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裏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5)
打,我和母親都不得而知。母親東借西借,為哥哥再次住院湊錢。錢終于湊夠了,卻住不進精神病院去。精神病人像急性傳染病患者一樣一天比一天多,床位極度緊張。盼福音似的盼到了入院通知書,準備下的住院費又快花光了。半年後才住上院。那半年裏,我和母親經常在深夜冒着凜冽嚴寒跟随哥哥滿城市四處去“偵察”他幻覺中的“美蔣特務”的活動地點。他說只有他親自發現了,才能證明自己并非“反革命”。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語了。他很可憐地對母親解釋,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樣折磨親人,而是被特務們用儀器操控的結果,還說他的頭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親則只有淚流不止。
在那樣的一些日子裏,我曾暗自祈禱:上帝啊,讓我盡快沒了這樣的一個哥哥吧!
即使那時我也并沒恨過哥哥,只不過太可憐母親。我怕哪一天母親也精神崩潰了,那可怎麽辦呢?對于我和弟弟妹妹們,母親才是無比重要的。我們都怕因為哥哥這樣了,哪一天再失去母親。怕極了。
哥哥住了三個月的院,花去了不少的錢,都是母親借的錢。報銷單據寄往大學,杳無回音。大學已經徹底癱瘓了。而續不上住院費,哥哥被母親接回家了,他的病情一點兒也沒減輕。
在接下來的一年裏,全家人的精神又倍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膽。哥哥接連失蹤過幾次,有次被關在某中學的地下室,好心人來報信,我和母親才找到了他,他的眼眶被打青了。還有一次他幾乎被當街打死,據說是因為他當衆呼喊了句什麽反動口號。也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關押了起來,因為他不知從哪兒搞到了筆和紙,寫了一張反動的大字報貼到了公安局門口……
“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
我毫不猶豫地第一批就報了名。
每月能掙四十多元錢啊!我要無怨無悔地去掙!那麽,家裏就交得起住院費了,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就獲拯救了。
我下鄉的第二年,三弟也下鄉了。我和三弟省吃儉用寄回家的錢,幾乎全都用以支付哥哥的住院費了。後來四弟工作了,再後來小妹也工作了。他倆的學徒工資頭三年每月十八元。盡管如此,還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費,因為那每月要八十幾元。但畢竟的,我們四個弟弟妹妹都能掙錢了。幸而街道挺體恤我家的,經常給開半費住院的證明。而半費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較排斥的。故每年還有半年的時間,哥哥是住在家裏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親,家裏的窗上安裝了鐵條,釘了木板,玻璃所剩無幾;鏡子、相框,甚至暖壺,一概易碎的東西一件沒有了;菜刀、碗和盤子都鎖在箱子裏。
我發現,母親額上有了一處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開肉綻所造成的。
我還在家裏發現了自制的手铐、腳鐐、鐵鏈。四弟的工友幫着做的。
四弟和小妹談起哥哥簡直都談虎變色了。
四弟說哥哥的病不是從前那種“文瘋”的情況了。
而母親含着淚說,她額上的傷疤是被門框撞的。
那時刻,我內心裏産生了憎恨。我認為哥哥已經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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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刻,我暗自祈禱:上帝啊,為了我的母親、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讓他早點兒死吧!
以往我回家,倘哥哥在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兩次的。第二天一次,臨行一次。
那次探親假期裏,我一次也沒去看他。
臨行我對四弟留下了斬釘截鐵的囑咐:能不讓他回家就不讓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親是民政部的領導,住院費你們別操心,我要讓他永遠住在精神病院裏!
我托了那種關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費常住患者……
而我回到兵團的次年,成了複旦大學的“工農兵學員”。這件事,我是頗犯過猶豫的。因為我一旦離開兵團,意味着每月不能再往家裏寄錢了,并且,還需家裏定期接濟我一筆生活費。我将這顧慮寫信告訴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讀書,保證每月可由他給我寄錢。這樣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況當時,我自覺身體情況不佳,有些撐不住擡大木那麽沉重的勞動了,于是下了離開兵團的決心。
在複旦的三年,我只探過一次家,為了省錢。分配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後,我又将替哥哥付醫藥費的義務承擔了。為了可持續地承擔下去,我曾打算将獨身主義實行到底。兩個弟弟和小妹先後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勸說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兒子,将父母接到北京來住,埋頭于創作,在北京“送走了”父親,又将母親接來北京,攢錢幫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問題……各種責任紛至沓來,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費一事,簡直忘記了還有一個哥哥。哥哥對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筆支出”的符號。
1997年母親去世時,我坐在病床邊,握着母親的手,問母親還有什麽要囑咐我的。
母親望着我,眼角淌下淚來。
母親說:“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塊兒死,那他就不會拖累你了……”
我心大恸,內疚極了,俯身對母親耳語:“媽媽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哥哥,絕不會讓他永遠在精神病院裏……”
當天午夜,母親也“走了”……
辦完母親喪事的第二天,我住進一家賓館,命四弟将哥哥從精神病院接回來。
哥哥一見我,高興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說:“二弟,我好想你。”
算來,我竟20餘年沒見過哥哥了,而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
我不禁擁抱住他,一時淚如泉湧,心裏連說:哥哥,哥哥,實在是對不起!對不起……
我幫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飯,與他在賓館住了一夜。哥哥以為他從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實話實說:現在還不行,但我一定盡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動用輕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區買了房子。簡易裝修,添置家具。半年後,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動員鄰家的一個弟弟“二小”一塊兒來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無穩定工作、穩定住處。我給他開一份工資,由他來照顧哥哥,可謂一舉兩得。他對哥哥很有感情,由他來替我照顧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終于接近是一種人生了。
那三年裏,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們居然都漸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們,一塊兒做飯、吃飯、散步、下棋,有時還一塊兒唱歌……
卻好景不長,“二小”回哈爾濱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時,某日不慎從高處跌下,不幸身亡。這噩耗使我傷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單位請了假,親自照看哥哥。
我對哥哥說:哥,二小不能回來照顧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說:好事。他也該成家了,咱們應該祝賀他,你寄一份禮給他吧。
我說:照辦。但是,看來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說: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歲了。他除了頭腦、話語和行動都變得遲鈍了,其實沒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傾向的表現。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來。
我說: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倆一塊兒生活。
哥哥說:我聽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後住過了幾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現在住的這一所醫院,據說是北京市各方面條件最好的。每月費用4000元左右。幸而我還有稿費收入,否則,即或身為教授,只怕也還是難以承擔。
前幾天,我又去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裏的長椅上,我看着他喝酸奶,一邊和他聊天。在我們眼前,幾只野貓慵懶大方地橫倒豎卧。而在我們對面,另一張長椅上坐着一對老伴兒,他們中間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健壯患者,專心致志、大快朵頤地吃燒雞。那一對老伴兒,看去是從農村趕來的,都七十五六歲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着樹杈削成的拐棍。他們身上落了一些塵土,一臉疲憊。
我問哥,你當年為什麽非上大學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
我又問:為什麽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媽媽編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那個童話。當年我曾下過一種決心,不看着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了,我自己是絕不會結婚的……
他看着我苦笑。
原來哥哥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心一疼,黯然無語,呆望着他,像呆望着另一個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将塑料盒扔入垃圾筒,複坐下後,看着一只貓反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麽事?”我的心還在疼着。
“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來,那一種保證,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始終記着。他顯然也一直在盼着。
哥哥已老得很醜了。頭發幾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幾顆了,背駝了,走路極慢了,比許多六十八九歲的人老多了。而他當年,可是一個一身書卷氣、儒雅清秀的青年,從高中到大學,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
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對哥哥的迅速老去,卻是不怎麽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幾分慌恐、惶,正如當年從心理上排斥父親和母親無可奈何地老去一樣。
“你忘了嗎?”哥哥又問,目光遲滞地望着我。
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賴地笑了,話說得極自信。随後,眼望向了遠處。
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老态龍鐘的哥哥相伴着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于絕大多數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任而已。參透此谛,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不論怎樣,皆當潤礫成珠。
對面的大娘問:“是你什麽人呀?”
我回答:“兄長。”話一出口,自窘起來。現實生活中,誰還說“兄長”二字啊!
大娘耳背,轉臉問大爺:“是他什麽人?”
大爺大聲沖她耳說:“是他老哥!”
我問大娘:“你們看望的是什麽人啊?”
她說:“我兒子。”看兒子一眼,她又說,“兒子,慢點兒吃,別噎着。”
大爺說:“為了給他續上住院費,我們把房子賣了。沒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們的兒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似乎老父親老母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
我心接着一疼。這一次,疼得格外銳利。
我聯想到了電視新聞報道的那件事——一位崩潰了毅忍力的母親,絕望之下毒死了兩個一出生便嚴重智障的女兒;也聯想到了電影前輩秦怡在接受采訪時講述的實情——她的患精神病的兒子一犯病往往劈頭蓋臉地打她……
中國境內,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裏,都有一個有稿費收入的小說家,或一位著名的電影演員啊!
我又暗自祈禱了:上帝啊,人間有些責任,哪怕是最理所當然之親情責任,亦絕非每一個家庭只靠倫理情懷便承擔得了的!您眷顧他們吧,您拯救他們吧……
這一次,在我意識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們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