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來幽夢憶往昔
雲光見他說着已有些困意,想他才解了毒,如今又與她說了這些時候的話,便道: “你也累了,還是別說話了費神,想來房門緊閉你也悶的緊。”說着話,雲光推開了窗戶,一片橙光斜斜落盡屋中。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黃昏之後吃過晚飯便可以睡覺豈不是很好。”三年前的她這樣說,那時她要照顧哥哥,夜裏總是擔心他涼了,渴了,所以夜裏總也睡不好。那時她便覺得作詩時詩人定是失眠所以害怕黑夜連帶着對黃昏也無甚好感。記得橙光裏哥哥緩緩笑意流淌在夕陽中,笑道:“吃飯很好,睡覺很好,還有什麽雲光覺得很好!”
“當然是哥哥了,哥哥同我一起做飯很好,一起吃飯很好,一起下棋也很好呢!”記得那時她就是這樣說的,同樣的橙光裏她說:“江公子喝了藥便休息吧!待會我會讓小楠把窗戶關上的。”說着在一片橙明中雲光出了廳門,遇見這位江公子,她忽然有些想哥哥了,出了聽雨樓,出了藥離山莊,雲光飛身上了後山小院。
書房裏,雲光看着紅衣女子望着坐在對面書案前一位月白衣衫,容顏俊秀的男子,無賴道:“我又不用考狀元,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
男子看着女子一臉笑意:“做不了才女也沒什麽,明日就去麗賢繡坊請位繡娘來教你繡花,做個賢惠的姑娘也不錯。”
女子聽得直瞪眼,理直氣壯的說:“你們都有銀子做衣衫,為什麽還要我學繡花?”又可憐兮兮的博同情:“十指連心,被針紮到很疼的。”
男子見狀點了點頭,笑語晏晏:“也是,那就把做糖醋魚省下來的銀子,用來做件衣裳好了。”看了眼瞪着眼睛的女子,雲淡風輕的加了句::“每天吃鹹菜加饅頭也不錯。”
女子精神萎靡,眼神渙散,語氣虛弱:“昨晚沒睡好,好困啊!我要去睡覺了,北辰哥哥也早點睡吧!”女子說着打算開溜。
男子卻已走至女子身前,望着女子時眼眸中帶着淡淡笑意,說出的話卻帶着威脅意味:“元帥說你也長大了,身體也不如小時候那般虛弱,也該回将軍府讓宮裏嬷嬷來教教禮儀了,懂點規矩總是好的。”
女子被逼的退回到書案前,耷拉着腦袋,怨念道:“北辰哥哥你怎麽這樣啊!”
男子擡手在女子頭上順毛,戲谑道:“讀書可比跟着太婆學禮儀好玩。”
不知怎麽場景一下換做夜裏,似是上元節,街街兩旁挂着千奇百怪的花燈,街上男男女女戴着面具,雲光一眼便認出戴着黑無常面具的紅衣女子與戴着白無常面具的白衣男子。
那樣喧嘩她卻知道女子說:“北辰哥哥我們去放蠟燭吧!”
男子語氣淡定,糾正道:“是放荷燈。”
“哎呀!你不要老是挑我語病,黎叔說放荷燈還可以許願呢!”
“那你要許什麽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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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許我爹明天別讓我背書,如果我爹明天還讓我背書,就說明這個根本就不靈。”
男子敲了敲女子的頭,語氣裏滿是無奈道:“你和雲陽不是親兄妹吧!你哥一目十行,只需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可你卻看着書就能睡着。”
女子滿眼堅定的點頭贊同:“是啊!我哥一定是我爹撿來的。”
就在這時河對岸傳來煙花爆竹聲,天空煙火絢麗多彩,面具上,河水裏,空氣裏都流動着熱鬧的氣息,世界一下被點燃,人群開始沸騰,話語聲,歡笑聲,吵鬧聲此起彼伏。
雲光只覺腳下一空,睜開眼來一片漆黑,四周寂靜無聲,枕中茶香在鼻間浮動,她從塌上起來,走到院中,不知何時天上又是紛紛揚揚的落雪,擡眸望着滿天飄雪忽然就想知道如今的他在做什麽。
翌日清晨
雲光在松微大夫的注視下來到女大夫門所住的沁芳院中,不同于往日的清淨,此時院中立于諸多曼妙少女有說有笑,場面甚是熱鬧。
她走過月亮門,走過九曲回廊,走過一片青綠的忍冬花架,走進人群中,原來他們說的是:“恒王殿下十二歲随軍長年駐紮新葉城,十五歲與雲少将軍并肩作戰将羯于首領斬殺,十六歲帶領五百騎兵為先鋒與新任羯于五千人馬于‘密羅山’厮殺三天三夜,是雲帥‘汾域之戰’取得勝利的關鍵。”
那個時候她還不認識他呢!
一位身穿粉色裙裝的女子眼中閃着亮晶晶的光芒,背書似的說:“十七歲時與雲少将軍跟随雲帥出征羯于,在‘绮西’以五千孤軍殲敵五萬餘人,斷了羯于南面翅膀,使其孤軍難以抵抗。”
他們就是在這一場戰事之後遇見的。
一位綠衣裙女子結果話頭,興致勃勃的說:“二十一歲獨自率領一千人跋涉千裏于漠南,将殺人如麻,恃強淩弱的數萬沙盜全數斬殺,同年被封為親王,在黎國除了皇子們還從未有人被封親王的先例。”
聽到這裏雲光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凱旋歸來,父親似乎格外高興竟然将家中祖傳的短刀送給了他,那時哥哥還玩笑說:“那柄虎躍短刀我已經惦記這麽久了,父親卻給了北辰,早知道我就同他一起了。”說這個時哥哥還望着她笑了笑,才又道:“北辰不會是因為知道我爹要拿這個作為獎勵,才千方百計攔着不讓我與你一起去吧!”
水藍色衣裙的女子哀嘆道:“二十二歲帶前去燕國支援,也是那年雲帥與雲少将軍在得勝而歸的途中中了埋伏死于利雅雪原,而恒王殿下也于燕國邊境身受重傷,被燕國公主慕容翎所救,好在後來恒王殿下趕去利雅雪原給羯于來了個措手不及。”
先前那個粉色衣裙的姑娘羨慕還帶了嫉妒的口吻說:“聽聞恒王殿下還是個長情之人呢,五年前慕容公主救下殿下之後,便跟随大軍來到黎國,據說兩國國君都樂見其成,恒王殿下平定邊境戰亂,為黎國立下汗馬功勞,待來年春天便要同慕容公主成親。”
今日的陽光是冬日裏少有的暖和,曬得雲光一身暖洋洋的,她靜靜站于人群中聆聽,衆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說着他的過往,四周格外喧嘩。
身穿粉色裙裝的女子名喚連翹,看着雲光笑說:“玲姑娘整日待在莊裏,知道恒王殿下麽,那可是位神仙般的公子,長得很好,文武皆好,還是為國為民的大英雄,與咱們公子的閑雲野鶴多有不同。”
身穿綠衫的女子名喚雲蘿,頗為興奮的插話:“是啊!玲姑娘,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長得這樣好的公子。”想了想又說:“玲姑娘,你的身子如今也好的差不多了,公子每年二月便會出莊去各地巡查生意,你何不跟着公子去各地瞧一瞧,就當是散心了。”
這其實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可有那麽多關于他的事情被提及,讓她有些措手不及:“我……已經習慣了莊裏生活,出去……會不習慣的。”
這邊方停下,旁邊又有人說:“可是同恒王殿下這般人物怎麽會被人刺傷,先生說這次雖救回了殿下的命,可殿下如今已無求生意志,若是下次……”
“啪”的一聲玉釵斷成兩截,雲光只覺自己被一道驚雷當頭劈中大腦,抓住旁邊一個人問道:“你說什麽?北……恒王殿下他……他怎麽了?什麽叫做沒有求生意志啊!”她不曾注意周圍人目光中的打量,那裏面有諸多錯愕她也瞧不見。
“可是同恒王殿下這般人物怎麽會被人刺傷,先生說這次雖救回了殿下的命,可殿下如今已無求生意志,若是下次……”
“沒有求生意志。”
“沒有求生意志。”
她滿腦子都是這樣的話,之後想起昨日江游崖的話:“哪有,也不知背後人是誰,就連一向不理俗事在後山修養的聖姑也能請得動,調了師傅與修羅場裏的頭號殺手連羅。”
飛身掠過腳下藤蔓,趕往聽雨樓。
聽雨樓
江游崖正同小楠喝粥,聽見門口一陣響動,擡頭時雲光已立在跟前,質問道:“你師父的任務是去刺殺黎國恒王嗎?”
江游崖仍舊在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氣勢中沒回過神來,癡癡望着雲光。
雲光早已失去理智,扯過江游崖衣襟,也不管他傷口如何,歷聲質問:“你說,你師傅要殺的人就是恒王。”
江游崖總算在疼痛中回過神來,暗自吃驚于雲光功力的同時點了點頭,他那句“怎麽了”還沒問出口,雲光又道:“他們會在什麽時候動手。”
“二十五日後,也就是新年初八,姑娘怎麽想起問這個?”江游崖話音剛落,雲光已飛身而去不見蹤影。
皚皚雪原上一匹紅色俊馬在雪上飛馳,馬上女子白裙翻飛,她衣衫單薄又在疾風之下掠過卻渾然未覺嚴寒侵襲,只一味快馬奔馳。
“雲光,雲光。”她身後一襲淺藍衣衫的樂雲騎着匹汗血寶馬飛馳掠過雪原奔向她,細看時才瞧清他同樣衣衫單薄,只是身後背着行囊。
兩匹馬距離逐漸拉近,樂雲又喊道:“雲光。”
雲光回頭看見與她并肩的樂雲時長“籲”一聲勒住馬疆繩,看着他時也不似平時笑語,只道:“穿成這樣就跑出來了,不冷啊!”
“還說我呢!也不看看自己,知道藥離山到洛邑要走多久嗎?什麽也不帶,騎着匹老馬就往外跑。”樂雲跳下馬将包裹取下,從裏面掏出件銀白色鬥篷給雲光穿上,再将包裹遞給雲光,交待道:“裏面有些棗泥糕和水,餓了記得吃,還有些銀錢以備不時之需,趕路也要看看天色,晚上要找家客棧好好休息,否則還未教訓他,你自己就病倒了。”
雲光将包裹背在身後,心中生出絲絲暖意,面上卻笑着答道:“知道了。”
“我的令牌在這鬥篷裏,有什麽事就用它通知我。待在莊裏這樣久,外面發生了些什麽也不知道,若是想知道什麽就去‘襄淩原’一家汾陽茶鋪,那裏的掌櫃王小川是江湖上販賣消息的百事通,他欠我一些人情,用這令牌去他什麽都會告訴你的。還有,若是銀錢掉了就用它去招牌上有雲字的店面支取,今年冬天父親與千尋沒空回來,我沒什麽事的。”
“好。”
“你那匹馬是回川公子他們的,還是騎我的吧!”樂雲說着牽過她手裏馬疆:“去吧。”
雪原上的別離,他說“去吧”一如當年哥哥在雪地裏對她說的這兩個字。
記得當年也是這樣的雪色,她騎着這匹馬,披着這件鬥篷,行過蒼茫無垠的雪原,路過寂靜蕭條的叢林,越過直上雲霄的山峰,一路經過城鎮村落,去到那個她從未踏入的家鄉,想要告訴那個男子,她與哥哥還活着。
到如今她還記得那日洛邑城有多冷,記得那個男子曾經說洛邑是極難得下雪的,可是那日城中大雪紛飛,滿城飄着凱旋之音,大道上圍滿了前來迎接勝利之師的百姓。而她在人群歡呼中,迎着風雪,看着他身披銀色铠甲,騎着她送的千裏馬,與身旁那位明豔如花的女子在百姓的注視下緩緩走過。
她不認識她,可聽周圍人說那是燕國公主,是名動諸國的第一美人,第一才女,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要娶的人。原來救命之恩是可以以身相許的,也就是那時她才知道有些東西,即使再喜歡,再努力,再想要,不是你的終究不會是你的,即使曾經你離他那樣近,那樣觸手可及。
還記得那日她在人群歡呼中策馬揚鞭,一路飛奔,卻哭不出來,因為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她笑,好比在新墳的父親,病床上的哥哥。
空曠無垠的茫茫雪原,看不見天邊飛鳥足跡,四周空無一道行人的足印,樂雲一身淺藍,身騎紅色俊馬緩步慢行,雲光回望他身影漸遠,世界在茫茫雪海中定格。
橫亘的雪山,孤寂的叢林,陌生的城鎮,一路上雲光策馬狂奔,一如當年的她無暇顧及周遭景色。
如此趕路二十四日總算到了洛邑城外的襄淩原,而新年就在她一路飛奔中逝去。
四周打聽才找到樂雲說的那家汾陽茶鋪,說是茶鋪卻是一處木板搭成的涼棚,雲光下馬在挂着汾陽茶鋪的柱子邊,只瞧四周用以抵擋風寒的草席在風中搖搖欲墜,她開口問道:“有人嗎?”
“誰啊!”一聲遙遠,不辨方向的男聲傳來。
雲光仍舊四周打量,回道:“小女子來自藥離山莊,有一事不明還請先生指教。”
“藥離山莊,雲公子的人?”仍舊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雲光這時只覺腳下木板在很有節奏的跳動,随後就聽聞那男聲說道:“姑娘你踩在我門上了。”她趕忙退後幾步。
随着那木板啪的一聲響,從地下室裏走出個胖嘟嘟的年輕小夥子,起先聽名字雲光還以為王小川是個骨瘦嶙峋的小孩。
王小川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打量着雲光,又瞧她書中握着那塊雕刻着雲字的玉佩,忙招呼道:“姑娘從藥離山來,這大過年的趕來洛邑,是有什麽事嗎?”
“是有些問題想要請教王先生。”
王小川行走江湖多年,因靠販賣消息為生,又身無一技之長,雖然江湖人稱百事通,可大多數人看他不起,如今聽見雲光稱他作先生頓時眉開眼笑,道:“既然有雲公子玉佩,那姑娘只管開口,我王小川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着又将帶了面紗的雲光好一陣打量,再看了看她身上那銀白披風,眼中帶了抹意味深長的笑來。
“我想要洛邑城及城周圍的詳盡路線圖。”
王小川似沒想到是這麽簡單的事,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有一小會才回神,點頭道:“我這就去取。”他說着轉身往地下室裏去,只剩一個頭時,又回頭同雲光道:“姑娘要不到裏面等等我。”
“不用了,還要勞煩先生快些。”
不過一刻他便從地下室裏上來,雲光看着那皺巴巴的路線圖,再看他滿臉通紅,想來他的确欠了樂雲一個天大的恩情。她并未将路線圖打開,只盯着手裏已泛黃的布帛,沉吟半晌,方才語聲猶豫道:“恒王殿下今日行蹤,先生可知?”
“要說別的王爺,打聽打聽也知道一些,可恒王殿下的行蹤我不清楚也從不打聽,不過就算清楚我卻不想告訴姑娘,還望姑娘海涵。”說這話時王小川不似之前那般恭敬謙和,反倒有一絲鄙夷之色呈現。
雲光有些意外他的反應,她本也是随口一問,他若是不知也就算了,反正她心中已有了主意,可他如此眼神她倒是突然就想知道了,“哦!這又是為何?臨走前樂雲還說只要有這個。”她說着擡手搖了搖手中玉佩,又道:“你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話方才你自己也說了!”
王小川一時啞然,只得說道:“我方才确實說過,只是恒王殿下與別人不同,他是我黎國将軍,是他在疆場上浴血殺敵,才讓我們這些普通百姓能衣食無憂。我雖是平頭老百姓,可是卻也希望殿下能福壽安康。況且像姑娘這樣每日跑來買殿下行蹤的女子太多,可你看那恒王府到如今不也只住着一位女子麽!”他說着,又将雲光一番打量,有些不客氣道:“姑娘我這麽說你可別生氣,畢竟我這也是為你好,你也該知道這恒王殿下今年便要同那位慕容公主成親了。你還是……”
他說的欲言又止,雲光卻聽得明白,上馬時陰陽怪氣道:“樂雲來了,我會告狀的,哼!”
“呃!”王小川欠了樂雲一條命,他說過樂雲可随時來取,聽雲光這般說,又想雲公子一向喜怒無常,若真是沖冠一怒為紅顏,那他可就……,如此想着再看那女子已絕塵而去,絲毫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