蒼白的面上挂着一道慘淡的笑:“這才是這些年你逼着我帶着這面具的原因吧!”捏着面皮的手青筋暴起,那雙手明明是握慣弓箭,此時卻微微顫抖。
尹之渙望着面前那個他喚了二十多年母親的女人,語聲尋常的說:“原來我從來沒猜錯,我只是你手中一顆棋子,原來你想要的從來就只是兄弟相殘,可笑的是我竟然還曾偷偷想過你可能是喜歡我這個兒子的。”他突然笑了,語氣卻變得絕望:“可是,你難道不明白,我從來就只是一個活死人,只是一個被你操控的傀儡,這樣的我有什麽資格成為他的兒子,他的兄弟,還談何手足相殘。”
穎涵似未料到這一點,一時間竟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面前一向冷靜自持的男子卻突然幾步沖到她面前,嗓音顫抖的低吼出聲,帶着恨意:“你知不知道從懂事那天起,我在這個世上最恨的人就是你,你讓我活在仇恨裏,你讓我變得冷血無情,你讓我殺人時眼也不眨,你讓我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你知不知道我年幼時最渴望的是母親也能抱一抱我。”他眼眶泛紅,有些晶瑩剔透的東西流出來,他說:“你知不知道,你讓我殺掉的這些人,原本該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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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涵聽到這裏身軀一震,卻又很快變得鎮定,望着面前眼神迷茫的男子,她笑的肆無忌憚:“這就是我最初的計劃,這就是我的目的,之渙你長到這般年紀我也從未瞧見你哭過,可如今你在我面前哭,除了讓我更開心以外,真是不知道還有什麽用處。”她說着走進他,笑意盈盈的替他擦拭面頰眼淚,帶着殘酷的笑,說:“之渙,你現在一定在想吳媽當年如果抱走的是你的親哥哥,如今的黎國國君該有多好對不對,那樣一來你就成了這個國家的國君。”
尹之渙退後一步,笑道:“我只是哭一哭就能讓你這麽開心,不知道……”他說着突然舉手運功。
穎涵見她将全身功力都聚在右手,頓時飛身後退,卻在她還未站穩腳步時,尹之渙已對準自己心房的位置一擊。
有鮮血從他嘴角流出,大口大口的鮮血流在地板上,好似開出一朵朵鮮紅的花,一股血腥至他腳下蔓延,他望着目瞪口呆的女人,艱難的開口:“怎麽!以為我要殺你。”
一陣劇烈咳嗽後,緩了緩才又道:“你也知道,我這一生殺了太多人,可巧死在我手下的這些人,聽說他們都有累累功勳,是讓人稱頌的英雄,而你……”
望着近在眼前的人,鄙夷道:“你憑什麽有資格和他們一樣,不過……”
說話間他已擡手,有一枚飛刀從他袖中飛出,速度如電直擊那潔白無瑕的瓷瓶。
“砰”的一聲,瓷瓶被擊的粉碎,瓶中雪白的粉末随風飄散。
“不要。”女人回頭時所見便是如此情形,她飛身撲過去卻什麽也握不住。
卻在這時她聽得身後男子神聖莊重的聲音在半空響起,詛咒道:“今日,我以此軀殼為媒,以血為祭,詛咒姜霖永生永世不得善終,尹涵與姜霖永生永世淪為仇敵,不得善緣。”
尹涵回頭就見尹之渙周身強光閃現,他周身有鮮紅血液緩緩流出,那血似有着生命落在半空,彙成一道道怪異符號,她睜大了眼看着面前這一切,恍然間驚覺出尹之渙使用的是多玲花曾經提過的以自身軀體為媒而成的血咒。
她不斷的搖頭,不斷的呼喊,希望他能終止這樣殘酷的血咒。
她飛身想要阻止,可除了那白光将她傷的體無完膚外再沒了旁的作用。
時間緩緩流逝,血液流出的怪異符號漸漸組合成一個可怖骷髅的形狀,泛出絲絲縷縷怪異的紅光。
霎時,紅芒大盛,穎涵在盛極的紅芒中跪倒,眼中全是無望,口中喃喃自語:“血咒已成,什麽都完了。”擡眼時已淚流滿面,神情卻是呆滞。
紅芒已漸漸褪去,尹之渙重重跌落在地,滿身鮮紅的看着絕望的穎涵,笑得狂妄:“怎麽!這就受不了了,這就絕望了。”
他艱難的起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癫狂的笑出聲來吼道:“你讓我這一生都活在黑暗中生不如死,我便要你永生永世不能如願,讓你深愛的人永生永世不得善緣。”
穎涵看着似在血水中泡過的尹之渙,絕望的哭喊:“他都死了那麽多年了,你憑什麽詛咒他。”口中流出鮮血來,低低的說:“他從沒讓我為他報仇,是我想不明白,是我抓了你,讓你手足相殘,是我要讓害死他的人不得好過。”
尹之渙看着她,殘忍的說:“這本就與他無關,我也只是為了讓你不好過,才要詛咒他永生永世不得善終。”
他指着那一堆散落的白瓷碎片:“他永生不得善終也都是因為你。”
他看着她眼神中透着恨意,見她一臉絕望,帶了疑惑的口吻,諷刺道:“你不就是這樣麽,為了給一個弑君殺父的逆賊報仇,要讓一個國家來陪葬,讓那麽多無辜的人生不如死。”
卻在這時吳媽踉跄着步子跌進來,眼見得屋內兩敗俱傷的情況,吓得驚叫出來,又很快鎮定了心神,從衣袖中摸出一張信箋來跪在穎涵身旁時,唯唯諾諾的道:“王妃,截獲了從燕國來的信鴿,應該是給莘北辰的。”
穎涵扶着吳媽的手起身,擦了擦嘴角血漬,神情古怪的看了眼尹之渙,才側頭看着吳媽表情冷漠的問:“信上說了什麽?”
在兩道冷漠眼神注視下,吳媽低着頭,忐忑不安的說:“信上說,楚國奸細殺了他們的公主,燕國國君承諾兩軍交戰時,燕國必會全力相助。”
穎涵驚疑憤怒道:“什麽?”
尹之渙驚喜交加的笑出聲來:“哈哈哈……”
穎涵與尹之渙異口同聲,發出的聲音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情。
尹之渙回看從五年前到如今這一路走來,不禁搖頭失笑,也實實在在大笑三聲後看着穎涵,面上神情顯出得意,臉色卻是流血過多後的慘白,分析道:“從君臣不合到與燕國聯姻,再到莘北辰悔婚,燕國國君配合說與黎國從此不共戴天,再到如今與楚國交戰,燕國承諾會全力相助。”驚喜的感嘆道:”他們這計算真是精妙。”
穎涵聽着尹之渙這樣簡單的幾句總結,面色越發慘白,随之将最近的一盆綠色植被踢倒,怒不可遏的吼道:“原來,那兩個毛頭小子竟設了圈套等着我自己鑽進去。”憤怒中将手邊一個花瓶恨恨打倒,一陣瓷器碎裂聲中,穎涵搶過吳媽手中信箋撕的粉碎,氣急了道:“莘北辰上秀嶼山就是為了演戲給我看,他一直等着我給楚國回信,昨日我才去信給楚國國君說一切正常。”又是一個花瓶碎裂的聲音中,只聽穎涵惱羞成怒道:“什麽截來的信鴿,這分明就是莘北辰在示威,他直截了當的讓我知道這一切,為的就是要讓我明白,一切已成定局,楚國必敗無疑,我不僅失敗了,這些年也一直被他耍的團團轉。”她說着氣的一口鮮血噴出來,眼神空洞的看着四周。
而此時屋外殷敏看着這一切發生,結束。
近來江湖上都在津津樂道于一月前空明派掌門淩少淵攜妻室在秀嶼山擺宴這事,說得最多的便是:“淩掌門這一妻一妾,前者容貌傾城,後者風采動人,正可謂各有千秋,能娶到其中一位為妻已是許多人做夢也夢不來的好事,遑論兩者兼得。”
不過這話還沒傳遍整個江湖,讓全江湖的少俠們豔羨時,已有消息傳出說是淩夫人水性楊花,與諸多門中弟子有染,如今淩掌門已一封休書将淩夫人給趕出家門,之後便再沒人見過這位美人。而後又是那位風采動人的小妾竟然成了殺死朝廷命官的罪魁禍首,按理此人雖犯下死罪,被關押是理所當然,可這位小妾卻被關押在天牢,一切罪過由國君親自發落,而在此之後淩家也居然一紙休書送去天牢,再沒了下文。
原本淩掌門就只這麽一妻一妾,一個容貌傾城,一個風采動人,讓不少人羨慕嫉妒恨,可是如今一個紅杏出牆被休了,一個殺人償命被休了。諸位羨慕嫉妒恨的公子哥們頓時覺得老天他果然很講究公平二字,讓淩少淵享了這麽久的齊人之福如今也該他寂寞幾日,如此方能稱得上公平。
☆、三十五章 歲月無痕
九月底
“雲光,鲫魚粥來了。”莘北辰坐在榻邊,将雲光從榻上扶起抱在懷中。
雲光迷迷糊糊睜開眼,笑道:“我怎麽又睡着了,我那本書還沒看完呢!”
雲光所躺的卧榻就在窗邊,她一睜眼便能看見窗外綠意盎然,坐起身時問道:“那本書呢?”她說着,喝下他喂來的鲫魚粥。
莘北辰吹了吹勺子裏的粥,回道:“待會我去取。”
雲光卻搖了搖頭,随後開口喚他:“北辰。”她從未這樣喚過他,總覺得太過親昵,而方才開口之前根本不能有任何醞釀,否則就喚不出口。
聽她如此喚自己,莘北辰面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答應:“恩!”
她喝下他喂來的粥,慢慢咀嚼後咽下,才語聲平靜道:“雖然你們都不在我面前提起,但是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對不對?”
莘北辰端着菜粥的手一頓,随後放在旁邊的托盤裏,将她緊緊擁進懷中。
有一種溫度将雲光包裹,她聽見頭頂的聲音輕柔決絕:“到那時我去陪你,好不好?”
雲光的腦子在一瞬間變得一片空白,身子也在他懷中慢慢變得僵硬,整個腦袋都搭在他肩膀上,有溫熱的東西從眼眶中流出來。
她縮了縮脖子,整個臉埋在他懷中,許久才擡頭看着他,面上已換上一臉的認真,眼眶泛紅,嗓音沙啞的說:“北辰哥哥,我從來都明白,在這個世間總有那麽一些喜歡卻不可強求的東西,即使得不到那個東西我會難過傷心,可是除了忍耐卻別無他法,這些我都知道。”眼神中有一點暗淡又光亮像是灰白的光彩:“生活這麽有意思不過就是它五味雜陳,悲喜交織,如果時時都感到快樂,那麽這快樂也沒什麽不同,所以北辰哥哥如果命運弄人,真要讓我們分離,你能不能即使不那麽快樂,也可以留在世間讓我等待?”
莘北辰身子一震,原本撫着雲光身後秀發的手也已頓住,嗅着她發間流出的安息香,許久才輕聲道:“雲光,如果你能努力活着,我是不是就不用回答你這樣強人所難的問題?”
話題太過沉重,雲光一時無言,卻又不想這樣沉默,一臉認真的怪罪道:“都是你不好,讓我突然就有些難過,回去時我要騎馬,還要坐船。”她說話時語氣有些無力,已然聽不出什麽憤然來。
似想起什麽旁的事,嘴角泛出一絲笑意,望着窗外那一片綠意盎然,未等他回答,想了想才又想起已許久未曾見到樂雲,便又問道:“從我醒來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吧!樂雲那個臭小子居然沒看過我一次,要是到了八月底他還不來看我,我就要讓他請我們去福滿樓吃鮑魚粥,你說好不好?”
莘北辰一邊喂她粥吃,一邊回道:“好。”
“鮑魚粥沒有,不過血燕倒是有一碗,我這就代那個臭小子來向姑娘賠禮道歉。”正所謂未見其人,已聞其聲,說的就是樂千尋這種大嗓門。
雲光一臉不屑的撇撇嘴,嫌棄道:“一碗粥就能收買我,你當我沒吃過粥啊!”
樂千尋伸出手來比了個五,商量道:“燕窩,鮑魚各五碗,怎麽樣?”
雲光喝下莘北辰喂來的粥,一臉這還差不多的表情,道:“那倒勉勉強強了。”
“美得你!還五碗呢!你現在除了這個鲫魚粥,就只能吃菜粥,別說是鮑魚就連蝦仁也別想。”樂千尋說着在榻旁矮凳上坐下,給她把脈。
雲光仍舊喝粥,說道:“不給我吃,我還不稀罕呢!不過你都說了我可記得,等我好了,就要你請我吃美味佳肴。”說着說着她就閉了眼,莘北辰笑容僵在面上。
樂千尋看着昏睡的雲光,再看了看神情黯然的莘北辰,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許久才道:“父親那裏還是沒有琉風叔叔的消息,不過哥哥來信說夢之花的事有着落了。”
許久也沒得到回應,樂千尋擡眼看着眼前這個青年,這個神情黯然連帶着他周圍也回蕩着孤寂的青年,看着他,她已不太能想得起那個讓列國國君贊不絕口的不敗戰神,那個百姓口耳相傳救衆人于水火的将軍,那個衆人心目中神仙一般的人物會是面前這個讓人只是看着便覺難過的青年。
在樂千尋認識莘北辰這半年多光景裏,她似乎從未見過他如此形容,從前她甚至以為這位恒王殿下不會有大悲大喜,不會有什麽事情能讓他過分高興或傷感,可是他如今一言不發的就那麽抱着雲光,卻讓她看了也覺得難過。
樂千尋眼中的青年神情恍惚,只望着窗外天幕,久久未曾言語。
十月,黎楚兩國交戰已兩月有餘,兩國交戰之初,黎國本因他們國君決策失誤,直接導致從宛陽城開始的幾座城池接連被攻占,這讓黎國百姓一時憂心忡忡,只覺他們國君終究太過年輕,容易意氣用事,卻在十月初十這一天,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消息從前線傳來,說是楚國國都豫城在一夜之間被黎國士兵毫無征兆的攻破,而帶領黎國士兵的首領竟然就是那位不被看好的黎國國君,而與此同時被楚國攻占那幾座城市中的百姓,也在那一夜有組織的開始反攻,打了楚國士兵一個措手不及。
而更讓人意外的卻是原本與黎國鬧得不愉快的燕國不僅沒有趁火打劫,而且還在關鍵時刻出手給了楚國重重一擊。
三日後,黎楚兩國這一場持續兩月多的戰役,最終在黎國國君的指揮下完勝。而這一場戰役也是列國自立為王幾百年來第一次出現國都被攻占的結果。此一役注定了會是流傳千古的著名戰役,如此一來連帶着那位黎國早先名不見經傳的國君也名聲大噪。
雲夢山上雪花紛紛飄落,伊蘭歆将自己整個裹近那件紅色披風裏等着樂雲從崖下上來,她一動不動,不多久身上已覆上一層雪色,直到面前開始模糊,原來竟是些調皮的雪花落上了她眼睫。
兩月光景夢之花已開出一朵潔白似雪的花來,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再日日拿着手給它們吸血,只需每日放出些血來灌入那花骨朵中。
樂雲回來時玄色披風上已結上一層薄冰,她上前為他拂過披風上冰塊,而他則伸手為她拭去發絲上雪沫。
她笑着遞給他一根木棍說道:“我們回去吧!”
樂雲點了點頭,拄着棍子往林中走去,卻突然一把拉過她在身旁,說道:“地上全是雪,你還是挨着我走,免得摔了。”
伊蘭歆點了點頭,低頭看着路面,走在他身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四周寒氣太重,可是挨着他卻真會暖和很多。
樹林之中依舊毒氣流動,潔白的冰雪鋪在林木間卻顯得妖異,他們就這麽相攜走過一路雪天,走過遍地毒氣,任由越發大的雪花散落在他們周遭。
樹屋中,樂雲将一雙凍得似冰坨子的手放在爐子旁取暖。
伊蘭歆則取出溫好的秋露霜白酒遞給他,将牆邊一口砂鍋放在爐子上。
爐火在屋內升起一股暖意,身上原本帶着寒意的濕氣已褪盡,兩人圍爐而坐靜默良久,卻并不覺得有什麽尴尬。
樂雲飲下一口酒,擡頭便見伊蘭歆坐在對面正望着他,還記得初見她時,那時她眼眸中雖透着疲憊,可面色紅潤看着很是健康,可如今她越發瘦了下來,面色也白得厲害,他不用瞧也知是因為她每日放出血來灌溉那夢之花的緣故。
“我知道我長得還不錯,可你也不用這麽盯着我瞧吧!”她說着起身将砂鍋裏雞湯倒在一個果蔬花紋的碗裏遞給他:“趁熱喝了吧!”
因為樂雲調制出的散毒膏,山下的人只要身手足夠好,能夠避開野獸攻擊,上山來已不是那麽難的事情,所以他們在山上所用物質樂先生隔些日子便回讓人送來,可是終歸上山來一趟太過不易,需要節約度日。
樂雲接過雞湯起身拿出個同色花紋的碗來将雞湯一分為二,遞給她一碗說道:“分享一下吧!”
她推了推他手,然後起身給爐中加炭,背對着他說:“在崖下吹風太冷了,這是給你暖胃的,快喝了。”
樂雲跟着她起身,執着于将雞湯端給她,說道:“難道你在上面等我就不冷了。”見她無動于衷,只執着于給爐子加炭,又道:“蘭歆,你換在我這個位置來想一想,如果我這樣你會怎麽做。”
伊蘭歆被他說得無語,只得接過碗來慢慢喝了一口。
“相處這麽久我們至少也算是同患難的朋友?”樂雲看着伊蘭歆這樣說。
“恩!”
“朋友之間應該彼此分享,在苦難時互相扶持,而不是這樣一味遷就對方。畢竟只要是個人,他的忍耐就是有限的,一味的遷就只會讓自己越來越難過,讓另一個人越來越肆無忌憚,誰也沒有錯,可總有一天會爆發。”他說着看了看伊蘭歆,才又道:“忍本身就不是什麽讓人愉快的感受,另一個人習慣了你的忍讓除了得寸進尺,他不會有什麽別的想法,所以我們既然是朋友就應該在讓自己處于舒服的狀态下彼此尊重,而不是一味忍耐,或則一味遷就。我的話你能明白嗎?”
伊蘭歆坐在原地靜默良久,許久才點了點頭,贊同道:“你如此說我倒是想起我表哥表嫂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原來也不是那麽好。”她如此說倒是沒反應過來,她竟将自己與樂雲同表哥表嫂做了比較,這意味着什麽。
樂雲透過跳動的火苗看向伊蘭歆,順着她的話問:“那他們誰願打,誰願挨?”
“當然是我表哥願挨了,我表嫂可是我表哥當年好容易才娶來的媳婦呢!”
“那你表哥倒是很有福氣,能娶到他心心念念之人。”
能從一碗雞湯聊到夫妻相處之道上,伊蘭歆只覺有些好笑,在她意識中以及旁人言談中樂雲就是個生活在世外桃源不染俗世塵埃之人,而他如今就坐在她對面同她談論這些煙火味十足的事。
“是啊!表哥他卻是過得很好。”她說着,卻疑惑道:“總覺得你該過着梅妻鶴子那樣的生活,竟也會覺得我表哥很有福氣。”
樂雲放下空碗看着她,語聲帶笑說:“你是說我應該打光棍?”
“……”
“雖然我還有個妹子,可她喜歡上一個人,大概還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來。”
“什麽?”
“所以我家傳宗接代的重任就落在我一個人頭上了。”
“呃!可是聽人說你到了這個年紀也還未成親。”
“是啊!我一把年卻還沒成親,想要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确實有點難了,不過你怎麽知道我還沒成親?”
“呃!喜歡你的姑娘,年輕漂亮的,才華橫溢的,其實都挺多的,所以她們經常說起你來,也就知道一點。”
“哦!那你認識的姑娘也挺多的。”
樂雲說着話,突然轉移了話題說道:“要不了幾日,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待在這個鬼地方久了我都快以為大千世界的林子都是這麽個鬼樣子。”
伊蘭歆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顫,然後坐回他對面笑道:“恩!終于可以回去了,這山上也太冷了。”
“也不知道雲光如今怎麽樣了?”
伊蘭歆取酒的動作一頓,只覺熱氣冒出來那樣的熱度能将人灼傷,從嘴角扯出個笑來:“樂先生不是來信說一切還好麽。”她說着低了頭,只假裝去看那火苗。
“也對,只要雲光她沒事就好了。”
“恩!”
花開花落,雲卷雲舒,一日匆匆逝去,日日亦如流水,過去的每一時,每一刻再也回不來握不住,而一個秋季不過轉眼便成為過去,雲光躺在塌上一如那時一般嘴角含着笑,似乎還是喝下他喂那勺粥時的心情,而莘北辰則坐在她旁邊看那本被翻得起卷的《浮游記》。
習大夫曾說雲光有可能會一睡不起,最開始便是昏睡時日越來越久,而至上一次吃粥後,雲光已昏睡一月。
其實事态如此,已然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在習大夫與樂先生均為醫術高絕之人,思來想去好些日子,終于商量出個藥方來,恰好藥方上那些稀有品種在皇宮以及藥離山能找得到,才将雲光險些一命嗚呼的結局給翻轉。
雲光再次醒來是在十日後,彼時已到十一月中旬。
冬日清晨,陽光從雲層後掙脫,灑下一片暖融融的金光。
雖是冬日,院子四周依舊綠意盎然,宛如春日,那金燦燦的光輝灑在綠色植物上,整個院子也變得綠意融融。
廊下擺了張美人榻,三面都擺放了一水兒雪玲花圖樣的屏風,前面正中草地上挂了蟬翼紗,榻前五步遠花架上雪玲花在寒風中傲然綻放,煜煜晨光下帶出些孤傲,莘北辰将雲光抱着就那麽坐在榻上,語聲尋常的同她說:“這一次你睡了好久。”
雲光望着晨光下開的正好的雪玲花嘴角含笑,嗓音因許久未曾說話已有些沙啞,同他說:“是啊!這一覺把我們的生辰都睡過了。”
“雲光,這一次陪我久一點好不好。”他說着為她攏了攏披風。
“恩!不過怎麽每次醒來都瞧不見樂雲,從前這個時候他應該還在洛邑不會回藥離山莊的。”
“或許是有事耽擱了吧!”他回答時神情自若,說着還沖她笑了笑。
“或許吧!”她突然喚道:“北辰哥哥。”
“恩!”
“如果有一天出現了一個對你好的姑娘,那個姑娘或許就是……。”
莘北辰直接打斷她後面的話:“雲光,不要說了。”語聲堅定道:“不會有什麽如果的。”
她卻固執的拉過他的手,笑道:“我沒有力氣了,你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回握着她冰冷手指不再言語。
她從他懷裏稍稍退出一些同他對視,語氣是尋常難得一見的鄭重,她說:“這一輩子不能陪你太久,別說你,就連我心中也有些怨怪老天他不公平,可是無論我們怎麽想,時間已經不多了,讓我把想說的話說完。”她說着語聲哽咽,頓了頓才續道:“都說人死了就要喝下一碗孟婆湯,忘掉這一輩子自己是誰,待投生到來世就會是不同的人生,雖然我去的這樣早,可是我會在三生石旁等着你,聽說三生石上有很多故事,所以我等你的時候就不會無聊,”她要說的還有很多,想了想才又道:“我生來就注定了活不長久,其實這一天到來也不過早晚,所以你的有緣人說不定還未出現,只是如果以後你有喜歡的人了,不用告訴我,也不要将她帶來給我看,因為我勢必會覺得她不是那麽适合你。”她已然有些意識不清醒,說出的話也颠三倒四。
他望着她的眼眸,終究再裝不出淡然,眸中蓄着哀傷,他将她緊緊摟在懷中,語聲卻極清的同她說:“不會再有旁人了,所以要麽你再努力陪我久一點,要麽就看着我孤老一生吧!”
他仿佛是笑了笑,同她說:“他們都說你長得很好,性情也好,就連陛下也曾說你性情灑脫在這些侯門千金中再找不出第二個,可是雲光你知道嗎?因為是你,我才覺得那些是好的,旁人再好也不是你。”
他更緊的摟她在懷中:“我從來都知道生死由天,我主宰不了生命,救不了你,同樣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心,它要喜歡你一輩子,我除了聽從,旁的什麽也做不了。”頓了頓,才說:“所以雲光,如果你不能陪我再久一點,那就這樣吧!”
冰雪下盛放的雪玲花,在愈發耀眼的光亮中幾近透明,雲光躺在莘北辰懷中,笑道:“那就這樣吧!北辰哥哥。”
“雲光。”他在她耳畔輕言:“雲光,不要再睡了,你說這一次會陪我久一點的。”
可是懷中人兒卻自顧自閉了眼眸,莘北辰保持着那個動作呆坐良久,即便樂千尋出現他也未曾有何反應。
可是樂千尋卻分明看見了他眼角那一滴晶瑩。
“還是抱她回去吧!她身子如今受不得這般折騰。”
莘北辰聽着點了點頭,抱着雲光往屋子裏走去,感覺到樂千尋跟了近來,他問道:“千尋姑娘有沒有發覺,雲光她越來越貪睡了。”
樂千尋身子微微一頓,然後輕輕走進,看了看雲光她依舊面容帶笑,許久才道:“是啊,她真是越來越貪睡了。”她說着,卻遞給莘北辰一張信箋,說道:“哥哥來信說他很快就能趕回來,所以殿下不要太擔心了,雲光她會好起來的。”
莘北辰看了信中內容,眉間全是笑意,坐在榻邊同雲光說:“聽到了嗎?樂雲他終于要回來了。”
如此情況下,樂千尋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退出了屋子。
十一月底,國君凱旋,黎國都城洛邑百姓夾道歡迎,而起先傳言将他們國君氣的吐血的恒親王,為了以示對國君尊重帶領滿朝文武百官出城百裏相迎,在此百姓皆可作證恒親王在迎接他們的陛下時無一不恭,無一不敬,先前傳的沸沸揚揚的君臣不和這一傳聞至此不攻自破。
三日後,伊家父子以私通敵國為由被判斬立決,而才被送進宮封為貴妃的伊家小姐也在次日被打入冷宮,沒幾日就有消息傳出說是伊小姐自缢身亡。而六年前在殷副将帳篷中找到與羯于私通的信件,也被查出是伊侯府當年送進宮中的書童,如今的吏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