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
這個狀态下,你變成中産階層的可能性非常微小,而且社會也沒有給你提供一種感覺到上升的希望,你這一生的狀态就不可能是中産階級的狀态,活得很累、很焦慮。真實的中産階級在哪兒呢?
中國最初的資産階級是20世紀80年代那些騎着摩托背着秤的冒險者、創業者,後來是有學歷的人,再後來是一些從做買辦開始,替外國人、投資方蓋房子,做生意的人,他們說起話來非常奇怪。一個中國人,當他加入外國國籍回國來替外國人掙錢以後,他會說“你們中國”。而中國的中産階層,主要是從城市平民中産生的。比如成了律師、醫生,在政府機關工作,當個處長就是中産階級了,權力本身帶給他一系列福利,這跟西方是不一樣的。因此,當你說中國中産階層的時候,不管它多或者少,不管它是棗核型還是葫蘆型,作為一個階層,它存在着。當你來分析這個階層的成分的時候,你會看到演藝界有相當一批人屬于中産階級,甚至接近于資産階層,政府官員會有一大批屬于中産階級,包括前輩官員的兒女們,哪怕他們的父母不是很大的官。還有些平民子弟,名牌大學畢業,通過個人奮鬥,衣衫褴褛地闖了出來,但還沒闖進資産者的群體。以上,全加在一起,我認為不足百分之幾。
普适的中産階級價值觀,我們沒有
僅有的這些所謂中産階級,他們之間的價值觀念也很不同,這和西方中産階級同質化的價值觀相比不能同日而語。同樣是中産階級,一個是從平民家庭裏通過刻苦讀書成為優秀分子的人,一個是官員子弟,通過不合理的制度及種種優勢過上中産階級生活的人,價值觀能一樣麽?以一個平民子弟的眼光來看,他認為要反腐敗,打破特權,加強底層的福利;可是,另一方可能對他的觀點非常不屑。同屬一個階層,但共識的穩定價值觀并不存在。
我們的大學生群體應該是未來最有可能産生中産階級的群體吧?但目前,這些準中産階級的價值觀如何?恐怕,可能很不像中産階級價值觀,而更像資産階級價值觀。他們和人文的關系并不緊密,身上沾染了一種特別的親和——與資本的親和。最優秀的平民階層裏産生出來的大學生,當他感到要成為中産階級非常困難的時候,他可能希望盡快地成為資産階級。司湯達的《紅與黑》裏的于連情結,可能在當下的青年身上會體現得多一些,絕對不能據此就責備我們的青年。大學生是最容易培養成中産階層的未來人,可大學教育卻早就變了味。當我們考慮未來幾十年中國的問題的時候,政治家頭腦中考慮的是政治上會不會出問題,政府部門考慮的是經濟上會不會出問題。我個人覺得,更應該考慮文化價值觀會不會出問題。最近的國學熱、孔子學院熱,這些都不能解決以上問題,這只是對普通老百姓的要求,希望老百姓多知道一點,應該和怎樣做好的老百姓,并以怎麽樣安貧樂道的說教來哄勸底層。
關懷、同情、平等、敬畏,這些普适的中産階級價值觀在哪裏?我們沒有。我們有主旋律文化,是紅色革命題材,背後是政府的強力支持。我們有商業文化,由強勢資本的運行規律在發揮作用。但是社會的人文力量在哪裏?我們看不到。
中産階級概念是從西方引進的。在西方,資産階級先于中産階級産生。資産階級是一些什麽樣的人呢?是一些能人,是一些敢于冒經濟風險的人,是一些對商機有敏銳反應的人,甚至還可能是一些唯利是圖的人,只認金錢原則,不認其他原則的一些人。資産階級産生之後,客觀上帶動了經濟發展,從而使城市平民相對受惠。哪怕城市平民覺得受了剝削,但是比之于從前,實際生活水平還是漸漸提高了。然後,從這些受資産階級之惠的城市平民裏,才逐漸派生出中産階級。
資産階級靠經濟冒險的方式完成了階層雛形,而中産階級是靠文化知識的提升。最初,中産階級的成分是城市平民中的卓越分子和優秀子弟,這些人有着不同于平民階層和資産階級的思想。他們對民主非常在意。由于在意民主,就在意社會公正,主要是分配的公正。剛開始,中産階級可能還是只為本階層着想,但若當他們更深遠地思考後,他們的思想就會兼顧到底層。西方的民主成熟歷程不是由資産階級來推動的,民主意識很強的中産階級才是主力軍。資産階級要保持穩定的是有利于他們的社會框架。平民除了暴力,沒有任何可能性去推動變革。只有平民中派生出來的優秀知識層——中産階級,才有這個能力理性地通過思想表達民主、公正、自由的要求,表達普适的同情心、責任感。社會進步了,中産階級的價值才會實現。社會進步已經不能依賴資産階級了,資産階級考慮的利益只是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不管社會是否進步,他們只管自己擁有資産的量化問題。中産階級主張體恤下層,除了以身作則,還要求政府、國家和資産階級同時體恤下層,他們對于人性道德的主張是比較由衷的。因此,整個西方社會的進步,實際上由兩種力量推動,一種是資本運行本身的力量,一種就是人文的力量。
人文的力量,它不可能來自草根階層,草根階層無法凝聚成一種思想力量。思考、讀書,這更符合中産階級的狀态,資産階級早期的時候是不太讀書的,因此在西方的文學作品裏面,常常有那種老貴族會對一個爆發起來的資産階級說,“瞧這個指甲黑糊糊的家夥”。沒錯,就是他,曾經指甲黑糊糊的家夥,現在變成了腰纏萬貫者。創業的這一代資本家,何嘗有精力、有心思、有情緒去讀書,去關注歷史,去思考呢?而這些卻是中産階級最接近的。中産階級的優秀子弟,他的前人沒有給他留下過多的資産,他們不可能像資産階級那樣去輕易冒險,進入大學後,他們樂于接受人文價值的洗禮,喜歡沉浸在公正平等的理想中。
中國的中産階級能否為底層代言?
中國目前的現實問題是,底層面對嚴重的貧富差距産生了強烈的憤懑,很容易把情緒發洩向中産階級。底層和資産者階層的距離太遠,他們想象不到富人的生活,對于他們來說,那是另一個國度裏的事情,他們只能從網上偶爾知曉他們結婚花費了多少多少,股票又怎麽怎麽了。他們與新興的中産階級距離更近,對中産階級的言行更為敏感,比如收一個紅包,可能幾千元,他們一下子就能看到。正如哲學家所說,使人郁悶、惱火和不高興的事情往往是我們的左鄰右舍。
中産階級盡管離底層最近,但是已經不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頂多是底層的代言人,但時常也做不到,這是一種夾縫中的狀态。中國的中産階級将通過什麽來證明自己的價值秉持呢?西方的中産階級是通過做了什麽,真的擔當了什麽,有所犧牲,最後還要有所成果。當這個成果真的被底層分享到了,底層才會認可他們。這是一個很沉重的悲劇過程。民主、自由、平等、博愛以及對于社會進步的責任感,中産階級要學會擔當的太多了,這也是我們社會最應該首先去考慮的。我從不指望中國今天的中産階級能像西方當年的中産階級那樣作為,在中國,悲觀地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深信,幾十年後,中國之中産階級會漸漸醒悟——對底層的同情與代言,乃是本階層最光榮也最值得欣慰的階層本色。而底層也終将相信,除了中産階級,他們沒有更值得信賴的階層良友。底層和中産階級,實在是唇亡齒寒的關系。這一點對于雙方,都是一個社會真相。而即使社會真相,有時也需要幾十年來證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