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菩提心
遠遠雨中大批援軍趕到,是方家的軍隊,為首的宋世清拱手大喊:“梁王犯上作亂,欲除帝取而代之,罪無可恕!還不速速投降?”
速速投降。
王挽揚險些松了一口氣,欲扔了手中劍,一把癱倒躺在地上。
可大雨未有半點停歇的意思,所有人渾身衣物盡濕。
梁王已知前無去處,後無退路,這位侄兒劉暇并不會寬容大度到留他性命,不計前嫌。
他逃遁也無用,劉暇自然會宣告天下梁王畏罪自盡。
可他不願死,為何淪落至此,梁王想不明白。
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此一戰之後皆是殘兵損将,若要背水一戰亦是難上加難。
梁王索性抛開所有顧慮,冒着大雨,大聲呵道:“給我殺!”全體聽令于他的将士孤注一擲,如離弦之箭一般皆往劉暇撲去,群起而攻之。
王挽揚聞聲霎時心急如焚,望向劉暇所在的高臺已被衆人簇擁,立即提了劍,沖了上去,将敵對之人從劉暇身邊撥挑開,驅趕到後來則是見人殺人見鬼殺鬼,大開殺戒,半步一人,肆虐屠戮。
刀劍交疊,血肉撕裂的聲音,在雨中依舊清晰可辨。
而她自己亦是傷痕累累,臉上身上濺到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任大雨怎樣沖刷都流不幹淨。
梁王趁亂爬上馬背,駕馬逃匿出大殿。
在宮牆之後的許先生見此,取出短笛,吹響後緊急喚來暗衛,直追梁王。
而這頭劉暇卻被叛賊一步步逼退直至大殿內。
劉暇擰着眉,咬着牙,仿佛能聽到自己胸腔之下急速鼓跳着的心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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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劉慕兀的大叫,似發了瘋一般:“劉広他死了!劉広死了!我父王死了!啊哈哈……”
衆人皆是因之一驚,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劉暇見此立刻強迫自己平複心境,趁機疾聲大呼:“劉広已殁,天底下再無梁王,汝等還要做什麽亂臣賊子,替人收拾殘局?”
果真衆位将士聞此言面面相觑,劉暇平了一口息,緩聲道:“若各位能安心輔佐孤,孤可考慮既往不咎。”
雖為君王,劉暇自然不将自己的話兒視作一言九鼎,然而外人皆以為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但眼下正處于危急之下,放肆慣了的群龍一時無首,六神無主,皆會選擇逃避,回避險阻,繼而選擇更為安全的明哲保身。
衆臣知罪,于是紛紛跪下,叩拜匍匐在地,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萬歲!”聲音好似震破蒼穹。
雨驟然停歇,樹葉滑下雨珠,跳落在泥裏,悄無聲息。
聲聲回聲灌耳,宮中靜谧得仿佛唯有這一句回響。
腳邊是躺倒的馬,睜着眼卻奄奄一息,靴子兩側滿是沾染上了的血。王挽揚只身立在橫屍殘垣之中,身側根本無所依靠,僅有一雙腳,如紮根一般鎖在地面上。她終于松開手,丢了手中的那柄劍。
像是散失了力氣,她踉跄着步伐,顧不了太多,踩過屍首,有些跌跌撞撞地出了太陰殿的門。
曳了一地的血,拖了一路,腳印又浸泡在雨水裏,淡了痕跡,終于走出了宮門,卻遇上了一臉震驚的侯止舟。
侯止舟不敢置信,愣怔地發問:“宮……變了?”
王挽揚木讷地點了點頭,只說了一句:“還活着。”便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侯止舟一人還在原地發怔。
劉慕瘋了。
嘴裏念着叫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話,時而哭吼時而大叫,笑聲桀桀。宮婢不敢靠近,唯有讓趙吝之大人前來入宮,将她帶走。
如她所願,離開了皇宮離開了京都,去往舅家的江淮尋求庇護。
誰都不知她是真瘋還是假瘋。
劉暇從容不迫地将梁王的後事以及昭告天下的旨意拟好,交由計衍塵潤色。而他自己也搬離了太陰殿,憂思深重,日夜不能寐,閉眼腦子皆是血腥。
畢竟這一場宮變,幾軍交戰,大殿前是血肉模糊,慘絕人寰,親眼見之,普通人又怎的承受得了?劉慕自小養尊處優,雖然大風大浪見得多了習以為常,輕輕易易地處死下仆如碾死一只蝼蟻一般輕松,可真正的有那麽多人在她面前死去,滿目瘡痍腥血,她抗不住眼前心裏頭的刺激,于是順勢瘋了。而劉暇亦是難以想象王挽揚究竟是如何在多年前的征戰中存活下來,又是如何容忍下殘暴的殺戮,怎樣面對日日夜夜身邊将士逐一倒下的。
而當他終于顧忌起王挽揚時,才發覺宮中根本尋不到她的人影。
劉暇一下子惶恐起來,疑心宮變那日并沒有見到她,是自己的幻影。
遣派了一隊暗衛速速搜尋。
他懂得有一個詞,叫做失魂落魄,越發恐慌自己變成這副模樣,卻越發控制不住不去為她擔憂,胡思亂想的燥意與愧疚在胸口細細密密地織成了牢不可破的網。
王挽揚渾身狼狽,身上所剩的銀兩亦是不多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
縱然與趙潛是故友是至交,但她卻有些自責于自己對她的懷疑與疏離。
因趙潛的立場很微妙。從外人角度來看,并瞧不出她究竟是幫襯劉暇還是輔助劉慕。
依王挽揚所顧慮的來說,如今劉暇應是保全了朝政,此一戰後劉慕還需偃旗息鼓重整河山才能東山再起。
撇除政見,她不知該不該将自己的處境告訴趙潛。又或者說,王挽揚好似并無道理和趙潛生間隙,她們關系比之劉暇更應親密。而且時至今日,她真真切切是無一處可用了。
但思前想後,王挽揚并不決定去見趙潛,差路人送了一封信到趙潛她手上。信上只有幾個字:
“已辭,勿念。”
卻想不到送完信之後,被一女子在路口攔住。
此時距離梁王逃匿不過一個時辰。
那女子明眸善睐,哭紅的雙眼卻是暈了妝容,擋在王挽揚馬前道:“求将軍救舍弟一命。”
将軍?
這個人若不是大齊人,便是在大齊待過一段時日。
王挽揚縱是腦子發脹,燒得糊塗,也大致能猜出眼前女子的名字,卻又怕自己認錯,分明這個姑娘早應殁了。
“賤妾靈珑。”女子猛地撲跪倒在王挽揚面前。
王挽揚立刻俯身欲将之扶起,話到嘴邊,也不再多思量,直接傾倒而出,一句一句:
“為什麽是來尋我?”“為何我要幫你?”“你又怎麽曉得我在這兒?”
而靈珑叩首不肯起來,弄髒了裙邊與纖纖玉手也在所不惜。
“性命攸關,舍弟既然為陛下賣命,自知将軍騎快馬行千裏。賤妾知将軍菩提心,不會見死不救。舍弟服下續命丹大抵能拖延七日。侯醫丞說若能找到百花谷藥毒王賜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你怎麽在此地?”王挽揚腦中依舊一片糊塗,看了一眼靈珑,發了诘問。
“陛下救了靈珑一條賤命,偷生以活,而阿瑾不同,他年紀還輕,決不可現在就枉送了性命。”
捋了捋清思緒,王挽揚漠然道:“他護國有功,也算不得枉送。”
“懇請将軍救舍弟一命。”靈珑的聲音都在發顫,雙膝跪地依舊不起來,“如若不嫌棄,将軍可來賤妾小院中暫時休整,沐一身浴再做打算。”
王挽揚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念在靈瑾舍命對敵,與她還有幾分熟悉的份上,便應了下來。
此時的王挽揚大概有三日不曾阖眼,眼底盡是血絲。匆匆随靈珑回了小院,瞧了一眼面無血色的靈瑾後,閉目沖了沖澡,養了會神,換洗了衣物,便直接上路奔向百花谷。
雖然答應了靈珑,王挽揚卻暗自後悔,覺得自己多惹是非,太陽穴突突地發疼,怕自己根本在有限的時日內趕不到百花谷。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概她所做的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贖罪。若是有六道輪回,王挽揚自知應是落入三惡道。
雙手滿是血腥,這是永遠無法用水清洗幹淨的。
此生業障罪孽深重,亦不敢思來世。
唇幹口燥,扯下水袋就往嘴裏灌,王挽揚整個頭皮皆是發麻,筋疲力盡到最後棄馬跌坐在百花谷谷口。
山谷雲霧缭繞,有童子下山采藥,見王挽揚面色極為虛脫難看,驚得放下了藥籃,連忙從身上摸出一片甘草放入她口中,喚人來扶王挽揚入谷。
王挽揚意識還在,張口便是:“我來求藥。”
童子一探她的脈搏,好似心領神會,特地讓人沏了一壺百味茶,叫王挽揚慢慢說。
她說明來意之後,童子卻面露難色。反被她問道:“小弟弟可否請藥王出來一見,但求他能施藥。”
童子面上是與他年歲不相稱的老成,思忖道:“姑娘你說的那位朋友服下續命丹有幾日了?”
“五日了。”王挽揚不大能夠确保具體的時間。
“這……”童子皺了眉道,“百花谷地處偏遠,即便是将要予了你,他也挨不到你回去的那日。”
“我馬跑得快。”王挽揚卻是駁回了他的話兒。
童子眉間染憂地說:“姑娘你的馬已經沒氣兒了。”
聞此,一瞬間的洩氣。
王挽揚甚至想到靈珑靈瑾的死活又與她有什麽幹連,她若是灑脫,根本無需記挂這兩個與她沒什麽牽連的人。可轉念一想,既然答應了人家,王挽揚是做不出背信棄義之事的。
見她猶疑退怯,童子好心道:“我這藥先給了你,姑娘你拿走吧,但如若趕不及,你還需将此藥還回來。”
“不需經過藥王應允的麽?”王挽揚疑惑。
“他同意了。”童子笑眯眯地道,“只不過……姑娘你需帶我一道走。我也要看看究竟這位朋友中的毒究竟有多深。”
王挽揚心中有惑,一時不解,卻接下他遞上來的藥箱,背在了自己身上,對童子說了一句:“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