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退為進
南嶺的山河方經過大雪掩蓋,卻又承了風雨飄搖。
為國者你争我奪,保的不過是自己手中的小小江山,貪權戀勢,因小失大。
在位者根基未穩,掌權者洶洶當朝,不軌者弑親謀利,中間牽扯千百條人命,卻以一言避之。
梁王府內安靜得不同尋常,聽不見一聲鳥鳴。
幕僚們成竹在胸,拿出了皇宮的圖紙,平鋪在桌面,布下兵力,時辰一到,大批軍馬便從西門、南門入。
再未有比他熟悉這座宮城的人了,自小就在皇城裏長大,摸過每一塊磚瓦。
梁王實則不想動武脅迫,好似在自家中動手,壞了興致。
若是他這位侄兒識相,退位讓賢,甚至是不必退位,安心做他的花架子,乖乖聽話就好。可惜,劉暇是個不懂是非好歹的家夥,受不了一輩子恥辱的壓制。
細想劉暇或許真的能成他的對手,三年前的種種,自己莫不是都入了劉暇布好的圈套裏,為何會急诏遠在齊國的質子歸國即位,竟然會将皇位絲毫不憐惜地拱手相讓。
前因後果實在讓人覺得是一場大戲,看似荒唐,然而卻找不到不合理之處。劉暇在大齊二十餘年,竟然知曉劉広的本性,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到底是劉暇自己本事呢?還是全全仰仗許如莊?
唯一知曉的,是自己小看了劉暇。
線人來報梁王欲近期發動宮變,已早有籌措,劉慕點了頭會意,揉了揉睛明穴,便叫人下去。一個人扯了一張宣紙,拿了筆蘸了墨随便塗抹,一瞬間放空不願去思考任何相關的事宜。
頭痛得很。
少年侍從給劉慕遞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縣主想要如何做?”
此時的鹬蚌相争,漁翁卻無法得利。結盟一舉早就碎于無形,如若此時再拉攏劉暇,劉慕也不會有這個機會贏過他。
人皆覺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為何要再立新皇,更何況又為何要立一個女子為王。
Advertisement
毫無勝算,毫無勝算。
當初締結盟約不過是看清劉暇實則并無當局之心,哪知道野心掩埋至今,套路與戲份十足,早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劉慕此時此刻根本無力回天。再與他們相争,便是自讨苦吃,但若不争,之後亦是少不了制裁。橫豎都是死,就看誰下手輕一些了。
劉慕揉了紙,扔在一旁。對少年下了指令說:“替我備轎,去宮裏一趟。”
到達宮中的時候天色漸暗,天空猶如浸濕了的油紙,從天際逐漸變深,灰黃得亮亮堂堂。劉慕步入劉暇的正殿裏,宮人被阻止了通報。
伏案觀書的劉暇聞聲擡頭,被劉慕說了一句:“皇兄真有雅興。”
“随便坐。”劉暇應了一聲,繼續看着周易的書,“許久都沒到孤這兒來了。”
“若皇兄還在為那日我別苑的事兒生氣,妹妹是要在這裏向您與嫂嫂賠個不是了。”
“你樂得請她,她願意出去,你情我願的,孤為什麽要生氣。”避而不談那些面首。
“這才是我的皇兄嘛。”劉慕笑,話裏都是對往昔情誼的追憶,“素來好脾氣,亦是對妹妹我多縱容。”劉慕坐下便問,“皇嫂人呢?”
“出宮去了。”劉暇說得模棱兩可。
劉慕見此,嘗試分析王挽揚的心思:“對姑娘好,是要敬之愛之。并非表面上的和諧融洽就代表夫妻之間是舉案齊眉的了,皇嫂總是出宮,恕我多言,怕是生了什麽間隙皇兄你自己都不知道。”
“你說。”劉暇明白劉慕是試圖動搖自己,但卻覺得她說得确有幾分道理。
“皇兄近日勤勉,奏章皆是您親自過目,但時間到了也要敞開心,多陪皇嫂說說話。皇嫂的性子是耐不住冷清的。”而劉暇聽後不為所動。
瞧了劉慕一眼,見她瞟向自己所看的書,聽她一轉話題,又說:“近幾年來京都裏頭各種人是越來越多,自願投在我門下的門客數量也增長了不少,快養不起了。”
“若孤沒記錯,縣主妹妹你的月石不是小數目。”
“供他們幾十人吃穿的銀子也不是小數目,本縣主不想養了。”劉慕稍一停頓,看向劉暇,笑着說,“羨慕皇兄你這後宮人少,少些牽絆就暢快得很罷?”
“妹妹從前不是極為想得通的麽?如今要吃齋念佛茹素了?”
“這段日子過得不順心,一下子冒出好多事兒,但我卻什麽事都不想做,皇兄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時候?”
劉暇輕笑:“總會有的。”
“我想退一步休息一段時間,皇兄願不願放我回江淮呢?”
料到劉慕會有舉動,也多多少少猜了一些,然而劉慕一說要回封地,倒還是在人意料之外。
“去觀荷山莊小憩?多久呢?”劉暇緩了片刻,道:“朝中的事,你打算交給誰?你若是一走,總要有人交接這堆攤子。”
“皇兄同意我住禦用的山莊麽?”
“是自家的皇妹,怎地會不同意?”劉暇故作寵溺地回道。
劉慕似是苦苦思索盤算:“多久說不好,想先休到過了這個年。朝堂我就不再多做攙和,雖然不願再供着那群閑人,也望皇兄可以替我選賢舉能,事情還讓他們照常做着,叫趙吝之多替我擔着些。”
“你既然開口,孤自然答應。”劉暇笑着應下,也要做一做講信修睦的樣子。
“嗯……大概這個月末就走,父王不讓我瞧小晖兒,我也沒處去了。”
“所以才來宮裏同孤說這些?”劉暇戲谑道,“四夫人護犢,自然不會放你入府。”
氣氛一瞬間停滞。
劉慕抿了抿唇看着劉暇:“所以皇兄也以為是我害了小晖兒?”
“孤有說麽?”劉暇繃着的臉失笑,“想你哪有這麽愚笨,要用弟弟的性命來換取嗣子之位。”
她并非一時的想不開,全因她也別無他法。謀害劉晖,是一早就認定了的事。于皇家而言,哪有血親之說?她的父親弑殺長兄,她的叔父投毒父皇,她就不可以除了這顆絆腳石麽?
她認輸。
一瞬間的動搖,便導致山崩地裂,埋了原先的去路。
“皇兄你怎麽看我?”劉慕看着自己的手指甲,問道。
“不折手段。”劉暇卻是幾分認真地道,“是褒義。”
劉慕笑笑:“皇兄終于坦白了。”
“兄妹之間,就不必再藏掖。”劉暇緩緩地眨了眨眼。
劉慕又說:“如你問鼎天下,之後會做什麽?”
“換做是你會如何?”卻遭劉暇反問。
劉慕輕輕淡淡地提:“一改舊制。”
劉暇笑着說:“分明是個比孤還不循章法的人。”
“皇兄是說我亂了綱紀?垂涎人美色?公私不分?”
“孤只是不懂你此前一心□□的用意。”
劉慕嘆息:“我不過是為争奪一口氣。”
“?”
“為何非要男子為政,父王寧願扶你上位,也不将我放在眼裏分毫。若天下大同,男女還不同權,這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劉慕直到今日也并沒有将劉暇完全放在眼裏。
“朝堂之間的争奪的确最為幼稚可笑,但從未有斷絕之勢,你我也在這洪流之中,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多數人打着為百姓的幌子,卻制定些與百姓毫無關系的律法。古往今來,身為帝王,并非一國之中最賢明者,為什麽這樣的人他能做帝王?若說是貴族身份血統,那我南嶺開國始皇帝身上流着的又算是什麽高人一等的血液呢?”
“眼下我劉氏确為皇族,自然會天賦皇權。因而百姓與士族還是有差別的,階級的不平等需要長期存在,誰不願為自己謀權呢?若想成為有權有勢者,才會激起平民努力奮鬥。”劉慕看向劉暇道,“我對王挽揚不讨厭,是因為在這一點上,身為女将的她同我一致。”
“然而這樣的體制早就扼殺了寒門子弟,若無科舉僅有舉薦,窮鄉者永遠不可改變弱勢的地位。孤亦是明白因此要普及私塾與地方學。”
劉慕颔首,笑意上湧:“皇兄如此說的話,本縣主倒覺得我江淮的子弟們或許願意歸順。”
“孤為帝王,他們自然要歸順的。”劉暇笑。
劉慕入宮半是交心,半是扯謊。此一去江淮只不過是為了躲避三足鼎立的局面。眼下她不能與梁王憑借血親之由休戚相關,也不可全聽信在位的劉暇。只能将心腹趙吝之留在京都,将門客皆留在這皇城裏面,繼續加入朝堂的運轉。
遠離朝政,長居江淮,是以退為進。旁人皆以為她為保全性命,自知無路可走便退縮。實則不過是将這些是非扔在身後,度一個長且舒緩的休假罷了。
她有兩條路可走,如果梁王勝,劉晖年紀還小自然無法當政,劉慕也願一試,做一個替父分憂的攝政公主。而若是劉暇勝,早就堂而皇之地在劉暇眼皮子底下行事且被認為是全部歸順的那些門客就将及時扭轉局面,逼迫劉暇還政于失勢或是殁了的梁王子女。
屆時劉慕自然會替不懂事的弟弟接下此等重任。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自動更新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