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義斷絕
王挽揚跑到茶館前,一腳蹬上王岑一早準備好的馬車,坐好,複拉下車簾。于是平了心神,道了一句,讓馬夫可以趕車。
而她不知應該去哪裏,回大齊嗎?若到了京城被王洛山撞見如何交代?留南嶺嗎?劉暇的人遲早會将她尋到的吧?
最終她別無選擇,大抵只能去封城。那個曾經與娘親生活過一段日子在記憶中早已褪色的封城。
人情如酒,長時間的放置就會揮發了。從前在大齊的時候,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都想回來,但這次逃離出京都,卻驀然不知何去何從。冷漠淡然得甚至都要忘卻這座山陲之下的小城。
對那裏的印象已經不太深切,唯有的幾段不過是年幼的自己與娘親的對話以及模糊的場景。更多的記憶全都交給了京城與愁嶺。
大道上風聲呼嘯如龍,黃沙漫天,幾迷人眼,而她卻一路通關,并無什麽盤查,如此輕易的離開讓王挽揚幾乎不敢相信,留有後怕。
而車夫似是瞧出王挽揚的疑惑,同她解釋說:“接上小姐之前,少爺讓我去許府上拿令牌。”
問車夫要了那令牌,拿在手裏一看之後,王挽揚才曉得出城的通牒是許先生府上的。心下又一陣疑惑,但随即又明白了過來,許如莊此人是素來不贊同王挽揚長居南嶺的。即便他們并無接觸,但她能覺察出他的疏離與不屑。
他大抵是怨王挽揚惑亂人心,身世不寧罷。
這樣也罷,多一份助力不是壞事。
劉暇一人趕着前往連翹殿內,大殿空空蕩蕩,唯有幾位宮人。走到方案幾前,一摸今早熄滅的暖爐,竟是還未冷卻,留有溫熱,吐出一陣煙。
擡眼望見劍架,他送她的那把新鑄的劍也好端端地擱在架上,她竟然什麽也沒帶走。而那床榻上枕頭邊工整擺好了一疊書,最上面那本攤開着有折角,餘下還有幾冊還未讀,劉暇讪笑自己,王挽揚是也不打算繼續看了麽?
于是他一人獨躺在朝夕共眠的那床榻上,伸手一側卻是空無一人,蜷縮在一邊,閉上眼兒小小地睡了一會。腦中思緒不由地折返,慢慢停留在王挽揚跌落馬後,在梁王府上歇息的那幾個日夜。好想她,便悄悄地登門探望哪知她神色淩厲如劍,雙目猶如怵血,那時大概就根本恨透了他。
劉暇無從辯解,因她摔下馬亦是有他之責,不可全然推卸。也嘆早應聽俞枳的勸說,不該費盡心思地将她留下,越是渴求就越會弄巧成拙。可當時的自己竟是怒在心頭并不聽勸。
王挽揚走了,靈瑾殁了,劉暇在想這皇城宮闕大抵真的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了。這也都怪他自己,不怨他人。
若非他少年執意歸國□□掌政,又怎麽會落至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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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不過又回到從前,孤家寡人,無人噓寒問暖的日子。既然從前能活,如今也能活。
第二日早朝衆臣亦如往常,劉暇面色照舊,叫人看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亦是吩咐內臣下去,若此後有皇上皇後共有的大典與儀式,則宣稱王挽揚身子乏,便不讓她出席了。
經由宮變一事,西南匪寨也一一歸順平定,朝中無攘夷大事,唯有戶部官員編算四柱清冊,司會上報來年預算,預估賦稅。
私底下搜羅梁王逃匿的軍隊并未停止動作,而整個南嶺上下百姓,皆以為劉広已故。有些時候無論當時事情真相如何,只要一統悠悠之口,多數人知曉并廣為流傳的,便是真實了。
這灰色世間的車輪滾滾,不過是一場揚起的紅塵。
群臣百姓自然不會關心梁王活着與否,對于他們來說,這個人已經過去了,記在史冊與戲笑缪談中的人與事,不過是為他們無趣乏味閑得發慌的生活平添些樂子。
下朝又徑直回了連翹殿,翻了些舊物,想把王挽揚未讀完的書看了。
哪知一打開書卷,一張信封就掉了出來。
上面寫着“劉暇親啓”,是王挽揚的字跡無誤。
拆開信封,取出信箋,凜利的筆鋒如刀劍相交,字似其人,話語卻難得稠如春水。
劉暇有些愣怔,讀了下去:
“見信如晤:再過幾日就立春了罷,年裏總是春寒料峭。想一想好像總是沒同你一起守歲,也未曾一同過過年,上一次我還是在回大齊的路上吃了幾個餃子權當過了年。這封信話語叨叨,莫要嫌我啰嗦。
不知你此刻是否對我怒極,怪我不說一聲就走。人生在世,聚少離多,沒辦法,我知道自己任性不講情理,但是覺分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自知我是一極為自私之人,這點到現在還是改不了。
開門見山地說,思來想去,我并非合适在宮中生存。并非說宮內爾虞我詐,這後宮如今唯我一人,讓我倍是受寵若驚,但亦是忍不住欣忭。然我非謙和有禮,隐忍大度的女子,這後位于我來說,是有些重了。這是其一,你或許不以為意,的确,我自己也覺得這緣由有些搪塞。
其二,幼時我便知曉父親歡喜阿岑甚于我,他送我來南嶺這一舉亦是讓我喜憂參半。喜的是我算是鐘情于你,若同你過活,定比尋常日子有趣;憂得是他将我視為世家複興的一枚棋,亦怕自己不能适應南嶺。你曉得我在這片土地上罪孽深重,來到此地後,日日憂思深重,如今淩駕于這些亡靈之上,心有羞愧,輾轉難以安眠。與你相識多年,不如當年果決,變了許多,自己都快不認得自己了。
前年腿折,你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後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起初雖為忿恨,但你來床前,總歸聊資一歡。我時常不以好面色示人,是內心戒防。雖有痛心,但未疾首,我知曉你總不會存心讓我受苦。因那時身不由己,馬被刺中,我難以幸免,你為我學湯頭歌,通曉藥材,這一點我是明白的。
你既為帝王,江山社稷責任之重,非我所能全然明了。幾餘月前,見小郡王乳牙方長,聰穎可愛,而岳纨與晏歸亦有龍鳳胎。我心癢癢,亦是想若有身為你孕一子也是極好。你知否?從前腿疾在身,無人憐惜,滿目嫌棄之時,生在世亦為渾渾噩噩,不願多有牽挂。故友舊識寥寥,沉湎于自己的一方世界,尤為可泣。趙潛昔日助我頗多,我無以為報。現她安好,淡出朝政亦是我想見到的。往日在大齊,你我并肩攜手,出戲園,入書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共坐一車,歷歷在目。而若非見你與你相知,我不曾願婚,更不想懷胎産子。羁絆深怕做他人的拖累,讓我愈發瞧不起自己。而今多謝侯醫丞,吾腿腳即将康愈,身姿亦能再上戰場,縱不敵從前,但做一平常人已讓我感激涕零。
而越見你對小郡王的榮寵有加,我越是恐不勝悲,只笑自己不能日日呼酒買醉。如今山河既定,後嗣定為重事,而我獨享聖寵卻無所出,對你不住。莫要笑笑說彼此盡力總會得償所願,劉暇你誠然,而我并非如是。前幾年身子不佳,韓毓幾番調理亦不能于常人無異,今藥王為我診治,斷言此生難以懷胎。每每你下朝,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啓口。一國之君若無子嗣,社稷難穩,後無來人。自覺不配後位,也一心望同從前一般,孤獨終老,享擁清淨。
我此番離去,莫要遷怒他人,我父親毫不知情,若向他施加壓力,我則更難在大齊擡起頭來。既然有了百年停戰之說,還望齊嶺兩邦和睦。
閑餘時還想唱一曲嗎?偷溜出來在霍兮的戲園子裏扮相也要小心被覺察。走了之後就有些想聽你的戲了,我娘也總是唱給我聽,但曲子還是你唱的好。
不負責任如我,然信你能想通,也定能處置好種種。
不必挂念。”
捏過的信箋有些皺了。
她說不挂念,好似真的能不再挂念一般,劉暇可沒那麽容易說服。
什麽叫做“無子”便不能再留?
劉暇從未想過要似歷朝歷代的帝王一般,生子且傳位于人。
生無選擇,那樣給予帝位之人又何嘗不苦。都已經不能做抉擇是否出生,那也總要讓這些存活下來的人想透要過怎樣的生活罷。他是自我矛盾,怕王挽揚想通則離他而去,卻對皇位依稀抱有能力強者而上的念頭,他不想世襲乃至于皇胄侯爵六親不認,揮刀相殺。
可王挽揚只會逃避罷了。
若她真對他愛之入骨,這些微小的荊棘又算什麽。他不敢一味強求她,但王挽揚習慣了固步自封。她只花了一點點的喜歡,一點點的膽量,剩下的力氣都用來保護自己。
劉暇失笑,将信塞回了信函,放入袖袋之中。
起身而走,跨出門檻,拾級而下,離開這座連翹殿。而他回首再望一眼宮殿上的匾名,拂袖,恍若振翅而走。
連翹,性涼,味苦。
王挽揚又怎能住在這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