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裏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3)
這一點我們心中有數,但高低也就不過每月差個一兩千元的事兒。我們所長暗中答應他,以後也不會提高他的稅額。可那一年,上邊下達的稅額指标又增加了,全所完成指标太有壓力了,所長就親筆調高了他的納稅額。但事先沒顧上和他打招呼,結果他翻臉了,揭發信寫到了市紀委,說我們所長兒子結婚時,向他借過一萬元錢,三年多了還沒還,分明是企圖賴着不還。幸虧有借據證明是借,法院沒按索賄來判。否則,我們所長就慘了。但那也搞得我們所長名譽掃地,提前幾個月就退休了……”
他說那件事對他影響很深。那一年他們那一座小城市還是縣級市,每到春節,縣委縣政府慰問退休老幹部,正科級的人也在慰問名單上的。在縣城,誰熬到正科級那也是很不容易的。可所長退休後,像是臭豆腐了,縣委縣政府的團拜車從不在他家門前停。連因為貪污受賄一百多萬判了刑保外就醫的一位副縣長還經常有人背地裏去看望呢,可除了所裏的人,所長這個人似乎早死了,不存在了,被一切與他共事過的人徹底忘了。
“知道幹我們這行的挺怕什麽嗎?怕老領導退休了或高升了,派來一個新的頭兒。2000年後,全中國的CIP每年以8%到10%的速度增長着,最高也不過12%、13%,可上級下達的征稅指标卻一年比一年高,少則15%,多則高到20%,有一年高到30%!老領導沒太大上進心了,也有經驗了,一般不會要求我們超額完成上級下達的指标。可新來的頭兒不同,年輕的必有上進心。新官上任三把火嘛,能力、政績都要通過超額完成指标來證明、來體現嘛!本年度超額了,上邊就會認為還有潛力,于是下一年在超額的基礎上再提高指标。指标得由我們收稅員去完成啊,我們就等于被逼上前線,得與納稅商戶們刺刀見紅了。我們老所長退休後,新來的就是那麽一個急赤白臉一心往上爬的主兒,大家終于全都被壓力壓得苦不堪言,心頭冒火了,就抓住他的一件作風問題搞個沸沸揚揚,強烈要求上級把他調走了。接着來的一位頭兒就很受我們歡迎。大家也努力工作了,還是沒完成上級的指标怎麽辦呢?他從不跟我們下邊犯叽歪,親自出馬,多說好話,央求某些大稅戶提前将下一年的稅交上來幾個月的,寅吃卯糧,下一年再說下一年的。要是超額了呢,也不上繳,壓住預留在明年的稅金裏。下一年頭幾個月不征或少征稅,商家們也念我們的好,再逢不得不寅吃卯糧的情況,商家們還願意幫我們一把。他很有思想,常跟我們說,咱們收地稅的,在咱們這麽一個一百來萬人的城市,沒什麽大公司大老板,面對的主要是中小商家,絕不能征稅把他們征瘦了,征垮了。他老早就有藏富于民于地方的意識了。他還打過一個比方,說即使将這些中小商戶當成綿羊,那也還是以使他們大起來肥起來為好,那樣才能可持續地為國家從他們身上剪下毛來,才是真的替國家作長遠的考慮。你認為我們的所長怎麽樣……”
我說:“是位好所長。”
他說:“也快退休了。”——很憂愁的樣子。
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你是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生,當年算是高學歷,參加工作時間也這麽長了,怎麽就沒熬個一官半職呢?”
他半苦澀半欣慰地笑道:“快了。上級跟我談過了,我們所長一退,确定我接他的班。我錯過了一次機會,要不10年前就當上了。剛才我不是說過,我們老所長退了以後派來一個急着往上爬的主兒嗎?那時我的收稅範圍內有一處磚廠。新所長要求當年務必超額,說磚廠的稅額定低了,指示我提高。還說廠子有避稅嫌疑,得一并調查清楚。磚廠屬于生産企業,稅額是根據銷售單征收的,有什麽高低呢?那磚廠用自己生産的磚蓋了一處倉庫,還蓋了兩排工人宿舍,這樣的一批磚該不該收稅,國家那時沒有具體的規定,所以我就沒有收稅的依據嘛。我拖着沒照他的指示去辦。硬收能不能收上來呢?估計也能。歸根結底,企業怕我們,而不是反過來。但硬收那一定收得人家心裏別扭,不服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必須為磚廠的工人們考慮。那時都10月份了,那些工人都是農民。磚廠老板心裏一窩火,也許就拖欠工人們的工資,給他們打白條,那他們就不能帶着錢回家過年了。我這麽考慮也對吧……”
“對。”
我心裏開始對他起敬意了。
他說他一拖,就将所長拖來氣了。有一天所長沒鼻子沒臉地當衆訓他,他一拍桌子與所長大吵起來。他說他當時也知道,自己快被提拔為副所長了。結果那一吵,副所長沒當成。
我問:“後悔不?”
他說:“有什麽可後悔的呀!不就是副科級嘛,一半芝麻粒似的個官兒!吵了還痛快了呢!誰圖一時痛快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叫事理,這點兒事理我是懂得的。當年不後悔,如今更看得開了。神馬不是浮雲?都是浮雲!該來的好事兒,誰都擋不住。像是就要落在自己頭上,最終落在別人頭上了,那是別人的造化,是自己的機緣還沒真的到來。比如現在,要直接提我當所長了,我一個勁兒聲明自己能力不行。可上級說,你行!有什麽不行的?考察來考察去,沒人說你不行,非你莫屬了……”
他笑了,滿臉呈現大自信。
而我,由衷地說了幾句祝賀的話。不僅對他起敬意,還覺得他特可愛了。有時,我們對別人的第一感覺是可愛,以後才漸覺可敬。這個過程往往很長。往往,別人在我們心目中的印象始終是可愛,至于可敬,貓在哪兒似的就是不出現。而另外一些時候,我們對別人的第一感覺如果是可敬,那麽也許他的三言兩語,一個小動作,或一種表情,忽然地就會使我們覺得一個人也可愛了。
我對他的感覺便是如此。
由可愛到可敬,似鐵樹開花;由可敬到可愛,卻似華麗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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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稅收員,我這人也不是慣于送順水人情,不講原則。以前稅收制度和條例都不太嚴,确實存在送順水人情的空間。現在不同了,嚴多了,誰想送那也不太容易送成,除非互相勾結,以身試法。大的問題上,我比誰都講原則,誰想阻擋都不行。我碰到過這麽一件事——前年,一個搞房地産的老板,蓋好了一幢樓,我耐心等着他把樓賣完好收稅。不料有天他說,他不賣樓了,他要将樓作為股份,與別人合夥搞什麽會所。以物代資與別人合夥搞項目,這當然是合法的,不屬于銷售,當然也就不必納稅了。我一聽就明白了,他是在搞鬼。他說會所開張後需要服務員,你有什麽三親六戚盡管介紹來吧。你介紹的人我保證不會虧待了。我又明白了,這是在拉攏我呀!我說謝了,我的三親六戚不勞您費心了。二百幾十萬的稅呢!想逃避就那麽簡簡單單地讓你心想事成了?美的你!跟我來這套?那我就替國家盯死你了!半年後,他又對我說合作不愉快,他已經撤股了。入股時是一幢樓,撤股時是現金轉賬。行,算你高,這是合夥人之間兩廂情願的事,我也幹涉不着。但別當我是傻瓜,我沒閑着呀,我暗中調查過了,那合夥人是他小舅子,是個影子合夥人,真實身份是某縣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在職公務員不得以任何方式經商,這是黨紀!你小舅子犯了黨紀了,你們的合夥不合法!稅的事兒以後再說,先罰!重罰!那麽多人說情,我一律不給面子。一份報告打到市紀委,紀委一調查,情況屬實,把他小舅子給撤職了。什麽會所,不存在了。你貸款了,賣不賣?賣我就照章收稅!不賣你就扛着貸款利息!你拖得起,我也等得起……”
他說時,雜志卷在手中,一下下拍向小茶案。
看來,他這人脾氣還不小。
我說了我的這一種感覺。
他卻否認,說他基本上是個沒脾氣的人。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單位,一向講和諧。偶爾露峥嵘,興許一兩年才露一次。但那通常是三五分鐘的事,脾氣來得快,消得也快。消就是消了,絕不久擱在心裏。
“以後當所長了,更不能輕易發脾氣了。當領導要有領導的涵養,是吧?我認為,有一種中國現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在中國,當法官的,往往搖身一變成律師了。當官的,往往退休以後成私企顧問了。如今呢,稅務師所也順勢而生,漸成雨後春筍了。又往往呢,老稅務員、稅務幹部,退休後被稅務所聘去當高級稅務師、當顧問了。好的一面是,有他們這種高級的專業的人士顧着問着,能增強企業和商家的納稅意識,我們省心了。不好的一面是,他們要是出高級的點子專教企業和商家怎麽樣鑽稅法的空子‘合理避稅’,那我們的工作難度以後就大了,收稅像是棋逢對手的賽事了。你認為哪種可能大些?”
我沉吟半晌,老實承認,自己所知有限,實在是不敢妄下斷言。
他将臉轉向了窗外,自言自語:“唉,中國特色,中國特色,許多事,要特色到哪一天為止呢?”
這時,列車為了搶回在始發站誤點的時間,分明提速了。
4.玉順嫂的股
九月出頭,北方已有些涼。
我在村外的河邊散步時,晨霧從對岸鋪過來。莊稼地裏,割倒的苞谷稭不見了,一節卡車的挂鬥車廂也被隐去了輪,像江面上的一條船。
這邊的河岸蕤生着狗尾草,草穗的長絨毛吸着顯而易見的露珠,剛澆過水似的。四五只紅色或黃色的蜻蜓落在上邊,翅子低垂,有一只的翅膀幾乎是在摟抱着草穗。它們肯定昨晚就那麽落着了,一夜的霜露弄濕了翅膀,分明也凍得夠嗆。不等到太陽出來曬幹雙翅,大約是飛不起來的。我竟信手捏住了一只的翅膀,指尖感覺到了微微的水濕。可憐的小東西們接近着麻木了,由麻木而極其麻痹。那一只在我手中聽天由命地緩緩地轉動着玻璃球似的頭,我看着這種世界上眼睛最大的昆蟲因為秋寒到來而喪失了起碼的警覺,一時心生出憂傷來。“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的季節過去了,它們的好日子已然不多,這是确定無疑的。它們不變得那樣還能怎樣呢?我輕輕将那只蜻蜓放在草穗上,而小東西随即又垂攏翅膀摟抱着草穗了。河邊土地肥沃且水分充足,狗尾草占盡生長優勢,草穗粗長,草籽飽滿,看去更像狗尾巴了。
“梁先生……”
我一轉身,見是個少年。霧已漫過河來,他如在雲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見到過他。
我問:“有事?”
他說:“我幹媽派我,請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問:“你幹媽是誰?”
他腼腆了,讷讷地說:“就是……就是……村裏的大人都叫她玉順嫂那個……我幹媽說您認識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幹媽是誰了。
這是個極尋常的小村,才三十幾戶人家,不起眼。除了村外這條河算是特點,此外再沒什麽吸引人的方面。我來到這裏,是由于盛情難卻。我的一位朋友在此出生,他的老父母還生活在村裏。村裏有一位民間醫生善推拿,朋友說治頸椎病是他的“絕招”。我每次回哈爾濱,那朋友是必定得見的。而每次見後,他總是極其熱情地陪我回來治療頸椎病。效果姑且不談,其盛情卻是只有服從的。算這一次,我已來過三次,已認識不少村人了。玉順嫂是我第二次來時認識的——那是冬季,也在河邊。我要過河那邊去,她要過河這邊來,我倆相遇在橋中間。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苞谷稭,望着我站住,一臉的虔敬。
我說是。她說要向我請教問題。我說那您放下苞谷稭吧。她說背着沒事兒,不太沉,就幾句話。
“你們北京人知道的情況多,據你看來,咱們國家的股市,前景到底會怎麽樣呢?”
我不由一愣,如同魯迅在聽祥林嫂問他:人死後究竟是有靈魂的嗎?
她問得我心裏咯噔一下。
我是從不炒股的。然每天不想聽也會聽到幾耳,所以也算了解點兒情況。
我說:“不怎麽樂觀。”
“是麽?”——她的雙眉頓時緊皺起來了。同時,她的身子似乎頓時矮了,仿佛背着的苞谷稭一下子沉了幾十斤。那不是由于彎腰所致,事實上她仍盡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給我的感覺不是她的腰彎了,而是她的骨架轉瞬間縮巴了。
她又說:“是麽?”——目光牢牢地鎖定我,竟有些發直,我一時後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說不怎麽樂觀是什麽意思呢?不怎麽好?還是很糟糕?就算暫時不好,以後必定又會好的吧?村裏人都說會的。他們說專家們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話,使我不知該信誰了……只要沉住氣,最終還是會好的吧?”
她一連串的發問,使我根本無言以對。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麽一個僅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裏,會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還是農婦!
我明智地又說:“當然,別人們的看法肯定是對的……至于專家們,他們比我有眼光。我對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萬別把我的話當回事兒……否極泰來,否極泰來……”
“我不明白……”
“就是……總而言之,要鎮定,保持樂觀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幾句,匆匆走過橋去,接近着逃掉。
在朋友家,他聽我講了經過,頗為不安地說:“肯定是玉順嫂,你說了不該那麽說的話……”
朋友的老父母也不安了,都說那可咋辦?那可咋辦?
朋友告訴我,村裏人家多是王姓,如果從爺爺輩論,皆五服內的親戚關系,也皆闖關東的山東人後代,祖父輩的人将五服內的親戚關系帶到了東北。排論起來,他得叫玉順嫂姑。只不過,如今不那麽細論了,概以近便的鄉親關系相處。三年前,玉順嫂的丈夫王玉順在自家地裏起土豆時,一頭栽倒死去了。那一年他們的兒子在上技校,他們夫妻已攢下了8萬多元錢,是預備翻蓋房子的錢。村裏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翻蓋過了,只她家和另外三四家住的還是從前的土坯房。丈夫一死,玉順嫂沒了翻蓋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時,村裏人家幾乎都炒起股來。村裏的炒股熱,是由一個叫王儀的人煽乎起來的。那王儀曾是某大村裏的中學的老師,教數學,且教得一向極有水平,培養出了不少尖子生,他們屢屢在全縣甚至全省的數學競賽中取得名次及獲獎。他退休後,幾名考上了大學的學生表達師恩,湊錢買了一臺挺高級的筆記本電腦送給他。不知從何日起,他便靠那臺電腦在家炒起股來,逢人每喜滋滋地說:賺了一筆又賺了一筆。村人們被他的話撥弄得眼紅心動,于是有人就将存款委托給他代炒。他則一一爽諾,表示肯定會使鄉親們都富起來。委托之人漸多,玉順嫂最終也把持不住欲望,将自家的8萬多元錢悉數交付給他全權代理了。起初人們還是相信他經常報告的好消息的。但消息再閉塞的一個小村,還是會有些外界的情況說法擠入的。于是有人起疑了,天天晚上也看起電視裏的《財經頻道》來。以前,人們是從不看那類頻道的,每晚只選電視劇看。開始看那類頻道了,疑心難免增大,有天晚上大家便相約了到王儀家鄭重“咨詢”。王儀倒也态度老實,坦率承認他代每一戶人家買的股票全都損失慘重。還承認,其實他自己也将他們兩口子多年辛苦掙下的十幾萬全賠進去了。他煽乎大家參與炒股,是想運用大家的錢将自家損失的錢撈回來……
他這麽替自己辯護:我真的賺過!一次沒賺過我也不會有那種想法。我利用了大家的錢确實不對,但從理論上講,我和大家雙贏的可能也不是一點兒沒有!
憤怒了的大家哪裏還願多聽他“從理論上”講什麽呢?就在他家裏,當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委托給他的錢數大或較大的人,對他采取了暴烈的行動,把他揍得也挺慘。即使對于農民,當今也非倉裏有糧,心中不慌的時代,而同樣是錢鈔為王的時代了。他們是中國掙錢最不容易的人。明知錢鈔天天在貶值已夠憂心忡忡的,一聽說各家的血汗錢幾乎等于打了水漂兒,又怎麽可能不急眼呢?茲事體大,什麽“五服”內“五服”外的關系,當時對于拳腳絲毫不是障礙了。第二天王儀離家出走了,以後就再沒在村裏出現過。他的家人說,連他們也不知他的下落了。各家惶惶地将所剩無幾的股渣清了倉。
從此,這小村的農民們聞股變色,如同真實存在的股市是真真實實的蟒蛇精,專化形成性感異常的美女,生吞活咽幻想“共享富裕”的人。但人們轉而一想,也就只有認命。可不嘛,些個農民炒的什麽股呢?說到底自己被忽悠了也得怨自己,好比自己割肉喂猛獸了,而且是猛獸并沒撲向自己,自己主動割上趕着喂的,疼得要哭叫起來也只能背着人哭到曠野上去叫呀!
有的人,一見到或一想到玉順嫂,心裏還會倍受道義的拷問與折磨——大家是都認命清倉了,卻唯獨玉順嫂仍蒙在鼓裏!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夢!仍整天沉浸于她當初那8萬多元已經漲到了20多萬的幸福感之中。告訴她8萬多元已損失到1萬多了也趕緊清倉吧,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話的沉重打擊;不告訴呢,又都覺得自己簡直不是人了!我的朋友及他的老父母尤其受此折磨,因為他們家與玉順嫂的關系真的在“五服”之內,是更親近的。
朋友正講着,玉順嫂來了。朋友一反常态,當着玉順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數落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無非說我這個人一向不懂裝懂,自以為是,由于長期被嚴重的頸椎病所糾纏,看什麽事都變成了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雲雲。朋友的老父母也參與演戲,說我也曾炒過股,虧了幾次,所以一談到股市心裏就沒好氣,自然念衰敗經。我呢,只有嘿嘿讪笑,盡量表現出承認自己正是那樣的。
玉順嫂是很容易騙的女人。她高興了,勸我要多住幾天。說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熱乎乎的火炕,頸椎病會有減輕。
我說是的是的,我感覺痛苦症狀減輕多了,這個村簡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順嫂走後,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無話。我想苦笑,卻連一個苦的笑都沒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則都喃喃自語。
一個說:“這算幹什麽?這算幹什麽……”
另一個說:“往後還咋辦?還咋辦……”
……
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
她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別見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看出那是讓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說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
她嘆口氣,說她得了風濕性心髒病,一檢查出來已很嚴重,地裏的活兒是根本幹不了啦,只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了。
我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
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在南方打工。知道家裏把錢買成了股票後,跟她吵了一架,賭氣又一走,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還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說,多虧有他這個幹兒子,經常來幫她做點兒事。接着問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嗎?”
我替少年回答是的,誇了他一句。
玉順嫂也誇了他幾句,話題一轉,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
玉順嫂又嘆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啊!你別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我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何況你梁先生是一個悲觀的人,悲觀的人勸別人不要悲觀,那更不起作用了!你來都來了,便耽誤你點兒時間,這會兒就替我把遺囑寫完吧……
那少年從抽屜裏取出紙、筆以及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
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
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22萬多元錢,20萬留給她的兒子,1萬元捐給村裏的小學,1萬元辦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墳,餘下3000多元,歸她的幹兒子……
我接着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必用那20萬元給自己修一處農村的家園,說在農村沒有了家園的農民的兒子,人生總歸是堪憂的。并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
我回到朋友家裏,将寫遺囑之事一說,朋友長嘆道:“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希望由你這位作家替她寫遺囑,成了她最大的心願……”
我張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的。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麽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時代人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
這麽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終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人匆匆來了,他們說玉順嫂死在炕上。
朋友說:“我不能陪你走了……”
他眼睛紅了。
我說:“那我也留下來送玉順嫂入土吧,我畢竟是替她寫過遺囑的人。”
村人們湊錢将玉順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也湊錢替她丈夫修了墳。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系的手機號碼被告訴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怕被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時問責,惹出麻煩。
那是一場極簡單的喪事,卻還是有人哭了。
葬事結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幹媽留給我的那份兒錢,我該跟誰要呢?”
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聾了,啞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團糾結,郁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麽好。
路邊草叢之下,遍地死蜻蜓。一場秋雨一場寒……
5.這個時代的“三套車”
我這個出生在哈爾濱市的人,下鄉之前沒見到過真的駱駝。當年哈爾濱的動物園裏沒有。據說也是有過一頭的,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我下鄉之前沒去過幾次動物園,總之是沒見到過真的駱駝。當年中國人家也沒電視,便是駱駝的活動影像也沒見過。
然而駱駝之于我,卻并非陌生動物。當年不少男孩子喜歡收集煙盒,我也是。一名小學同學曾向我炫耀過“駱駝”牌卷煙的煙盒,實際上不是什麽煙盒,而是外層的包裝紙。劃開膠縫,壓平了的包裝紙,其上印着英文。當年的我們不識得什麽英文不英文的,只說成是“外國字”。當年的煙不時興“硬包裝”,再高級的煙,也無例外地是“軟包裝”。故嚴格講,不管什麽人,在中國境內能收集到的都是煙紙。煙盒是我按“硬包裝時代”的現在來說的。
那“駱駝”牌卷煙的煙紙上,自然是有着一頭駱駝的。但那煙紙令我們一些孩子大開眼界的其實倒還不是駱駝,而是因為“外國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外國的東西,竟有種被震撼的感覺。當年的孩子是沒什麽崇洋意識的。但依我們想來,那肯定是在中國極為稀少的煙紙。物以稀為貴。對于喜歡收集煙紙的我們,是珍品啊!有的孩子願用數張“中華”、“牡丹”、“鳳凰”等當年也特高級的卷煙的煙紙來換,遭斷然拒絕。于是在我們看來,那煙紙更加寶貴。
“文革”中,那男孩的父親自殺了。正是由于“駱駝”牌的煙紙禍起蕭牆。他的一位堂兄在國外,還算是較富的人。逢年過節,每給他寄點兒東西,包裹裏常有幾盒“駱駝”煙。“造反派”據此認定他裏通外國無疑……而那男孩的母親為了表明與他父親劃清界限,連他也遺棄了,将他送到了奶奶家,自己不久改嫁。
故我當年一看到“駱駝”二字,或一聯想到駱駝,心底便生出替我那少年朋友的悲哀來。
後來我下鄉,上大學,在10年左右的時間裏,竟再沒見到“駱駝”二字,也沒再聯想到它。
落戶北京的第一年,帶同事的孩子去了一次動物園,我才見到了真的駱駝,數匹,有卧着的,有站着的,極安靜極閑适的樣子,像是有駱峰的巨大的羊。肥倒是挺肥的,卻分明被養懶了,未必仍具有在烈日炎炎之下不飲不食還能夠長途跋涉的毅忍精神和耐力了。那一見之下,我對“沙漠之舟”殘餘的敬意和神秘感蕩然無存。
後來我到新疆出差,乘吉普車行于荒野時,又見到了駱駝。秋末冬初時節,當地氣候已冷,吉普車從戈壁地帶駛近沙漠地帶。夕陽西下,大如輪,紅似血,特圓特圓地浮在地平線上。
陪行者忽然指着窗外大聲說:“看,看,野駱駝!”
于是吉普車停住,包括我在內的車上的每一個人都朝窗外望。外邊風勢猛,沒人推開窗。三匹駱駝屹立風中,也從十幾米外望着我們。它們頸下的毛很長,如美髯,在風中飄揚。峰也很挺,不像我在動物園裏見到的同類,峰向一邊軟塌塌地歪着。但皆瘦,都昂着頭,姿态鎮定,使我覺得眼神裏有種高傲勁兒,介于牛馬和獅虎之間的一種眼神。事實上人是很難從駱眼中捕捉到眼神的。我竟有那種自以為是的感覺,大約是由于它們鎮定自若的姿勢給予我那麽一種印象罷了。
我問它們為什麽不怕車?
有人回答說這條公路上運輸車輛不斷,它們見慣了。
我又問這兒駱駝草都沒一棵,它們為什麽會出現在離公路這麽近的地方呢?
有人說它們是在尋找道班房,如果尋找到了,養路工會給它們水喝。
我說駱駝也不能只喝水呀,它們還需要吃東西啊!新疆的冬天非常寒冷,肚子裏不缺食的牛羊都往往會被凍死,它們找到幾叢駱駝草實屬不易,豈不是也會凍死嗎?
有人說:當然啦!
有人說:駱駝天生是苦命的,野駱駝比家駱駝的命還苦,被家養反倒是它們的福分,起碼有吃有喝。
還有人說:這三頭駱駝也未必便是名符其實的野駱駝,很可能曾是家駱駝。主人養它們,原本是靠它們馱運貨物來謀生的。自從汽車運輸普及了,駱駝的用途漸漸過時,主人繼續養它們就賠錢了,得不償失,反而成負擔了。可又不忍幹脆殺了它們吃它們的肉,于是騎到離家遠的地方,趁它們不注意,搭上汽車走了,便将它們抛棄了,使它們由家駱駝變成了野駱駝。而駱駝的記憶力是很強的,是完全可以回到主人家的。但駱駝又像人一樣,是有自尊心的。它們能意識到自己被抛棄了,所以寧肯渴死餓死凍死,也不會重返主人的家園。但它們對人畢竟養成了一種信任心,即使成了野駱駝,見了人還是挺親的……
果然,三頭駱駝向吉普車走來。
最終有人說:“咱們車上沒水沒吃的,別讓它們空歡喜一場!”
我們的車便開走了。
那一次在野外近距離見到了駱駝以後,我才真的對它們心懷敬意了,主要因它們的自尊心。動物而有自尊心,雖為動物,在人看來,便也擔得起“高貴”二字了。
後來我從一本書中讀到一小段關于駱駝的文字——有時它們的脾氣竟也大得很,往往是由于倍感屈辱。那時它們的脾氣比所謂“牛脾氣”大多了,連主人也會十分害怕。有經驗的主人便趕緊脫下一件衣服扔給它們,任它們踐踏任它們咬。待它們發洩夠了,主人拍拍它們,撫摸它們,給它們喝的吃的,它們便又服服帖帖的了。
畢竟,在它們的意識中,習慣于主人是它們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久前,我在內蒙的一處景點騎到了一頭駱駝背上。那景點養有一百幾十頭駱駝,專供游人騎着過把瘾。但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