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癡人入夢憶情傷
王府留雪院中,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一面撸着雪白胡須,一面為床榻之上雲光把脈。
旁邊莘北辰望着雲光蒼白面色忐忑不安,直到那位老者收了手,急切又恭敬的問道:“習大夫,她如今怎麽樣了?”
習大夫見他如此恭敬,沒好氣道:“服用了樂儀的護心丸,死不了,不過你連自己要死了看見我也沒這麽殷勤。”
莘北辰聽了習大夫的回答,已是喜笑顏開,哪裏還有空去計較那些,又問道:“只是她從小身體就不好,如今受了這麽重的傷,不知會不會有什麽影響?”
習大夫老大不高興的瞪他一眼,起身在書案上寫下一個方子交給清洛,吩咐道:“兩個時辰一碗,兩日後我再來給她把脈。”之後踱步到莘北辰旁邊,道:“就是身體再好挨個一刀也會有影響何況是她,不過如今首要便是這傷口能愈合,旁的尚且無礙。”
莘北辰點了點頭,這才在卧榻旁邊坐下,握着雲光的手。
習大夫見狀,勸了一句:“她如今還醒不過來,你在這守着沒用。”說完也不管莘北辰如何動作徑直走了。
直到四下再無人聲,莘北辰仍舊看着雲光毫無生氣的蒼白面容,他伸手輕輕撫過她面頰,手中肌膚細膩柔滑,卻讓他感到不真實,直到她似因疼痛而微微皺眉時,他就笑了。
雲光整個人只覺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處,她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只一身似被束縛不得自由,不時有安息香在她鼻尖萦繞,這是兒時歡樂回憶中的一絲調味劑,也是後來不願再燃起的一抹香,由着這樣一抹香她只覺心中難過,可是不知為何心裏難過,會真的覺得心口處似撕裂一般疼痛,她擡手想要拂去那痛,卻感覺手被人握着。
只聽耳畔一個聲音說:“一開始是會有些疼,不過只要能醒來,就會沒事的。”
雲光聽出是他在說話,突然睜開了眼,看着榻前男子,竹林中的一切似一張張畫卷從腦海中掠過,然後,她就想起了那年在利雅雪域的父親身中數箭,卻毅然立于雪上,直到等到她才倒下的情景。耳畔回響着父親的聲音:“說過要陪你去看夕陽也不能兌現,雖然你不能再見到爹爹,可是爹爹會一直陪着你,爹爹希望你随本心而活,繁華一世也好,漂泊一世也罷,只要是你覺得好的就好。”
想起當年母親在病塌上等着遲遲不能歸來的父親,望着門口時哀求的眼神,臨走時祈求上天再多給她一點時間的模樣,可她最後也沒能等到父親
想起身中劇毒的哥哥。
想起嵌入白骨的刀刃從哥哥膝蓋□□的時候。
想起他因毒入骨髓而不良于行時眼中那不經意露出的絕望。
想起他因毒入肌理而畏懼冬日嚴寒時那無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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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那麽努力想要活着,即使活着是那樣困難,可面前這個人,他曾經離死亡那樣近,而這樣的距離是他自己想要的,他甚至想要再近一些。
雲光突然用力甩開他的手,不管不顧的沖出房門,即使傷口的疼痛也無法轉移她心中那突如其來的傷痛。
屋外護衛看着幾日前救下他們王爺的姑娘簡直是看到了再生父母,盡管這位姑娘只穿了中衣還披頭散發,他們依舊覺得這姑娘長得真好看,只是他們的救命恩人如今這是要去哪?
護衛們看見他們王爺從屋裏跑出來,手裏還搭了件紅色披風時才想起那姑娘或許是刺客,不過是誤打誤撞救了他們王爺,如今正要逃跑。
待護衛們正要追時,他們王爺卻已說:“都撤了吧!”
雲光能感覺到身後有人跟着,一開始她并不理會,可是想到他在身後不言不語的樣子,只覺四周都沒了出路,她突然轉身啞着嗓子吼道:“不要跟着我。”說着仍舊往前走着,可因起身時太過激動,身前已沁出一團血色。
莘北辰觀她面容愈發蒼白,快步上前将披風給她披上,溫言哄道:“我們回去吧!這樣會着涼的。”
她一把扯下披風扔回給他,望着她時一臉憤然:“你都要死了,還管我會不會着涼幹什麽!我想生病就生病,想死就死,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又憑什麽要來管我。”
這時,旁邊一個侍衛上前呵斥道:“大膽,我們殿下好意關心你,你竟不知好歹。”
聽聞此言,莘北辰瞪着不知死活的侍衛,厲聲呵斥道:“滾下去。”
雲光聽聞此言不怒反笑,看着莘北辰挖苦道:“原來公子竟是大名鼎鼎的恒王殿下,賤民無知竟敢冒犯殿下,真是該死,不知這大黎國冒犯了王爺要判個什麽罪呢?”
莘北辰拾起那紅色披風上去一步,仍舊溫言哄道:“這裏風大,我們先回去吧!”
“你走開。”雲光不再與他糾纏,她只大步向前走着,她不知自己為何這樣!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可是她卻并不願意停下腳步。
“聽話,跟我回去。”莘北辰說着已拉過雲光想要帶她回去。
雲光用力甩開他的手,滿腹委屈終究在這一刻爆發,帶着這幾年所積壓的傷心,悲憤,她大聲吼道:“回去,回哪裏去,我哪裏也回去不了,回不去了,他們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不是也要死了嗎?還管我幹什麽!”吼完之後雲光突然就覺得力竭。
“你哥不在了,我怎麽能不管你。”
雲光神情恍惚,已沒了之前的憤怒,望着天幕,茫然說道:“是啊!哥哥不在了。可是你知道嗎?哥哥他有多努力想要活着,即使毒入骨髓他也從沒想過放棄,可是你為什麽不想要活了,為什麽?”。她說完只覺眼前一片漆黑,身體越來越重。
莘北辰将雲光抱着,在她耳畔輕聲道:“我還沒找到你怎麽會不想活了。”
随後莘北辰抱着雲光回屋中時喊道:“快去請習大夫過來。”
習大夫來時只見莘北辰還正在屋子裏踱步一臉焦慮,時不時便走去床榻前望着榻上那女子憂心忡忡。
習大夫走進給雲光把脈時,道:“好端端的怎麽會暈了,她身子不好傷口本就難以愈合,如今只好從新再開些敷傷口的藥,這藥對傷口雖有奇效,敷在傷口上卻疼得厲害。”
莘北辰點點頭望着習大夫欲言又止,猶豫一時後終究問出口來:“她從小就怕疼,能不能換個方子。”
習大夫很看不慣莘北辰如今這麽個德行,沒好氣道:“能活下來就很不錯了,還這麽多要求,不過倒是可以開香薰燃着。”
雲光迷迷糊糊間只覺有一絲涼意吹在臉頰上,雖然有些涼,感覺卻很好,雖然身體仍舊沉重,神思卻愈加清明,她睜眼時屋外天光正好,明媚光線斜斜照入屋內,将一切點亮,窗外花架上挂着的雪玲花随風飄搖,白綠相間只襯得白的愈白,綠的愈綠。
莘北辰仍舊守在塌邊,似乎太累,他睡得有些沉,連雲光醒時翻身也未能将他吵醒。
望着面前男子睡顏,他似乎觸手可及。
而她恍惚回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歲月,回到了曾經想哭便哭,想笑便笑的歲月,而她依舊是那個難過時便要在他懷中大哭的她,而他仍舊是那個無論她身在何處也能找到她的北辰哥哥。
只是一切只是似乎,五年是怎樣一段時光,這是一段足以改變人一生的時光。如他,五年前只是她的北辰哥哥,而今他馳騁疆場威震列國,一人之上萬人之下。如她,五年前擁有世間最好的幸福,五年後浪跡天涯飄搖無依。
望着面前男子突然憶起十六歲那年,十六歲的自己,雲光覺得有些陌生,那時的自己她已不太敢回憶,因為害怕回首從前會讓如今的自己顯得分外凄涼孤寂。
可是這個人,他的眉眼就這樣出現,讓她一下子就跌入那時的記憶中。
還記得那是新年初八,天氣明媚,陽光燦爛,無風無雪,是冬日裏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那日一早起床便覺頭昏腦漲,心知是感冒了,不過若是讓父親與哥哥曉得了免不了又得讓她喝些藥水,想着反正不嚴重,不用大驚小怪,上午跟着哥哥他們去聽戲喝茶,中午在天香樓吃飯,下午去城外騎馬。
雲光因幼時便随師父在外游歷,算得上是在馬上長大,騎馬這個事若放在平時她才沒興趣。至于她為何會去騎馬,自然是因為管家伯伯說每年的這一日,新葉城外都會有很多人去騎馬,很熱鬧的,再想一想騎馬與讀書,她覺得這根本不用思考。
去騎馬場的途中,雲光驚喜的遇見了殷将軍的女兒殷敏姑娘,這位姑娘不僅容貌傾城,氣質脫俗,而且馬術一流,是屬于那種只要她一出場就能将全場目光吸引的美麗女子,那時雲光還曾對之後的娛樂項目有過一番期待。
馬場上騎馬的人果然很多,雲光自然不認識這些人。只是與她所期待的有些不同,畢竟不是所有大家閨秀都能有殷家小姐那樣的魅力。而她竟敏感的發現馬場上姑娘們個個都打扮的花枝招展,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看到她們時她第一感覺是詫異,詫異于她們是否來錯了地方。第二感覺是氣憤,氣憤于她們竟然羞答答的纏着北辰哥哥,然後她就覺得這些姑娘她很不喜歡。
不過,也有最讓人讨厭的,平陽侯家的小姐,這姑娘明明很會騎馬,卻在莘北辰跟前裝無知,那德行讓人越看越煩人。
而雲光的馬術在常年運用中很是精湛,對于為了套近乎裝無知去學騎馬,這樣的事情很是不屑。
她擡眼去瞧他,好像心情很好,對于這些姑娘的問題也很有耐心的一一講解,還不時朝着他們微笑。他從前明明很不喜歡被人打擾,而她還要死皮賴臉才能跟着他,可是如今……
雲光因為有個好游歷的師父,從小到大在一個地方都待不長久,所以與夥伴相處的感覺都是很美好的,從來也未曾對并不相識的人産生過惡意。
她察覺到自己的心思時有些無措,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莫名讨厭這麽多人,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卻慢慢浮現,那念頭就好似吃過的美食,只要嘗過就不會忘記。
有了這樣的認知,雲光想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清靜清靜,想一想該怎麽面對這個問題。
午後陽光被雲層遮了光芒,風起時,沒戴面紗出門,風就成了一道利刃,吹在人臉上生疼。
她想着心事騎馬。根本沒察覺到越走越遠,路上林木枯枝成群,雪沫土堆成線。
大冷天在外面閑逛,對于雲光這樣畏寒的體質,輕微風寒也就直接升級為重度傷寒。
騎在馬上雲光只覺頭腦昏沉,耳邊嗡嗡聲響,迷迷糊糊間陣陣寒意襲來,手腳已凍得僵硬。
待她有些清醒時,已不知身在何處,更糟糕的是天已漸黑,空中也已飄起片片白雪,不過在這種時候雲光還分神想了想,在馬上睡了一下午居然沒被摔,而四周雖有林木,卻并非進了森林,不會時時擔憂遇上豺狼虎豹成為獵物。
由此可以想見“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話說得很有道理。
雲光腳步虛浮的跳下馬,放眼望去枯木連綿,白雪皚皚,她倍覺凄涼的哀嘆一時,打算找個地方,燃個火堆,奈何接連幾日雨雪交加,地上枯木已被打濕,她能力有限,未能燃個小火堆暖和自己。天寒地凍,饑腸辘辘,她以為“屋漏偏逢連夜雨。”這話說得更為貼切。
可盡管到了這個境地,她那時也未曾期待過有人能找到她,畢竟四周荒蕪,一看便知少有人跡。
雲光長到這個年紀,去過許多地方,尤其是進了沙漠,身處漫無邊際的漫漫黃沙中,總是有些不知身在何處之感。
又想到如今這個境況與行走在沙漠差不離,心中盤算着最差也就是等天亮再找路回去,雖如此安慰自己卻不免有些心慌。
又不斷為自己打氣,一個晚上而已,很快就會過去的,可見她其實是個冷靜且堅強的姑娘。可當真的有人出現時,她卻鼻尖發酸,眼淚汪汪的望着來人。
他下馬望着她,面上竟是平日裏極難能見到的開懷笑意,讓她一時不敢沖過去訴苦,而他并不急着走來,反倒是燃起一道煙花在空中綻放,雲光知道那是他給哥哥的信號,告訴他們已經找到她了。
夜空中煙火絢爛将整個雪夜點亮,他身披一場煙火行來,光華下眉眼輪廓似畫,嘴角彎出淺淺笑意卻是比煙火更耀眼的存在。
“我已經好可憐了,北辰哥哥還要笑我。”她說的可憐兮兮,只害怕挨罵,不敢走進。
而他也不知什麽時候已燃了個火堆,走進她時說:“跟我去打水。”
她仍舊不肯靠近他,只借口道:“不要,好累的。”
“你不知道嗎?前幾日你哥就是在這裏捕到那只老虎的。你若是不怕那就在這等我好了。”他說着已擡腳離開。
“既然你害怕,那我就陪你去好了。”她說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他,扯着他衣袖不撒手,畢竟老虎比北辰哥哥還可怕。
“你受了寒能吃雞肉嗎?算了你還是吃面吧!”他困惑的看着她。
雲光:“……”
疑惑道:“受了寒能吃面嗎?”想了想才補充道:“你還是喝點湯好了。”他一臉确定的點點頭。
雲光:“……”
吃飽喝足回去時她頭暈目眩根本不能騎馬,只依着根木莊子不停的打盹。
他用披風将她裹住,小心護在懷中,不讓風雪将她浸染,口中卻念叨:“年紀倒是長了,可這性子還同小時候一樣,怎麽讓人放心啊!”
她聽着心中老大的不高興,辯解道:“既然長不大,那北辰哥哥一直陪着我好了,這樣多讓人放心啊!”
那時的她并不知這句話是一個怎樣的承諾,而他們注定了會在時光中走散,即使不期而遇也不過是空做了一場落花有意。
她在他懷中悶悶問道:“北辰哥哥,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似乎很難回答,有一陣子他才說:“反正是找到了,有空想這個不如想想待會回去你哥請的大夫會開什麽藥。”
“哎呀!吃了北辰哥哥的面,我什麽病都好了,哥哥不會知道的。”
他有些好笑的問:“是嗎?”
“是啊!”她說着已迷糊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