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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裏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2)

我看出小夥子迷惘了,困惑了。甚至,有幾分惶了。他大概是剛出道的新手,沒怎麽經歷過臺下看客們那種矜持的沉默,沉默的矜持。怎麽都不呼應啊,這是些什麽來路的觀衆啊?怎麽全都跟冷面大爺似的呢?出于對演員的同情心也該多少給點兒掌聲啊!花錢不就是專沖着聽這個來的嗎?爺們兒想聽的我說了呀!還要多“黃”多“葷”才合你們的胃口呢?

顯然的小夥子想不明白了,暗自焦急了。于是他又講了一段更“葷”的“段子”。看客們依然暧昧地沉默。

“拿酒來!”——他以好漢臨刑般的悲壯氣概吼了一嗓子,也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白衣白裙的姑娘應聲而起,将五瓶啤酒一瓶接一瓶擺在了舞臺上。我落座之前注意到了她,她面前的桌上放着十幾瓶啤酒,還有爆米花。誰家的姑娘竟到這裏來,而且花100元買一排的票!難道她要一邊看一邊喝光那十幾瓶啤酒麽?那不是将上吉尼斯紀錄了嗎?莫非舞臺上将出現她所傾慕的白馬王子?當時她也令我大生疑惑,并生腹诽。傾慕盡管傾慕,獻花也可,犯不着邊看邊酗酒啊!又沒人相陪,倘爛醉如泥,那會是多麽丢人現眼的結果呢?她總不至于是酗而不醉的酒神之化身吧。及至她起身往臺上擺酒,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演出團隊之一員,專為伺酒坐在那兒的。

小夥子牙口有力,咬掉瓶蓋,高仰起頭,衆目睽睽之下一飲而盡。他将空瓶往舞臺左側一扔,倏轉身,開始用語言作賤起肯定與他父親同輩的司鼓者來。無非還是“葷”、“黃”的“段子”,連司鼓者的父親也一并捎帶着作賤了一通。之後又喝光了一瓶啤酒,轉而作賤操控音響的青年,同樣連對方的父親的人格尊嚴也不放過。而那兩位,默默聽着罷了,只不過偶而面呈怒色,算是一種配合性的表情反應。事實上,音響并沒怎麽用,鼓也沒敲過幾下。也顯然的,他倆坐在那兒,分明是專供被作賤的,那大約才是他們的“角色定位”。至于音響設備和鼓,作用倒在其次了。那種語言作賤,倘非是在舞臺上,而是在日常情況之下,往往一兩句就會導致惱羞成怒,大打出手的……

操控音響的青年臉上那股子渾不在乎聽之任之的表情越來越挂不住了,他嘟哝了一句。後排肯定是聽不到的,但坐在第二排的我聽得真切。他是這麽罵了一句:“你他媽嘴上摟着點兒啊!”

一味兒以作賤他為能事的小夥子一愣,随即大聲訓斥:“怎麽,受不了啦?受不了也得受!這是咱們這一行的規矩你不懂?入了這一行,那就得習慣了受着!臺下的三老四少,人家花錢來聽的就是這種段子!”

他的話說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摻半。

我聽得心上頓時一疼。

我也是“三老四少”之一,不由得感覺罪過起來。

他灌下了第三瓶啤酒,突然往臺口一跪,像信徒祈禱般舉起雙手,大聲乞求:“老少爺們兒行行好,多少給點兒掌聲吧!怎麽要你們點兒掌聲就那麽難啊?老板雇人監視着臺上呢,掌聲多少決定分我多少錢啊!一點兒掌聲沒有,我明天晚上沒臉還來這兒了,後天不知道去哪兒掙錢解決吃住問題了……”

是表演風格?還是真情告白?

我竟難以判斷了。

“好!”

後排響起一嗓子甕聲甕氣的喝彩。

這怎麽就好呢?好在哪兒呢?

我不解,卻沒回頭看,徑自困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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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終究是起了掌聲。不怎麽齊,也不多,但總歸有了。“義手”拍出的那種掌聲。

小夥子獲得激勵,一躍而起,又大聲說:“感謝爺們兒,太難得啦,太難得了!沖剛才的掌聲,現在我要拿出看家本領……”

他灌下去了第四瓶啤酒。

他騰空翻了兩個斤鬥,一個大劈叉,雙腿筆直地叉開在臺上。

“好!”

臺下齊發一陣喝彩。

我也趕緊舉起“義手”弄出疑似的掌聲,放下“手”時,頓覺罪過感被自己作為看客的熱情抵消了些。

小夥子臉上呈現大為滿足的表情了。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條腿搬起,呈金雞獨立的姿勢,随即身體一倒,一足椅上,一足着地,來了一次懸空大劈叉!

“好!”

許多嗓子齊聲喝彩。

響起一片疑似的“掌聲”。

他一口氣喝光最後一瓶酒,又站在一張桌子上,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動作。那自然是極危險的動作,倒也算不上有什麽高難的含量,但确乎的極危險。若有閃失,輕則傷筋,重則必定當場斷骨。

小夥子臉已彤紅,并且淌下汗來。最終,他帶着頗有征服成就感的表情,在掌聲中跑下臺去。他在臺上堅持了半小時左右的表演,跪了三次,一飲而盡地接連喝光了五瓶啤酒,打出了六七個響亮的酒嗝……

朋友小聲對我說,他們每人都有“看家本領”,或曰“絕活兒”。而所謂“絕活兒”,一律在最後時段才奉獻的,為的是能在掌聲中結束。

我問:為什麽還喝酒呢?

朋友說,為了忘卻羞恥感啊!如果藝技有限,那麽只能靠“葷”的“黃”的“段子”撐臺。他們都那麽年輕,在臺上一味兒當衆說那些,你以為他們就完全沒有羞恥感嗎?有的!怎麽辦呢?開始時說“黃”的,“黃”的越來越冷場,那就只能來“葷”的了。而幾瓶啤酒灌下去,多“葷”的“段子”說起來,也只不過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着些無意識的醉話了,沒想到吧……

我說:沒想到……

又覺心上一疼。

坐在舞臺右側那個三十二三歲的人,他是第二個登臺的演員。他化了妝,塗了白鼻梁,雙唇正中抹得血紅,戴藍帽子,上穿白色無領半袖背心,下穿肥腰肥腿的藍色吊帶工作褲,有前胸兜兜的那一種。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機床車間裏,男女工人大抵穿那種工作褲,現而今早已歸于“戲裝”了。那一套穿戴,肯定是他每次登臺演出的行頭無疑。他是企圖在形象上喚起人們對卓別林的親切記憶,也喚起人們對早年中國工人階級的良好情愫。但是呢,又不願太像卓別林,還要體現出點兒“中國特色”,看去便不倫不類。但不倫不類也許正是他的追求、他的創意、他的“專利”,更是他所依賴的形象看點。

這人對自己的舞臺造型是頗動了一番心思的。我一這麽想,不得不承認,他是多麽地敬業啊!

此時的我已不記得他表演了些什麽了。只記得他一上臺就說,說來說去都是“葷口”,比“黃色”更“黃”的,赤裸裸的與性事有關的“段子”。自然,他也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我知道,在東北,那麽一種喝法叫“吹喇叭”,酒桌上每簡言之為“吹一個”。

他也作賤那司鼓的和操弄音響的。

因為他說的是比“黃色”更黃的“葷口”,所以那司鼓的和操弄音響的,表現出了更加巨大的涵養。

我對他們二位那一種涵養不禁肅然起敬。

我小聲說:他們二位也很敬業。

朋友說:當然。

我說:他們那麽大的涵養我做不到。

朋友說:他們靠這一行生存,解決吃住的現實問題,成家了的也靠這一行養家糊口。你從未面臨如此現實的問題,當然做不到。

我倒羞恥了。因為自己的話,更因為朋友的話。

我這一個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憂傷。

我說:那,咱們走吧?

朋友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着看,該鼓掌就鼓掌。這是另類人生,你要多接地氣!

是的,我真的已不記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麽。

“二人轉”變成了當下這樣,是我不身臨其境怎麽也想不到的。

但是臺上那位說的幾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說:“我才不像剛才那位跪着要掌聲!幹嗎那麽下賤?爺始終站着也要讓你們鼓掌!”

果然起了掌聲。

他傲然地又說:“聽,要到了吧?”

那是小醜扮相的一個人的傲然,一位敬業的低俗“節目”表演者的傲然。正因為是那樣,他的話讓我挺震撼。

“你們花錢不就是來尋開心的嗎?平均下來一張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這個價嗎?我在臺上逗呗,瘋呗,胡鬧呗,哄你們開心不就對得起你們那二三十元了嘛!我們是什麽人?演員?甭擡舉我們了!我們都是在臺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們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誰都得掙錢過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為樂你們也得給點兒掌聲吧……”

于是掌聲又起。

在掌聲中,我的心疼。

他居然把話說得那麽實在。僅僅那麽幾句實在話,居然還獲得了掌聲,更是出我預料。

難道對于看客們,幾句實在話是具有藝術欣賞性的嗎?

我迷惘了,就像第一個登臺表演的小夥子遭遇冷場時也迷惘了。

他醉意醺醺地學“小沈陽”出場時的步态,走一步說一句:“10萬、20萬、30萬……大家好,哼嗯……讨厭……”

學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備。

于是引發了笑聲。

他重走一遍,邊說:“我們這樣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沒往死了掙你們的呀!”

便又引發了笑聲。

我想那時,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許,只生出快意,并不疼的。

我問朋友:他們每場只掙60元嗎?

朋友說:那肯定不止。看起來他出道時間不短了,每場怎麽也掙二三百塊吧……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卻還是沒法不憂郁。

文藝在這個空間裏變質了,表演在這個空間裏意味着下流。然而,同時卻也體現着敬業精神。而此點,正是使人連厭惡都于心不忍的一點。人頭腦中的理性在這種地方發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漿和臭醬攪在一起了。

我不記得他是怎樣離開舞臺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檔拖下臺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幾分醉了。

真的嗎?

我不能肯定。

或許,那醉态只不過是表演。

他的女搭檔,卻堪稱一位美麗的女郎。高挑的個子,亭亭玉立,穿得相當暴露,燈光之下皮膚白皙得發亮。東北三省,即使在農村,也往往會生出那類美人。正如時下人們慣說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現了一個。她們的美麗,一點兒也不遜于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們的命運,則往往另當別論了。

朋友認為他和她是夫妻。

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運、幸福……

現在,他顯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個天生喜歡安靜的、內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人。

我以小說家觀察人的經驗看出了這一點。

我想,如果我們在社交場合面對他那樣一個人,他會給我們以極紳士的印象。如果我們給他名片,他會是那種用雙手來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動給,他會是那種絕不至于主動開口要的男人,不管我們是誰。

他的舞臺經歷,似乎已使他将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參透。即使不是完全參透了,肯定也參得半透了。

他安安靜靜,穩穩重重地坐在那兒,漠然地望着臺下的看客。漠然而卻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着低于人的一群動物。

是的,确實那樣——我覺得他望着臺下包括我在內的些個看客,真的像是在望着二百幾十只疑似人的猴子。如許多疑是人的猴子精神饑渴地希望臺上的表演者喂給東西。笑聲也罷,掌聲也罷,都體現着精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囵吞下的快感。他剛才是“喂”過我們了,他的任務已完成了,可以坐于一側歇會兒,看別人接着怎麽“喂”我們,以及我們接着呈現的種種“吃”相了。

剛才是別人花了錢在看他。

現在是他不花錢在看別人。看得饒有興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

他發現了我在觀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幾秒鐘。之後,目光滑轉,望向別人了。那時他仿佛是一只貓,顯示出貓的寵辱不驚淡定自若。

那會兒在臺上表演着的是一個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幾句歌,飚出幾聲高音,之後便說出“段子”來。他的“絕活兒”是坐于地,将雙腿扳起,置于肩上,像只大蛙般地在臺上蹦了一圈兒……

又上臺的也是個瘦高青年,其“絕活兒”難得一見——他掏出一只橡膠手套,使勁撐開後套在頭上。手套五指豎立着了,像白色的冠。卻沒将嘴也套入進去,嘴在外邊,大口吸氣,鼻孔出氣。一吸一出,手套漸漸被氣充大,脹薄。大如輪時,薄至透明,可見其內面目。表演者似乎已氣力不濟,仰倒臺上,磨轉翻滾,似受苦刑,狀态可憐。有幾秒鐘,竟一動不動。

坐在舞臺右側那個人站了起來,面有不安,欲上前去。

鴉雀無聲的看客間一陣騷動,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來,踮足引頸向臺上呆望。

猝然一聲爆響,碎片四飛,有一片落于臺下,表演者同時一躍而起。

“好!”

一聲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聽來很古代。

于是一陣“義手”拍出掌聲。

掌聲中,我的觀察對象退回原處,重新坐下。那時我見他微微搖一下頭,面呈一絲苦笑。

他的舉動,增加了我對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來挺滄桑。

依次上臺的是一對搭檔。女子矮胖,紮羊角沖天辮兒,穿花衣褲,擦紅了臉蛋,一副阿福的模樣。而男青年則穿唐裝,戴瓜皮帽,分明亦屬不倫不類,使人頓生“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時光倒錯之感。

那會兒我在想着一些事了,沒注意他倆在表演什麽。我首先想到,看來自己打算創作的電視劇,是沒必要動筆了。因為誠如朋友所言,那種邊轉邊唱邊舞彩帕的傳統“二人轉”,現今的人們有幾個還喜歡看呢?并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時那種大俗成絕的潑辣勁兒了呀!我筆下再自由,也總不能将“黃”的“葷”的一股腦兒往劇本裏塞呀!與臺上那些表演相比,傳統“二人轉”的“俗”豈不是簡直太“文”了嗎?便一時郁悶了。

又聯想到了《巴黎聖母院》——舞臺上的表演,也許與雨果筆下巴黎愚人節草根社區的狂歡胡鬧差不多吧?在雨果筆下,美麗的風情萬種的艾絲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只具有靈性的白色小山羊,畢竟還是放浪形骸的胡鬧氛圍中的美藝奉獻。盡管充滿誘惑,卻連那誘惑也是美的。可在這兒,舞臺上表演的盡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內容呢?連點兒誘惑之美也沒有呀!

還聯想到了莫紮特。在他成為宮廷樂師後,每喬裝了溜到草根社區去,混跡于下等酒吧,與民間藝人和妓女們縱情聲色。但即使在那種地方,也還是能聽到美的歌,賞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準的魔術和雜耍。往往,還有民間詩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嘆地朗讀他們的詩——起碼,我所讀過的一些書籍是那麽告訴我的。

可這個舞臺上,卻只有惡搞和胡鬧而已。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麽敬業地惡搞,多麽敬業地胡鬧啊!僅有少數內容,還勉強算得上是節目。偏偏又是那勉強算得上是節目的表演,卻又難以獲得掌聲與喝彩。

在這個空間,所謂“文藝”,有着另外的标準。一種越庸俗堕落越厚顏無恥越好似的标準。

這兒的舞臺,更像是生存場。

每一位表演者,或許都有類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夢想。他們的人生況味,非是臺下的看客們所知曉的。他們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願道予看客們聽的。他們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來,未必就不鄙視和嫌惡着看客。如果他們的入行、出道只不過是權衡下的淪落,那麽幾乎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們堕落的——我猜,他們下臺之後,也許都會這麽想。

這裏的舞臺如《生死場》。

不知怎麽一來,臺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兒一記接一記扇着“來喜”的耳光了,邊扇邊呵斥:“會不會說話啊?!”

“來喜”諾諾連聲,解釋了一句什麽,結果又是“阿福”不愛聽的話,頰就又挨了一鞋底兒。

“好!”

有人大喝其彩。

一陣疑似的“掌”聲。

喝彩之聲和掌聲,如針紮我心。

朋友小聲說:“我數着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來真的了呀?”

啪!——第十七記扇在“來喜”頰上。

“好!”——幾條嗓子同時喊的。

更長的一陣“掌”聲。

坐在臺右側那個人走到了一對搭檔之間,他勸“阿福”。然而“阿福”卻不依不饒,越發潑悍,“來喜”懼怕得繞着臺躲。

連第一個小夥子也上臺相勸了。他臉不紅了,酒勁兒過去了。并且,也換了身合體的衣服。那時的小夥子,委實有股子帥勁兒。

“不羨神仙羨少年”——我頭腦中閃過了一句古詩。

那會兒的臺上,如同街頭鬧劇。我的目光,一會兒望向那三十二三歲的男子,一會兒望向小夥子。而他倆,一位像是大學裏的青年教師在勸架,特知識分子勁兒地勸着,卻總勸一句話:“別這樣,別這樣。”像不會勸,不得不勸。小夥子則像是他的學生,與老師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況了,老師已在示範着相勸,自己又怎能不實習着勸呢?也總勸一句:“得啦,得啦……”

我詫異——因為那會兒,我從小夥子臉上看出了腼腆!

那個敬業地結束了表演的小夥子,他又出現在臺上時,将他的真性情也帶在臉上了。正如那個三十二三歲的,這會兒像是大學歷史系或哲學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剛才表演時必戴不可的醜俗假面留棄在後臺了。

我忘了他們都是怎樣下臺去的。

我也不記得整場節目是怎麽結束的。

我只注意觀察那些與“二人轉”沒什麽關系卻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轉”招牌賣藝的人們的臉了。

當朋友跟我說話時,劇場裏已只剩我倆還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問:印象如何?

我說:一種憂傷。

朋友又問:憂傷?那,能接受嗎?

我說:根本不能。

可,在東北三省,他們是一個不小的“族群”呢!據說,有兩三千人。兩三千個家庭,靠他們這麽掙錢過生活,脫貧。除了這一行,沒有另外一行,能使他們每月掙六七千、一萬多。不過他們的收入極不穩定,一旦沒人招聘,那就沒有收入了。他們唯一擅長的,就是表演那些。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這樣的表演場所被取締了……

所以我憂傷。

如果你是文化官員,會嚴令取締嗎?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締了叫他們一時去幹什麽?目前工作這麽難找,失業的人在增加……

祝他們目前的人生順遂吧!

當某現象與某些人的生存之道連在了一起,如果那現象并不構成對社會和對別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數不少的人,則我就會對“生存”二字執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見收斂不宣了。

在此點上,我承認我是“分裂”的。

并且,不以為自己多麽的随俗可恥。

當我和朋友走出劇場時,馬路上已清靜了。劇場門口,伫立着幾個人。

朋友小聲說:是他們。

我也看出來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煙,卻只帶了煙,沒帶打火機。

我問他們:誰能借個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機,并且按着,一手攏着伸向我。我吸着煙後,看他一眼,見是那個曾在臺上将橡膠手套往頭上套的瘦高的小夥子。

我說:謝謝。

他說:不客氣。

我問:幾點了?——為的是能再端詳他們一番。

一個姑娘打開手機看一眼說:差5分10點了。

臺下的他們,真性情的他們,依我的眼看來,竟皆是平靜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內向之人、腼腆之人、彬彬有禮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我以小說家自認為敏銳的眼,望着那樣的一張張年輕而心存隐憂的臉,想要對他們微笑一下,卻面肌發僵,沒笑成。

又來了幾個騎摩托或自行車的人,也是他們一夥的。于是他們被摩托和自行車帶走了。

有人臨去還對我們說:再見……

我轉身看那劇場的門面,又一次聯想到了《生死場》。心情,便又被難以言說的憂郁所浸淫。

朋友說:他們是去公共浴池趕場了。那種地方晚上都成了價格便宜的旅店,這個時間,他們還能在那種地方繼續表演……

我不知說什麽好,只有緘默。

遠處忽然傳來了沉悶的雷聲。霎時起一陣大風,要下雨了。

3.一位地稅員的自白

在列車上,他與我對面鋪。車開不久,我們聊了起來。

他是某省某地級市的一名地稅征收員,50餘歲了,戴眼鏡,健談。若他自己不說是地稅征收員,我以為他是中學教師,且是教數學的。因他手拿紙筆,聊前在認真演算一本雜志上的數學題。

他說他從小學起數學就好,中學和高中一向是班裏的數學尖子生,物理化學的成績也不錯,但語文成績卻挺差勁兒,最令他頭疼的是作文。當年若不是語文分數拖了後腿,他說他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學,而非是本省一所普通高校。那麽,現在他就不至于還是一名老地稅征收員了。

他說當年他們那座城市的人,根本不将稅務征收員當成政府部門的工作人員看待。他說當年在他們那兒,市委和市政府緊挨着,各部、委、局、辦,不是和市委在同一座樓裏辦公,就是和市政府在同一座樓裏辦公。國稅、地稅兩個單位卻另在別處,合用一座很舊的小樓。而前者們才受尊敬,往往被另眼相看。至于出入他們那座小樓的人,被叫做“挎包包收錢的”。有不少人甚至分不清公檢法制服與稅務員制服的區別。某時自己被誤認為是公檢法的人,心裏那份兒感覺怪舒服的。

“從20世紀80年代到現在,有一種社會現象的變化你也肯定沒太注意。當年和小商小販沖突的還不是城管人員,而是我們收稅員。個體經營合法,我們南方的農民,忽啦一下就湧入了大小城市,賣各種各樣的農副産品。中國農民太迫切地想要掙點兒現錢呀!當年每天能在城裏掙十來元錢,那就足以令他們謝天謝地了。當年城裏人也特歡迎他們,因為可以買到便宜的、新鮮的、以前買不到的東西了。當年我們南方農村并不多麽普遍地使用化肥,因為當年農民負擔重,覺得化肥貴,非萬不得已,那是舍不得花錢買化肥的。所以當年農藥對農産品的污染還不是個大問題。城裏人買的,基本上也是農民們日常吃的,所以城裏人買得放心,吃得放心。不像現在,農民們自己吃的是一小塊地裏長的,賣給城裏人吃的是另一大塊地裏長的。當年城裏下崗的、待業的,見農民到城裏來擺攤都能掙到點兒錢,便也加入了小商小販的大軍。城裏一些人,頭腦自然比農民活絡,有的一兩年就成了萬元戶,騎着摩托背着秤了。當年一些中小城市的官們樂了,有更多的稅可收了呀!至于弄髒了街道,那算什麽呀,雇些人勤掃掃得了呗!官們不太在乎,市民們也不太計較。那時我們比現在忙!哪裏有擺攤的,哪裏有我們。自由市場上更是少不了我們的身影。帶上發票一沓,四面八方收稅。現在的城管是攆小商小販們走,當年我們不攆他們,我們只伸手要錢。領導下達了指标,完不成任務還行?小商小販們掙點兒錢不容易,覺得收多了他們當然不高興。還沒掙幾元錢呢,你還伸手要錢,當然更不高興。沖突常常就是這麽發生的。但我們收稅的很辛苦呀!我們那個區一級稅務所,當年只有兩輛公用自行車,歸領導們騎。我們收稅員,要麽騎家裏的自行車,要麽靠兩條腿匆匆忙忙地從這兒轉移到那兒。當年我們收的是現錢,每人發一個雙層書包,收到了錢就往書包裏塞。一層裝發票,一層裝錢。回到所裏,財會人員按你撕去了多少發票算你該收回多少錢。錢不夠,那你得補上。你撕發票時不經意,多撕了一兩張,那是你倒黴,要怨怨自己,也得補上。大家将書包裏的錢往各自的桌面上一倒時,別人收的都挺多,唯獨你自己收的少,證明工作能力不強啊,臉上不光彩呀!在這種壓力的促使之下,你明天能不掙回點兒面子?這一掙面子,明天和小商小販就可能發生沖突了。他惱火你不體恤他,你還惱火他不體恤你呢!結果呢,可能就都動了手了。甚至,還可能動了刀了。那時收稅員不夠用,各所都擴編。沒有正式名額便招臨時的,臨時的經驗不足,或素質差,經常就和小商小販打起來了。一打起來,市民們向着的是他們。因為在市民眼裏,他們明顯的是弱者。何況,他們是就近滿足市民日常生活需求的人……”

我問當年收現錢是否容易産生貪污行為。

他說也容易,也不容易。當年也僅是對小商小販們收現錢,總不能指望他們主動把錢交到所裏去吧?辛辛苦苦掙5元交1元,掙10元交3元,那得多高的覺悟啊!要求他們有那麽高的覺悟不實際,也不應該呀!我們背着書包走到他們跟前去收,不是也體現着工作的主動性嗎?說貪污不容易,是因為有發票聯數限制着。說也容易,是因為即使規定了一處攤位只收2元,你可以說他賣的是雞鴨魚蛋肉,不同于賣蔬菜的,獲利高,理應多收幾元。如果對方是老實巴交的人,聽你振振有詞地一說,認了,多收那幾元不就是你的了嗎?但也有那較真的,打聽清楚了收稅一律按攤位面積算,于是揭發了你,你的貪污行為不就暴露了麽?當年他那個所裏,有一名同事就用以上方法,每天貪污十來元,積少成多,兩年多裏貪污了六七千元,結果東窗事發,不但被開除了公職,還被判了刑。

“當年我大學畢業後成了收稅員,心裏特郁悶,我們所長就經常從思想上幫助我。他曾經對我講,當年,中國代表團出席聯合國大會時,在國外處處摳門得很,誰都不給住地服務員小費,光用英語多說謝謝。聯合國大會還沒結束,中國人的摳門已在住地服務員中出了名,哪兒像現在……”

我猜到了他心裏怎麽想的,明知故問:“哪兒又不像現在了呢?”

他盯着我看了幾秒鐘,狡黠地一笑:“你是北京人,你知道的比我多,別只我自己說起來沒完!聊天嘛,你也說給我聽聽啊!”

我裝糊塗,反問說什麽呀。

他就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現在咱們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出國前肯定不只往卡裏打兩萬美元吧?他們買一個高級的包兒不是都幾萬美元嗎?和剛改革開放那時候比,只比美元的話,不是可以說富可敵國了嗎?那是人家自己的錢,愛在哪兒花在哪兒花,姑且不論。單說那些公款出國的,大小是個官兒,哪一撥兒不住最高級的地方?更有的,多宰人的外國飯店也非去吃一餐!多貴的外國酒也開幾瓶!反正是公款,不享受白不享受。還都有說詞——不享受丢祖國的臉!真他媽不是人話!不過那麽造也造不了多少錢,是吧?最令幹我們這一行的人心疼的是,搞一個什麽偉大建築,就非得請外國佬設計不可!人家有言在先,說那可貴呀!咱們那些出國招标的人卻說,不談錢的問題,錢根本就不是個問題!聽聽,是人話嗎?那花的可都是我們辛辛苦苦收上來的人民的血汗錢!即使表面看問題,我們也收繳了一些大老板的稅,可說到底,就血汗二字而言,稅錢上沾的還是幹活兒的同胞的血汗。老板們掙錢只費心機,不流血汗……”

我說标識性建築請不請外國設計師往往也不是政府決定得了的。

他說總而言之,他覺得中國某類人一窮就酸,一富就奢侈。奢侈也是一種淫,淫金錢。某些官員熱衷于搞政績工程,動辄揚言,搞就搞全國最大的、世界一流的,全不顧許許多多百姓的生活水平還處在世界三流四流末流國家的水平,所以說是一富就奢,就淫……

“1986年,我們所長退休前出事了,被一家餐館的老板舉報有索賄行為。那家餐館不算大,才二十幾套餐桌。我們所長一向對他挺關照,他的稅額是我們所長定的,定得偏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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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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