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而今識盡愁滋味
清晨山間雲霧袅繞,朝陽初升透下縷縷光柱,山間林木綠意融融裹着晶瑩雪色清幽冰涼,如此晨曦風光中一道白色身影在成群綠木中翻飛,與飛鳥擦肩,與猛獸同行,只看得人心驚膽戰。直到一株挂着白色絲縧的翠綠松柏出現,那道白色身影方才頓住身形,緩緩落在松柏前面,到此時方能看清這身手高絕之人竟是雲光,她正提着個布袋往白色絲縧所對方向走去,在一株嫩黃枝葉的決淋子前頓住腳步,不過她顯然已做過數次這種事情,拔藥時仍舊不忘提防着向四周張望,看一看有沒有野獸出沒,直到将四周掃視一番後方才彎腰去拔,卻在将決淋子拔地而起時,她感覺到身後氣息有異。
常年出沒于這片山林讓雲光下意識扭頭望向身後,還別說這一望當真是讓她心驚膽戰還提神醒腦。
一頭猛虎正向着雲光的方向匍匐而來,此虎在老虎界已算是龐然大物,行動起來卻無聲無息。
或許猛虎也沒想到會被發現,但是萬獸之王終歸不是浪得虛名,不過瞬間已躍起朝着雲光猛撲而來。
這些年她已在如此驚吓中将反應速度完成了一個質的飛躍,直接從人的反應變作了飛禽的反應,在老虎一躍而起撲來時,腳尖輕點,在空中打着個旋往樹梢掠去。
樹下猛虎顯然沒有想到長得像人類的雲光竟然是一只鳥,很是不甘心的撲騰着雲光站立的那顆大樹,一時虎嘯不絕于耳,大樹也不時有些搖晃。
雲光看了看手上那株枝葉嫩黃的決淋子,再往下望了望朝着她咆哮的猛虎,饒是她早已習以為常,如此猛虎在下虎視眈眈依舊覺得心驚膽戰。擡眼望着前方已到斷崖,嘴角竟勾出一抹笑意來,将布袋斜挎着在身後,深呼吸幾口氣後,腳尖輕點樹身已飛身往前面那處助她逃過數次猛獸追擊之地掠去。
樹下猛虎在同一時間對着雲光身影窮追不舍,終在她跳下山崖時止步,猛虎對着崖下雲光墜落的身影不甘心的咆哮數次方才掃興而去。
雲光縱躍而下時手挽崖上垂挂的藤蔓,幾個騰挪縱躍,飛身在一片白桦林中停下,望着上面百十來米高度懸崖長出一口氣,擡手去理身上布袋時才覺雙手仍舊微微發抖,腿腳也有些無力。
暫歇片刻之後,雲光方才擡腳望藥離山莊的方向走去,可記得上一次她從上面跳下來時此處分明還是大自然中一筆濃墨重彩的風景,可如今卻已是滿目冰雪渣子充滿了蕭瑟孤寂,與山上綠白相間分外不同。
會有如此差別,雲光是從樂雲那裏得知,說是藥離後山有一處泉眼,從那裏出來的泉水有治愈傷病,驅除毒素美容養顏之能,也不知是否與那泉眼有關,反正在藥離山上即使大雪紛飛,山間草木卻仍舊青翠,尤其草藥繁盛,這簡直是違背自然規律。此地如此搞得人人心向往之,好在這個地方從古至今皆由醫學世家樂家世代守護,倒也并非此地有了主人,大家便能如此自覺而不想入非非,實乃樂家雖從事醫學,卻在武學一道之上很有幾把刷子,故而無人敢越雷池半步。
而雲光會對山上一切如此熟悉也只因當年哥哥被人傷了腿腳,而傷他的劍刃上所抹□□名為“浮生若盡”,顧名思義便是要人性命,之所以哥哥還能陪她一段也是因為父親喂他服下一粒護心丸。而那毒也只有用山中泉水浸泡,再以山上每日剛過露水的決淋子,犀牛草,銀光花敷在傷口處,以此來取到一個抑制毒性發作的功效。
起先哥哥對她每日要到這後山采藥一事很不放心,畢竟從前她吃喝玩樂樣樣都做得不錯,卻對學習這種需要刻苦耐勞,日日堅持一事很是不得要領。
她從前雖也曾去過深山林木之中,卻因那時有師父在身旁,從來也沒覺得危險,可如今她需要獨自一人去到林中,對照書中所畫圖樣,所描寫情況來采藥,那時常會被突然出現的食肉動物們吓得不輕,這樣的事情幾乎讓她在前三個月中神經一度衰弱。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堅持,因為她身後已沒了可以依靠的人,如果她退縮那麽第二日哥哥的藥就會沒有着落,所以那個時候她除了堅持根本沒有退路,其實到了後來也并非不怕,只是再害怕也要堅持,然後就變成一種習慣。
後來,因她與哥哥需要在藥離山莊住上很長一段時間,也就将莊中去後山采集稀缺藥材的活給攬下來,即便後來哥哥因為需要靜養而搬去半山腰那處小院,她也一如既往将這活攬下來當作醫藥費用。
也是從那時開始,雲光才清楚話本與現實之間的區別,五年時間在話本之中不過是寫書人書寫幾筆的問題,于她卻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哥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到他離世,從她心如死灰到接受現實,每一日都那樣真實漫長。這五年她不僅屈服于命運的安排,還要不斷在殘酷命運中掙紮前進,而這些掙紮,這些絕望中生出的希望所為不過是還要活着罷了,而即便如此那些話本中時常出現的奇跡在她的期望中也從未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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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那段蕭瑟樹林,雲光便安步當車,看看橙光下的雪山,感受刺骨寒風掠過脖頸,聽聽光氲中緩緩流淌的小溪,每到這個時候她便會想起三年前,那時候哥哥就坐在院子裏看書,見她滿頭大汗跑回去總是會說上句:“跑得這麽急,會着涼的。”
正想到此,雲光卻聽身後一個女子啞着嗓子責怪道:“那位蘭歆姑娘讓你如此魂牽夢繞,你怎麽不讓她天遠地遠的送你來這藥離山。”
聽了此番醋溜溜的言語,縱使雲光很是好奇,也不太好直接回頭看個究竟。卻聽一個男人有氣無力的嗓音說道:“夫人,都是為夫的錯,只是為夫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與誰有過什麽争執,此番遭此暗算,當真莫名奇妙。”
那位夫人陰陽怪氣道:“那信上不是有提到,說你做了什麽事情自己知道,此番讓你受這苦就算是報應。”
聽聞此言男人很是不屑,冷笑道:“我虞某人行走江湖多年,從來都是光明正大,何時做過信上所言那等要遭報應的事。就算有那麽一件不大光明之事,也是那年同你還未成親便……”男人說得暧昧,卻突然“哦!”了一聲,才笑着抱怨道:“現在受傷了,你就不會輕點。”
女人聲音也有所緩和,卻是嗔怪道:“說什麽呢!也不害臊,那還不是你幹的好事。”
男人繼續方才話題:“那賊人說出這種話,也不過是他仗着身手好傷了我想怎麽說便怎麽說得了,他能将我幹了什麽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有什麽依據沒有。”
女人贊同道:“我看那個兇手給你下毒,又給你緩解毒性的藥,還說樂家能為你解毒,說到底這個變态就是為了讓你遭罪。”
雲光聽着只覺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近,趕忙回頭,身後兩位魁梧有力的漢子用一幅擔架擡着那個重傷到已然面目全非的男人,想來這便是方才那個虞某人,跟随病人旁邊行走的是位眉清目秀,端莊閑雅,手持一柄白玉佩劍的少婦,而這兩位漢子雲光知道他們是山下的百姓,因上藥離山這一路全是蜿蜒崎岖的小道,馬車根本不能通行,而藥離山莊卻常有前來求醫之人,故而山下百姓便多了這麽一條以擡人上山的生計來。
卻在這個時候,那個男人突然痛苦哀嚎起來,一下子從擔架上滾在旁邊雪上,雲光望着前面那個疼得死去活來的男人,只見男人原本已呈紫黑色的面上此時正青筋突兀,像一條條橫亘在臉上交錯縱橫的小蟲,這個情形似乎是毒性發作。
不過如此情況應已發生數次,那位夫人雖面露心疼之色,卻并未驚慌,很是鎮定的從懷中取出個藥瓶,倒出顆黑乎乎的藥丸喂給男人,那應當是一種解藥,而那個男人在服下那藥丸後倒也安靜下來,兩個漢子将那個安靜下來的男人擡上木板,随後便繼續往前方走去。
望着幾人漸行漸遠的身影,雲光在想這山高路遠走下來,那毒已将那位丈夫折磨的不成樣子,不過說來他既然已喜歡上了那個什麽蘭歆姑娘,他家夫人為什麽還要對他不離不棄,将他送來藥離山莊也就算了,還勞心勞力的陪他走了這一路,這麽想下來她覺得這個男人真是混帳。
依舊悠閑漫步,雲光到藥離山莊已是巳時一刻,她輕車熟路的往京墨樓走去,小徑蜿蜒回環,亭臺樓閣隐于翠綠藤蔓之後,走出翠綠藤蔓,繞過一道九曲回廊,便到了她要去的地方。
京墨樓是藥離山莊中一處獨立的院落,大多用來接待那些需要留下修養的病人,而就在雲光走進前院時,一位年邁的青衣老者正從前廳出來,老者紅潤的面色上滿是焦慮,看見雲光時方露出微微笑意,聲音中氣十足道:“雲丫頭來了。”
雲光點頭招呼道:“李伯?”李伯是藥離山莊的管事,雖已年到七十身體卻很是康健,因雲光當年照顧雲陽時曾在莊裏住過兩年,故而相熟。
待李伯走進時,雲光見他一頭汗,便微笑着問道:“李伯這是怎麽了,什麽事把你給急成這樣了?”
李伯嘆了口氣,方回道:“也不知怎麽回事,今日突然來了十多位身中劇毒的武林中人,你也知道莊裏一般只有幾位大夫,這病人一下子紮堆來,根本就忙不過來,到如今還有幾位病人躺在大廳裏沒人得空管,如今只少爺得空,你也知道少爺最不喜歡為這些江湖人醫治。”
雲光聽着話,想起樂雲說“江湖人打打殺殺,命很不值錢,而他一向不喜歡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只是話雖如此,雲光在藥離山莊這些年卻見他為不少人治過病。
雲光又問道:“怎麽會這麽多人受傷?”
李伯卻突然長嘆一聲,說道:“許是同十年一屆的武林盟主大賽有些幹系!”見雲光疑惑,又搖頭嘆息一陣,方才同她解惑:“從前每一屆武林大會,前一個月各門各派就已經開始明争暗鬥,這其中有那麽一些人總是為了那個位置無所不用其極,武林中人這個時候若是技不如人,缺胳膊短腿或身中劇毒是再尋常不過之事。只是距離武林大會還有三月病人卻一下子就多起來,這樣的事從前倒是沒有。”
雲光還記得,如今的武林盟主就是掌門師伯座下弟子南拂師兄,遺憾的是那一年的武林大會她去了新葉城,沒能趕上看這個熱鬧。
腦海中突然閃過方才那對夫婦的身影,說道:“方才我在回來的路上也遇見一對夫婦,那位丈夫看樣子是中毒已深。”
李伯已然忘了大廳的正事,同雲光又是一陣長籲短嘆後,才遺憾道:“你說的應該是那位虞乾虞少俠,虞少俠還沒走進山莊就斷氣了。”
雲光心內一驚,那位虞少俠中了那般劇毒也沒想過一了百了,卻在一已踩在希望上時離世,她只覺生命脆弱無常,那個與他夫人打情罵俏的男人就這麽死了,她在想那位不計前嫌的夫人如今應當痛不欲生吧!
“今日病人中全是中了羅剎門的毒,屋裏那些人有好多也已拖了這樣長時間,不知還能不能救,唉!你說那些羅剎門的人整出這些□□來害人是幹什麽呢!”他說着一臉無奈的搖了搖頭,又道:“少爺将藥丸放在偏廳,說是你知道在哪裏。只是今日人太多,松微那小子在偏廳給昨日便趕來的病人瞧病,你也知道松微小子一般是看些隐疾,你進出拿了就出來,免得晦氣。”
雲光回道:“恩!”
看李伯已右轉往紫蘇園去了,雲光也進了廳裏。
廳內果然如李伯所言,偌大個廳堂裏擠滿了人,所有木椅板凳都被占領,而有些病人無處安放則在地上鋪上毛毯安置,原先這廳中擺放有幾盆長青樹也看不見蹤影。
廳裏人見到進來的是位戴着面紗的女子時,面上多少有些失望之色。
腥味夾帶着一股惡臭味不時飄來,雲光只覺得胃裏陣陣難受,到了松微大夫所在的偏廳門前,廳裏雖有幾位病人坐等,卻很是安靜。
門口小厮長相憨厚,名喚阿陸,是個老實本分到有些呆板之人,他看見雲光走來時,憨憨笑道:“姑娘怎麽來了,此地血污氣重怕是污了姑娘衣裙。”
“不過幾日不見,阿陸你倒是越發會說話了,只是病人這樣多,病情又這樣急,你記得誰先誰後麽?若是記叉了,人家可是要找你麻煩的!”雲光說着,湊進阿陸耳邊,危言聳聽道:“別看這些人出自名門正派,你若是得罪了他們,可是有性命危險的。”
聽得此言,阿陸頓時站的筆直,似有些被吓到,望着雲光呆楞着言語道:“名門正派不都是拔刀相助,懲奸除惡麽!要依着姑娘所言他們豈不是比魔教還不講道理。”
“你傻呀!魔教殺人都是光明正大的殺,可這些名門正派死個掌門都不知道誰是兇手。”
阿陸似有所悟連連點頭,後又是憨憨一笑道:“姑娘放心,我記得,李伯給他們發了數字,上面排了順序,我認得。”
雲光一派老成的點了點頭,卻不忘叮囑道:“可別說是我教你的,否則你家公子又說我妖言惑衆。”
“姑娘每次都說,我早就記得了。”
屋內,火爐中融融暖意在室內蔓延,紅木幾案前,一位身穿白袍的青年男子正同對面黑衣男子道:“公子還是快快休妻保平安的好。”
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雲光心中正覺詫異,松微大夫卻面容平和的朝她笑笑算是打過招呼。
雲光因裏面還有病人不好翻箱倒櫃,只得在後面等等。
卻見那位黑衣公子眼睛周圍呈青,面色暗黃,精神渙散萎靡不振,只是那位公子同雲光一般驚詫,帶着幾分尴尬回道:“可是大夫,在下尚未娶妻!”
松微大夫開好藥方,身旁小厮阿柒接過藥方出去抓藥,剛到門口時又頓住腳步,問道:“大夫方才可說是要讓人去後山取一桶泉水來。”
松微大夫顯然不大有耐煩心重複,只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待阿柒出門了,松微适才又道:“哦!那公子若是同那位姑娘相好,可就要當心,這位姑娘應當是以公子身軀修煉采補之術,以保青春永駐,容顏不老,公子如今已被掏空,若是繼續同那女子同房,不出一月必會喪命。”
“啊”了許久,黑衣公子才恍然道:“難怪王妃她……!”話到嘴邊恍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驚慌失措間看向松微與雲光。
松微似已知事情始因,笑道:“公子不必擔心,你既不是黎國人,而我與這位姑娘也不認識你,莊裏又很忙,沒時間說你是非。”
黑衣公子起身,滿臉暗黃中透着紅,尴尬的望了眼雲光,适才看向松微道:“多謝先生救命之恩,在下日後康複定當前來報答。”
松微未再看他一眼,只埋頭記錄病症,間歇添了句:“不用報答,只需公子将今日診費付清即可。”
那位黑衣公子見他如此在意銀錢,反倒不似之前那般患得患失,一張萎靡不振的臉上露出歡顏,笑道:“自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