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在普遍之中國人還不能真正過上小康生活的情況下,中國的當代文化未免過分“熱忱”地兜售所謂“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貼畫了,這種宣揚幾乎随處可見。而最終,所謂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質量差不多又總是被歸結到如下幾點——住着什麽樣的房子,開着什麽樣的車子,有着多少資産,于是社會給以怎樣的敬意和地位。
1.“和諧”失敗了嗎?
社會和諧或不和諧,因素很多。主要的現象在民間,主要的前提卻不在民間。
百姓其實都是巴望和諧的。
因為一切導致社會不和諧狀态,首先必使人民的生活乃至生存喪失保障。比如戰争,比如動亂,比如枉法,比如苛政,比如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壓迫與剝削……
“血流漂杵,人死如林”;“持金易粟,粟貴于金”;“中野何蕭條,千裏無人煙”;“邊城多健(青壯年)少,內舍多寡婦”;“夢中依稀慈母淚,城頭變換大王旗”——這樣的社會,是斷沒法和諧的。
片言折獄,嚴刑誣服,榮勢破理,屈誅無辜;萬全之利,權者以小不便而廢;百世之患,貴者圖小利而不顧——這樣的社會,也是斷沒法和諧的。
苛政猛于虎,百姓如刍狗;朱門酒肉臭,路有暴屍殍——在如此這般的社會狀況下,“孔子”們那些教化庶民的話,不管多麽中聽,根本就是廢話。倘什麽人還喋喋不休地向民間念教化經,那确乎可惡了。
“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成主流的社會風潮,運動者們固然有偏激之處,孔老夫子委實也有點兒冤枉,但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卻并不能說這是文化人士根本不負責任的胡鬧。
不久前與幾位同齡輩閑聊,有人言:“除了‘文革’十年,建國凡五十餘載,竟無內戰,無論如何,該說是中國人的福。”皆肅然,遂紛紛點頭。想想半個多世紀前的中國,可能比今天的伊拉克還要悲慘。凡中國人,不可能不由而慶幸。
竊以為,今日之中國,民間也來總結和諧的經驗,吸取不和諧的教訓,還是有了不少可行性的前提的。雖然發生在我們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不和諧,對于社會只不過是細節,且與什麽大前提無關。但有時卻會令當事人目瞪欲裂,血脈贲張,甚而真的向社會濺出血去,更甚而鬧出人命來……
有次我在某市碰到這樣一件事——上午我散步時,見一環衛工正在清理垃圾桶,旁邊一女子在遛狗。那狗突然拉了屎,女子倒也自覺,而且分明有所準備,從兜裏掏出衛生紙,包起狗屎打算扔進垃圾桶裏。而那環衛工不知為什麽不高興了,将垃圾桶的蓋子一蓋,不許女子将狗屎扔進去。那女子手捏着一紙包狗屎,也不高興了。
她質問:“為什麽不許我扔進去?”
環衛工理直氣壯:“這是垃圾桶,不是扔狗屎的地方。”
我想,那環衛工之所以不高興,恐怕是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在我們的社會中,不尊重環衛工人的人格和他們的勞動,甚而蓄意傷害他們自尊心的事也确實屢屢發生)——我幹這麽髒的活兒,我每月那麽少的工資,我整天默默地為你們城裏人服務,你們城裏人何時正眼瞅過我們一次?我這兒正在紮塑料袋口呢,你偏趕這會兒當我面兒往袋裏扔狗屎……這麽一想,自然就有點兒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都講要換位思考,我想,如果那女子當時能換位思考一下的話,只消一句自嘲言語,環衛工心裏的氣肯定頃刻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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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女子卻手捏着一紙包狗屎認真起來。
“難道狗屎不是垃圾!”
“垃圾是垃圾,狗屎是狗屎!難道我是專門清理狗屎的人?!”
“狗屎也是垃圾!”
“狗屎不是垃圾!垃圾是生活廢棄物!”
“狗屎就是廢棄物!”
“這叫垃圾桶,不叫狗屎桶!”
“你胡攪蠻纏!”
“你才胡攪蠻纏!”
這時,對于那女子,怎麽樣才能扔掉狗屎似乎已不重要了,似乎理論明白狗屎究竟屬不屬于垃圾更為重要了。她的思維邏輯顯然是這樣的——只有通過理直氣壯的辯論,迫使環衛工承認狗屎也是垃圾,手中的狗屎才會順利扔掉。她肯定還覺得很委屈——自己的狗在道上拉了屎,自己并沒牽着狗一走了之,而是掏出紙包拾了起來,卻偏偏遇到一名犯渾的環衛工不許自己往垃圾桶裏扔!她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那小狗蹲于地,看着一男一女兩個人惡色相向,不明所以,一臉困惑。
我見他們越吵越兇,趨前勸之。我是有立場傾向的——暫且不論狗屎是否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垃圾,看一個女人一直拿在手裏總不是回事兒,所以側重于勸那環衛工退讓一步……
環衛工則指着那女人說:“你看她那兇樣子!反倒來勸我?今天我偏陪她較這個真,你別管閑事!”
斯時那女人的樣子确實已快失控——換位替她想想,手裏一直捏着一紙包狗屎呢,樣子能和諧得了嗎?
勸解無效,我只得去散我的步。
半小時後再經過原地,環衛工不見了,被警車拉走了;女子也不見了,被救護車拉走了。滿地血點子,一名警察在向些個人了解流血事件的過程。而我聽到的情況是這樣——後來那女子将狗屎摔到了環衛工的臉上,後者用垃圾桶的蓋子狠狠拍了她……才半個小時,倒也算是速戰速決。
我還聽到有人評論道:“唉,這個女子也是死心眼兒,不許往垃圾桶裏扔,走幾步扔那片草坪上得了嘛,正好做肥料。”
閑人們皆道:“是啊,是啊。”
我心裏邊就有點兒自責,怪自己半小時前沒想到,所以勸得也不得法。若那麽勸了,一場街頭流血事件不就避免了嗎?
緊接着又有人說:“沒見草坪那兒正有人推着剪草機剪草嗎?我要是那人,往草坪扔狗屎,我還不許呢!”
想想,這話也是有預見性的。
那,狗屎除了往人臉上摔,還能怎麽個“處理”法呢?
我困惑。
幾天前的一個早晨,我在家附近的元大都遺址公園散步,見一高個子和一中等個子的公園保安正與一對中年夫婦理論。公園管理處有一條新規定——不得在公園內進行“大規模”攝影。這無疑是一條好規定。若此公園成了随便拍廣告、影視外景的地方,顯然會影響人們晨練、健身,也必增加管理難度。那對中年夫婦是推輛幼兒車到公園裏來的,車裏的孩子看上去還不滿周歲,中年得子,多高興的事兒,丈夫想多拍幾張照片,散步的人們于是都繞開走,他們很能理解那一對夫婦的愉快心情。但是兩名保安不知為什麽對此事認真起來,上前阻止他們拍照。他們自然要問:“為什麽?”
答曰:“有規定,禁止‘大規模’攝影。”
那丈夫詫異了:“我們這是‘大規模’攝影?”
高個子保安肯定地說:“對。因為你架三角架了,架三角架就算‘大規模’攝影。”
“可我這三角架這麽小,只不過是為了相機穩定和能夠自拍。”
“別跟我們說這麽多,我們在執行規定。”
“哪兒規定的?”
“上級。”
“你們的上級是哪兒?”
“這你就無權過問了。”
“我要找你們上級提出抗議。”
“我們又沒侵犯你的人權,只不過是在執行規定,所以有理由不告訴你。”
“你們侵犯了我的人權!”
“我們怎麽侵犯你的人權了?”
“你們憑什麽不許我們拍照?!”
“憑規定。”
“你看那兒,那兒,他們都在照!”
“他們沒支三角架。”
“支這麽個小三角架就算‘大規模’攝影了?!”那丈夫吼起來了。
“對,我們這麽認為。”高個子保安的口吻聽來一點兒商量都沒有。
于是引起圍觀。
幾位息事寧人的老者對兩名保安說:“別這麽較真嘛,什麽都不影響,一會兒就照完了呀!”
我也附和着那麽說。
高個子保安卻堅定地搖頭:“不許。”
看得出他當保安有些年頭了,還看得出那中等個子的保安是新人,一直沉默不語,僅僅以不反對高個子保安的态度表現他的支持。在我們的生活中,這類以不反對的态度表現的支持,我們已司空見慣。而那高個子的保安,似乎要為中等個子的保安做鐵面無私之榜樣。
那女人妥協了,她說:“那就別用三角架了,合影時請別人給照一張算了。”
而那丈夫勢不兩立起來了,掏出手機大聲嚷嚷:“我還偏不信這個邪!我通知電視臺!”
接着一通撥手機。
高個子保安冷冷一笑:“我奉陪。”
兩保安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監視着那一對夫婦。
嬰兒車裏的嬰兒卻始終甜甜地睡着,對于大人們的沖突渾然不覺。
我不願勸人不成,自取其辱,便轉身走開了,但也不想回家。我打定主意,要看這一件事究竟怎麽個了結。
當我繞了一圈又經過那兒時,那丈夫不給電視臺打電話了,開始給派出所打電話……
我又繞了一圈,派出所來了兩名年輕的民警,在聽雙方各執一詞……
我繞了第三圈回來,兩名年輕的民警同志還在那兒調解。看得出,就這麽一件小事,還真使他們感到為難。
一方據理力争的是正當的公民權,抗議不合理的規章制度;一方寸步不讓的是執法權威,堅持有章必行。
至于那規定本身,不用說初衷肯定是好的,是為了維護大多數公民的利益。
但事情怎麽就鬧成這樣了呢?
我那時又忘了友人們經常對我進行的閑事莫管的教導,指着那高個子保安厲喝:“住口吧你!就為不許人家照幾張相,你們兩名保安站在這兒都四十幾分鐘了,成心犯渾啊!”
這時保安隊長聞訊趕來了,也沖我嚷嚷:“這兒正調解呢,你多的什麽嘴?”
我大聲說:“看不過眼去的事,每個公民都有說話的權利!”
于是圍觀者七言八語,都說事情根本不值得那麽較真兒。
而兩名派出所的同志趁機将保安們推走了。
那一對夫婦終于可以照相了,但他們并沒開始照——臉上的表情那麽不悅,照出來的效果會好嗎?
回到家裏的我,卻吃不下早點了,為自己所見的事生氣,卻又不知究竟該生哪一方的氣。雖然我當時認為保安們不對,但冷靜一想,他們都那麽年輕,而且是外地人,能在北京當上保安那也不容易,如果上司确曾對他們說過“支起三角架即算‘大規模’攝影”——這是很有可能的。那麽他們明明看見了有人在支起三角架攝影,不禁止行嗎?萬一管他們的人看到了,斥責他們失職,興許還會開了他們,那他們又怎麽擔當得起呢?因為小小的過失開一兩名保安,還不是家常便飯嗎?這麽一想,我不免又理解起兩名保安小夥子了,并因為我對他們的态度感到深深的內疚和羞慚。
那麽說來說去,是那一對中年夫婦有什麽不對喽?可他們究竟又有什麽不對呢?我看得出來他們并不住在附近。想想吧,在星期日的上午,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前來公園,本打算為孩子拍幾張紀念照,只因為架起了不足一米高的三角架卻被視為進行“大規模”攝影,再三辯說也不許照,那麽多人幫之說情也無濟于事——換了誰,都不會乖乖地服從。
但如果哪一方都無錯可責,又怎麽會在一個明媚的上午,在一處美麗而又人氣和諧的公園裏,雙方大煞風景地僵持四十幾分鐘,以至于不得不呼來派出所的民警呢?
孰是孰非,又像“狗屎究竟算不算垃圾”一樣,似乎成了“斯蒂芬斯之謎”。
此事使我聯想起另一件事——前不久,我的一外省友人在電話中告訴我,他險入一次鬼門關,所幸陽壽未盡,又回轉到現世來了。他是一位70餘歲的老先生,什麽事都循規蹈矩,唯恐給別人留下為老不尊的不良印象。但他說起他的遭遇,竟異常激動:某日10點左右,忽覺頭疼,起初并不在意,然其疼與時俱增,挨至中午,已甚劇烈。情知不妙,趕緊打的去醫院。及至,下午各科的號已全挂滿,只有專家門診尚可加號,于是挂了一個專家號。
我問:“為什麽不挂急診啊?”
他說他是有些常識的,估計自己可能是腦血管方面出了問題,那麽首先要拍腦部的血流片子。急診也必如此,專家門診也必如此。與其在急診部排隊,莫如在專家門診加個號,只開上拍片的單子,也就最多半分鐘的事兒,并不耽誤別人就診,自己也能很快進入拍片室。
問題就出在了他的這一種想法上。挂號處給他開的是32號,這意味着他要坐在專家門診室處等很久。
可那時他的頭更疼了,幾乎忍受不住了。
專家門診室外有專門監管秩序的護士。他上前央求:“能不能先照顧我一下啊,就半分鐘,啊?”
護士斷然拒絕:“不行,都得按號看病。”
“我頭疼得厲害,快忍不住了啦。”
“那去看急診。”
“可我已經挂了專家號。”
“那就是你個人的問題了。”
70餘歲的老人便再無話可說。
還說什麽呢?
以他的年齡,以他的修養,是斷不會硬闖入專家門診室去的。萬一和是自己孫女輩的小護士拉拉扯扯起來,成何體統呢?
于是他轉而去分號臺那兒央求。
可人家說只管分號,不管別的事。想要受到優先照顧,還是得跟在專家門診室外監管秩序的護士去說。
他便又回到了專家門診室那兒,再次央求。
小護士還是不肯給予照顧,且振振有詞:“我站在這兒是幹什麽的?就是負責監管秩序的。有秩序對大家都公平,不能因為你一個人破壞了公平。你頭疼,別人就哪兒都好好的嗎?老先生,還是耐心坐在那兒等着吧。既然給你開了號,下班前就準能輪到你……”
小護士對他諄諄教導,聽來那一番話不能說毫無道理。醫院專門安排幾名護士在專家門診前監管秩序,那也确實是對大多數看病的人負責任的一種措施,而那小護士分明也是想認認真真地負起自己那一份職責。
但是對于我的友人,那一種認真卻未免近于冷酷無情。出于熱愛自己生命的本能,趁一個看病的人剛從專家門診室出來,他便顧不了許多地硬往裏闖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小護士還真拽住了他。
“姑娘,我不騙你,我的頭……”
老人家一急,話沒說完,竟身子猛烈一抖,随之往後便倒。老先生腦血管因堵塞而破裂,幸而搶救及時,進行了開顱手術,撿回一條命。
在我們普通人所終日生活的社會細節裏,如此這般的些個事舉不勝舉。若想從這類事中分清孰對孰錯,是很難的。若想完全避開這類事,也是很難的。這類事和腐敗沒有什麽關系,和官僚主義也沒有什麽關系,和所謂的社會公平正義更沒有什麽關系,但它卻也是那麽影響我們對現實生活的感受,現實生活是否值得我們熱愛,往往也由這類事對我們生活情緒的影響而定。以我自己為例,我大致歸納了一下,倘從我18歲成年以後算起,大約有1/3使我大動肝火的事,其實正是以上一類事。這類事是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都不大能替人民操心得到的,也是任何一個法官都難以斷清的。任何一個國家的環衛部門都不曾對狗屎究竟算不算垃圾做出過權威結論。難以想象的是,有時一條好的規定、一項好的措施竟會使人和人的關系反而不和諧了。
關鍵還是在人。
正如我們常說的:“規章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
而這句話在人口少的國家是一回事,在我們有13億多人口的中國是另一回事。
如果元大都遺址公園每天早晨健身的人少了一半,那兩名太過認真的保安對那一對中年夫婦也不會那麽認真了吧?
如果我們的醫院不都像集市一樣,那麽太過認真的小護士也會對我的友人予以照顧了吧?
13億多,對于一個國家而言,人口真是太多了。以至于在我們社會的每一條褶皺裏,每一個細節中,都時常會發生些本不該發生的事。
我喋喋不休地講述以上幾件事其實并非為辨明是非,而只不過想使我自己和我的讀者更加明了——生活在一個13億多人口的國家裏,每一個普通人最好都夾起尾巴做人。管別人的人,不要總習慣于對別人像牧人對待羊群中的一只羊一樣;被管的人,遇到了太過認真的人,應像車遇到了攔路石一樣,明确地繞行。即使忍氣吞聲,該忍則忍,該吞則吞吧!
否則和諧那還有望嗎?!
2.速成的劣等“貴族”
這些個“速成”起來的中國“貴族”,對平民百姓的輕蔑,毫無感情,毫無體恤,毫無慈悲,據我所知,據我看來,是比巴爾紮克筆下的某些貴族人物對平民百姓的惡劣的“階級立場”尤甚的。
“培養一個貴族至少需要三代的教養。”——衆所周知,這是巴爾紮克的名言。
我想,一個人是不是貴族,或者像不像貴族,至少有一條标準——那就是看他或她的言談舉止、待人處事是否達到了所謂“貴族”的風範。比如是否斯文,做派是否優雅,是否深谙“上流社會”的禮儀要求,等等。
巴爾紮克的名言曾被我們中國人廣泛引用,原因是“一部分中國人先富起來”了。他們行有名車代步,坐有靓女相陪,大小官員常是他們的座上客,這個星那個星常是他們的至愛親朋。他們每每出手闊綽,一擲萬金、幾萬金、十幾萬金,以搏奢鬥豪為樂為榮,因而便都俨然貴族起來了似的。而有些人則指責他們還算不上真正的貴族,所持的根據就是巴爾紮克的名言,我也引用過巴爾紮克的名言,但是現在我不太相信“巴先生”此名言的正确性了。
《百萬英鎊》這部電影,就具體、形象、生動地颠覆了“巴先生”的名言。一個落魄到走投無路的青年,一旦擁有了百萬英鎊,不是在很短的日子裏,便順理成章、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由一個窮光蛋嬗變為一位貴族的過程了嗎?
美國還有一部電影《不公平的游戲》,講的是兩位老資本家在百無聊賴的情況下打了一次十美元的賭——一個要使一名怎麽也謀不到職業、整日流浪街頭乞讨的黑人青年迅速成為大亨,從裏到外貴族起來;一個要使一位躊躇滿志、不久将成為自己乘龍快婿的“準貴族”白人青年,從貴族的高門檻外一個筋鬥跌到貧民窟去。結果兩位老資本家都不費吹灰之力地達到了他們之目的。
至于什麽風度啦、禮儀常識啦、言談舉止啦,那都是完全可以在人指導下“速成”的,所需時間絕不比一個廚子的“速成”期長。
反正兩部電影是這麽告訴我們的,信不信由你。
別說貴族了,國王也是可以“速成”的。
還有一部外國影片似乎叫《金頭盔》,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王後生了雙胞胎,由于某些大臣們的野心暗中起作用,将本該按老國王遺囑繼承王位的哥哥送出了王宮,淪為窮鄉村裏的貧兒,使弟弟成功地篡了位。二十幾年後,另一些大臣出于同樣的權勢野心,将哥哥尋找到了,暗中加緊“培訓”,當然是按國王的言談舉止、風度和威儀進行“培養”的。“速成”之後,綁架國王,取而代之。弟弟從此由王而囚,并被戴上了金頭盔至死。
可見,“巴先生”的名言,的确是不足信的。
波斯王一世居魯士大帝出身于平民。按說,他的兒子該是平民的孫子。可其毫無平民情感,在歷史上是臭名昭著的。他在宮廷裏自小就驕橫跋扈,目中無人,不可一世。
有次他因對其父王無禮,遭居魯士訓斥。
居魯士說:“從前我跟我父親講話,絕不像你現在跟我講話的樣子。”
小居魯士仰臉叉腰地說:“你只是平民的兒子,而我,是居魯士大帝的兒子,咱們兩個是可以相比的嗎?”
老居魯士非但未怒,反而異常高興,他将兒子摟在懷中,連連誇獎:“說得有理,說得有理,果然不愧是居魯士大帝的兒子!”
一位大帝的兒子,是多麽容易否認自己也是平民的孫子啊!對平民階級,又是多麽自然而然地就予以輕蔑了啊!哪裏需要三代之久才能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呢?
環視我們的生活,誰都不難發現——中國正“速成”地派生着一茬又一茬的大小“貴族”。長則十幾年內,短則幾年內,再短甚至一年內、幾個月內、幾天內,一些原本樸樸實實的老百姓的孫兒孫女,就搖身一變,成為“大款”、“富豪”,起碼是什麽“老板”的公子或千金了。這一種變當然也是好事,總比他們永遠是老百姓的孫兒孫女,甚至不幸淪為貧兒妓女要好。但遺憾的是,他們一旦“貴族”起來,在風度、禮儀、言談舉止方面,反而變得越發地缺少甚至沒有教養,變得像小居魯士一樣。而他們的成了“大款”、“富豪”或“老板”的父輩,也那麽自然而然地便忘了自己其實是——可能不久前仍是老百姓的兒子。他們對他們自己像小居魯士一樣驕橫跋扈,目中無人,不可一世,專善比闊比奢的兒子,又往往是那麽地沾沾自喜。
這些個“速成”起來的中國“貴族”,對平民百姓的輕蔑,毫無感情,毫無體恤,毫無慈悲,據我所知,據我看來,是比巴爾紮克筆下的某些貴族人物對平民百姓的惡劣的“階級立場”尤甚的。
所以中國有話道是“千好萬好,不如有個好爸”。
所以當代中國人一般只比“爸”而不怎麽比“爺”。
因為一比祖父,現今的許多達官新貴、才子精英、文人學士、名媛淑女,則也許統統都只不過是農民的孫兒孫女了。
所以,巴爾紮克的名言,放之于中國而不準也。
培養一個劣等貴族是極容易的!
3.大人與孩子的非正常關系
有一所小學校的校長,在倡導孩子們自覺培養讀書習慣的時候,脫口說出一句話——如果截止到某月某日,大家的讀書量都達到了15萬字,那麽我将會高興地從家裏爬到學校去。
也許孩子們都巴望着看到他們的校長是怎麽樣從家裏爬到學校來的吧,總之,到了那一個日子,每人的讀書量都達到了15萬字,有的孩子還超過了。
于是他們在學校裏給校長打電話,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當然,首先是通報了他們的讀書情況。
校長聽了很高興,欣然答道:“那麽你們等着吧,我這就從家裏爬到學校去!”
于是他開始了他平生第一次長距離的爬行。馬路上自然是不允許一個能夠行走的人按自己的路線爬行的,他只得繞路從一塊草坪爬向另一塊草坪,曲折接近學校。過往車輛的司機們明白了他為什麽爬行後,紛紛鳴笛向他致意,為他加油。許多孩子得知自己的校長說到做到,離開學校迎接他,陪伴他爬行。
他磨破了幾雙手套,磨破了褲子,磨破了膝蓋。三個多小時以後,他終于爬到了學校,全校學生為之歡呼,争着與他親吻、擁抱。
這件事發生在美國。
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它登在《譯林》雜志2007年第10期,非原發之文,摘自《天津日報》。很短,題目是《信守承諾》。
有些短文受我喜歡,乃因使我聯想多多。
此短文便使我聯想多多,而且都與信守承諾的榜樣無關。
首先我想到的是孩子們和大人們的關系。
說到底,我們人類社會也是由幾種人類關系構成的,主要是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其次是“治”和“被治”的關系;再其次是強者和弱者的關系;當然,還有窮與富的關系;精英者與平凡者的關系等等,不一而足。
所有之人類關系,說到底無非是兩種關系,即現實關系和心理關系。現實關系主要由政治和經濟所決定,心理關系則大受文化的影響。有時文化對人類之心理關系的影響,反而要強大過由政治和經濟所決定的現實關系。進言之,沒有文化作用的介入,人類對和諧社會的祈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法國的《人權宣言》和美國的《獨立宣言》不僅是政治綱領,更是文化綱領。
而孩子們和大人們的關系,在我們中國人這兒,雖然當下已被研究很多,關系很多,但基本立場往往是大人們的立場,即強者和優勢者的立場。一方面,大人們對孩子們的越來越自我中心,甚至越來越霸悍憂慮重重;另一方面,孩子們卻一向覺得,相對于大人,他們普遍是弱者,是“被治”之人。從心理學上分析,全世界的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一種接近着受大人們“壓迫”的“小人兒”心态。這一種心态所巴望的,往往不是“再多愛我幾分”或“我們是平等的”,有時直接就變弱為強,讓大人們也嘗嘗弱者“下場”的機會。連所謂“女權主義”的産生,那也根本不是因為全世界的男人愛女人愛得不夠了,或人類社會到了近當代,男女平等的意識反而比古代還倒退了,它也直接就是女人們企圖“也讓男人們嘗一嘗弱者滋味”之心理的社會反映。
女人們尚且如此“耍小孩兒脾氣”,何況孩子們本身?
美國的孩子們伺機“報複”大人們的心理最強烈。美國佬深谙他們的孩子們的此種心理,他們以大人們的“老謀深算”應對之,方式方法之一便是以大量的娛樂文化加以抵消,所以美國拍出了世界上最多的兒童電影。而在不少美國版的兒童電影中,兒童不但是當之無愧的主角,還是強者、優勢者、大人們的同情者、愛者和義不容辭的拯救者。他們足智多謀、臨危不懼、舉重若輕、英勇果敢,往往比大人更有責任感、使命感、道義精神。那一類美國兒童電影的主題一言以蔽之便是——“感謝孩子們!沒有孩子們,大人們可怎麽辦?美國可怎麽辦?”甚至,“世界可怎麽辦?”
同時,一切類型的、形形色色的、通常不被普遍的孩子們所喜歡尤其被他們所嫌惡的大人們,又尤其是在大人們看來也很壞的大人們,幾乎皆在影片中被調侃過、捉弄過、幫助教育過和被懲罰過了。
再回到《信守承諾》這一篇短文來談——老實說,我不太相信那是一件真事,猜測其很可能是某一部影視劇中的情節。但不管其真實與否,都不妨礙我們借此來分析一下孩子們的心理。
為什麽當校長承諾“自己将會高興地從家裏爬到學校去”,孩子們讀書的“熱忱”就那麽高漲、那麽一致起來了呢?
起碼有一部分孩子,肯定是為了看到校長從家裏爬到了學校才決心讀書讀夠15萬字的。
于是事情成了一場心理戰争,許多是小學生的孩子和一位是小學校長的大人之間的心理戰争。
在許多孩子一方,為了看到他們生活中的一號權威人物在光天化日之下爬行,他們寧願完成一項他們自己并不情願完成的“任務”。在校長亦即大人一方,你寄希望于某種結果,你就得為自己那一種希望付出一定代價。
這是那些小學生們頭腦裏的公平法則。
在大人一方,初衷是良好的。在“小人兒”們一方,心理很有些“吊詭”。而結果呢,同樣是良好的,可謂“雙贏”。并且,每一方都獲得了雙份的正面收獲。于“小人兒”們,皆讀了15萬字的書籍(我想那位校長的希望是以讀好書為前提的),還被大人信守承諾的誠意所感動了。于那一位校長,他倡導孩子們自覺培養讀書習慣的願望實現了(起碼實現了一次),同時還提高了聲望,贏得了意料之外的愛戴。
結果怎麽會這麽良好呢?
結果當然會這麽良好!
因為絕大數孩子們的心靈本色是良好的。
還因為世事往往有自己的法則。那法則有時其實并不多麽複雜,倒是某些人的頭腦太過複雜,于是将有些世事也攪得複雜了。
比如還是以上一件事,倘發生在中國,将會變得怎樣呢?
首先身為小學校長之人那一句話,就難免會引起腹诽或公開的非議:“當校長的人是可以跟學生那麽随便說話的嗎?太沒水平!”
接着興許就會有孩子告密:“×××同學和×××同學暗中串聯了許多同學,他們準備在某月某日集體向校長發難,專等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