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如九死
朝局暫穩。
劉暇一人坐在當日血染的太陰殿上,溫熱的袖口裏依舊握着一把短小的囚牛首,偌大的窗影落在殿內的大理石地面上 。
清了清嗓子,劉暇幾日來正聲宣旨怒斥叛臣嘉獎功勳,耗費了嗓音,用完晚膳後憋了幾個時辰不說話,如今一開口倒似烏鴉嘶鳴。聞聲,他皺了皺眉頭。
一切恍然如夢,卻不過才第三日。
王挽揚也不見了三日。混亂之中,找不到她的痕跡。
即便侯止舟親眼見她滿身血漬泥濘,卻也指不出她去往何處。
這像是硬生生從劉暇記憶裏掰下一塊般,一想起就麻木得生疼。分明從前離別了三年都不會有多思念與狷狂。這一次,大概是覺得再也找不回來她了罷。
怪他自己不依循她的心意,一味強留。
見了靈珑的五日後,王挽揚風塵仆仆入京,從百花谷順來的馬步飛快,城門的守衛還未瞧清馬背上的人兒,她卻是跑出百尺遠了。
将百花谷童子送到靈珑那兒,王挽揚并沒停留,耳鳴聲聲也聽不清靈珑究竟與她說了什麽,身體滑下了馬,扶住馬背,稍稍站穩了便轉身走。到了大街上,沒幾步卻是昏倒在了街角的拐彎處。
有好心的路人上前輕拍她臉頰,輕聲喚她,王挽揚卻始終昏迷不醒。正巧霍兮駕車路過,見此處有難,便差使車夫将這位姑娘擡放到車內。
看清了面容之後,霍兮大驚,回了府上,連忙将趙潛叫回來。
趙潛匆忙趕到,見到王挽揚這副模樣,對霍兮道:“不要告訴劉暇,先請個大夫過來。”
霍兮與趙潛想的一致,兩人的目的卻為不同。一者是為了在大權在握的帝王面前有所保留,另一者則是為了王挽揚自身着想,不想她再以身涉險。
長久的夢靥,恍若置身于永恒的黑夜。
夢裏一無所有,她仿佛意識清清楚楚,卻如何也醒不來,身體被按壓束縛,四肢癱軟酸疼,使不了力氣,無法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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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挽揚油水不進,沉睡了兩日。大夫縱是診了脈,也無法依照方子喂她藥。于是在屋內點了一支艾草香,助她安神,燃盡了她才醒來。
睡了許久,醒了後腦仁兒依舊疼,睜了眼發現在趙潛家中,心稍稍安,覺得眼下的情境應是她能控制的,趙潛并不會将她在這裏的事情告訴劉暇。她越是想躲避想逃離,卻又是不可遏制地對他有些想念。
她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王挽揚若是在乎一個人,會為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她根本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深刻的厭惡。這種感覺就好似她沒有了自我,一味地妥協、順從、乃至于犧牲自己。
憑什麽她要這樣屈尊且熱烈地在意他人?她已經從她父親那兒吃到了苦頭,識得了過錯。吃一塹,長一智。王挽揚如今是明明知道不可在劉暇身上再犯,卻是忤着自己的心意,反反複複。
“餓了嗎?要喝點水麽?”
王挽揚回了神,點了點頭,對趙潛說:“多謝你照顧了……但我……病好了就要走的。”
“先等你養好身子吧。”趙潛笑,令人拿來了淡粥和白水。
王挽揚擦了一把臉,漱了口:“你還沒見過我如此落魄的模樣過。”
“驕傲如你,怎會讓人見到不堪的一面。”趙潛望着王挽揚道。
“在軍營裏頭,若是有戰打,多少天都不能洗個身子。”王挽揚試圖将話題引回她多日未梳理潔面了,“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泥腥味了。”
趙潛看在眼裏,也沒再計較:“那叫人燒些熱水,你先洗一洗。”又說,“大夫說你就是勞累過度,需要好好休養,不曉得現在你的腿還疼麽?”
“也還行,沒感到怎麽痛。”
“但是藥還是得吃起來,正巧百花谷藥王在京中,我也打算請他來瞧瞧。”
“藥王?”王挽揚遲疑,意識到真相之後,心卻劇烈跳動,怕被劉暇的人從靈珑亦或是那位孩童藥王那兒摸尋到她的蹤跡。
“雖說是藥王,但靈瑾還是沒了。”霍兮剛好聽到她們所言,還未跨入屋內就在外頭道了一聲,王挽揚聽此消息卻如同見了晴天霹靂,心口發麻,有些震驚。
“饒是藥王也無法救一個已經硬了的人,是趕不及啊。”霍兮嘆惋。
王挽揚覺得心口有愧,卻又想着其實與她還是并無要緊關聯,生死有命,靈瑾難逃此劫。
朝中已被清洗,百姓所知的僅僅是被授意傳言的梁王雲游四海,厭倦朝事,退出朝堂,願過一人梅妻鶴子的生活。
劉暇手中掌握實權,整個南嶺的江山都在他袖中。
然而還未找到王挽揚,又聞靈瑾故去,卻讓他悲從中來,一時難以接受。卻是忍着悲,日日上朝處理政事。
下了朝,就逛逛宮裏搭建的戲臺子。孤立臺上,俯瞰大殿,仰望世間蒼穹。
曲終人散臺空,只留一人品獨惆悵。他貴為天子,只覺渺小如一粟。
月缺花殘莫怆然,花須終發月終圓。生為蝼蟻,舉國之力也不可補天。
暗衛渚葉來報,聽人說前兩日在京都見過王挽揚。
劉暇聞言,好似微微回了神,又問跪地的渚葉了一句:“方才說了什麽?”
“不出二日,屬下定能尋到娘娘。”
劉暇聞此,唇角微微一喜:“京都不大,一日就夠了。”
當王挽揚沐浴更衣完畢,躺在趙潛府中的床榻上喝第二碗藥時,得到了劉暇前來的消息。
本應是喝慣了的湯藥,卻一下子苦得她不堪言。
趙潛與霍兮皆不在府中,管事的先生認得劉暇這尊者的身份,絲毫不敢違抗與怠慢,只能乖乖地将之領到王挽揚休憩的屋前。
王挽揚放下藥碗,覺得自己與劉暇仿佛在玩一場貓鼠游戲。劉暇總是穩操勝券。
“外面風大,我想進屋說話。”劉暇開言道。
“我并非府裏的人,沒法做這個主讓你進來。”
“我不進來也行,那将軍想什麽時候回來?”
“再說罷。”
“再說是什麽時候說?一個月後是你的封後大典,聖谕亦是剛剛送出,屆時王大人應是會來觀禮。”劉暇沒忍住,打了一個噴嚏。
深秋時節,午後的空氣亦是寒冷。
王挽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進來吧。”
然而推門而入的劉暇衣着保暖的大氅,手中握着小球狀的暖爐,足聲跫然,一點也不似被凍着的模樣。
王挽揚直直地看着他那副裝扮,以目光诘問,那人卻總是故作看不懂,絲毫不在意地模樣讓王挽揚有些惱意。
“回宮吧。”劉暇坐在了床沿上,順手拿起王挽揚放在床櫃上的那碗藥。小口地啜,卻一下子被苦得皺起了眉。
“抽屜裏有麥芽糖,如果不嫌粘的話,你拿一個。”王挽揚見劉暇這副樣子,說道,“嘗我的藥做什麽?”
“既共苦,亦同甘。”劉暇打開了抽屜,從紙袋裏面取出一粒糖來,不由分說地塞到王挽揚嘴裏。
王挽揚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惹得蹙了眉頭,還未說什麽,劉暇的舌尖就已經探了進來。腦中嗡地一聲,只能清晰感受到唇齒之間細膩的舔吻。劉暇一手撫摸王挽揚的側臉,舌中的糖因溫度漸漸融化,按住她的後腦,往自己這邊送。仿佛呼息之間都是滾燙的摩挲。
劉暇白皙的臉映上淡紅,眼窩裏是一池春水,閉上雙眼纏綿,不肯洩一縷春光。
而王挽揚本能地享受,卻又理智地推脫。
她想要劉暇說清楚,而不是含糊其辭不明不白地就将一切事兒搪塞過去。
她拍了拍劉暇的後背,以叫停。
“我還想潇灑地一走了之,再也不回來。”望着還有熱氣的湯藥,王挽揚說。
“但見你猶猶豫豫的,都是有了牽挂。”劉暇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我是被拴着被牽着了。你總是不問我的意思,擅作主張。”嘆了一口氣,認真對劉暇道:“我對南嶺一無所知,這幾年來得頻繁,但也有身為浮萍之感;事事依憑你就成了羁絆,我不想給任何人造成拖累,自私得也不想被人倚靠;我甚至都不明白還有什麽樂子可尋,天下已定,我出不了半分力,你可以有群臣重妾相伴,也無須我一個。”王挽揚被無用感、挫敗感,達成目标之後的空虛包圍,宛如人生也被寫完,漂浮于世亦不知應做什麽。
“往後你想要如何就如何,”劉暇出口挽留,半是怆然:
“留下來,陪我好嗎?”
哪知王挽揚卻說其他:“糖你拿走吧,趙潛也是怕藥苦才給我拿來的,我吃藥都一口氣灌完,從來也不嘗什麽甘。”
習慣苦了,甜味就淡了。
劉暇拿着紙袋的手一顫。他曉得王挽揚并不稀罕他給的這個萬人之上的位置。
但王洛山需要,退一步說,齊國皇族樓氏亦是需要。
望了一眼她。
王挽揚面色凝重,自知逃不掉,卻又憚煩。
那就這樣過吧,不就是一輩子嗎?
須臾如蜉蝣朝死暮生。出生入死那麽多年,往後最好平淡如水,不起波瀾。
不然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