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再入嶺
分明從前心腸就硬得很,最近卻總是莫名沾染上酸楚,動不動鼻子就酸上一酸,可真不像她。現如今坐上了南嶺的馬車,要別離大齊了,王挽揚竟是有些哽咽。
還未等車前人交代完,便早早地解下了車簾,有這麽塊大抵當做是遮羞布的東西擋着也好過當場落淚,畢竟她在這些事兒上習慣剛強,但在他人面前宣洩情緒總是不自在。好在這種離別的哀愁并未持續多久,該說她冷淡無情也罷,車子駛離了京城後,王挽揚便恢複了正常面色,旁人皆是他鄉人,陌生得很,自然都不曾覺察這點滴微妙的變化。
背井離鄉的棄子,隔了千重的山水地來到了曾經親手手刃了數千人的南嶺。寸草不生之地,沙泥和雪之地竟是春風席卷蔥茏的綠地。歉疚、悻然、欣慰,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油然盤根錯節而生,比之上一次因公來南嶺時,更為深重。
那時又怎知竟是還會有所糾葛,于是就多了糾葛。線總是越纏越亂的。
有因必有果,若斷舍離,就不會再來一趟。
當年殺敵殺到手指癱軟,也僅僅是在劍拔出鞘的時候猶豫過分毫。剩下的日子就只是在一再畏懼自己當真成為廢人一個,時至今日才開始生了恐慌,倒是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若一命換一命,她要輪回到什麽時候呢?
車廂內濕氣太重,晦暗着視線,悶着喘不過氣來,王挽揚撩開了簾子,期望能透進來些陽光,計衍塵回過頭來提醒她道:“入京了。”
回的是哪一個京呢。
城門之內這樣的景致仿佛見了不止一次,城池夾岸的芳草鮮美,清晨的露珠晶瑩剔透垂涎欲滴,柳枝修長輕拂湖面。
風吹水皺,王挽揚皺着的眉也未被風撫平。
混混沌沌地到了南嶺,糊裏糊塗地依舊先住在了鴻胪寺原先的屋子裏。休息一會後,夜裏還有慶祝的筵席。
大抵是禮官也拎不清究竟應該讓這位大齊的女官如何是好,橫豎還未結親,也不可讓她直接入宮,膽戰心驚地不敢多舌去過問上頭的意思。但總住在鴻胪寺也不是個法子,下層的小吏捏不好主意便問了計衍塵大人,被告知是在三日之後舉行大婚。
前一刻還不知所以的小吏,後一刻聽到計衍塵所說的那二字,驚詫得險些說不出話來。
“大婚”,縱然是帝王家,也僅能辦一次的大婚。
這位大齊女官究竟是何許人也?後位都既定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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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在鼓裏的王挽揚洗漱罷,休整了一番便入宮參加了這場歡迎筵席。
任由宮人裝扮,簡單塗了脂粉,點了唇色,別上玉搔頭,換了一身宮人們替她特意挑選的深衣,輕輕皺了眉,有些不習慣,面色淡然。
王挽揚按捺住自己何時也要供人觀瞻的心情,提了裙,跨過門檻,起身入宮門。
還好襦裙層層疊疊衣飾繁重,腳步放緩且步子小了許多。任誰都無法将這樣的她與快馬揚鞭五步殺一人的鐵血女将聯系起來。
褪去了身上所有的明豔啊,卻以另一種方式來苛求明豔,而皆是忍辱負重,卻也是逆來順受。
邁入殿門的那一瞬間,私以為有無數雙眼望向她,渾身提了戒備,仿佛是被淩遲了一般步履維艱。而她低眉順眼,卻是咬着牙,掩不住身周生人勿進的氣息。
擡眼,直直望入大殿中央那一襲明黃人的眼中,卻似尖刺全開的刺猬,毫不留情面。
而那人卻左擁右抱,面目坦然地接受她目光的質詢。
沒有感情的怪物,說得究竟是誰呢。
王挽揚心頭一澀,倒是抿了一朵笑容出來,看得劉暇身旁的那位清穗面上驚得發白。
筵席總歸是無趣,言語之間觥籌交錯,笑聲與傾酒聲交織。劉暇端酒小飲,看了兩眼王挽揚之後,目光便不再往她的方向再瞟去。
王挽揚倒酒自飲,與這燈火輝煌之景是格格不入,餘光所至的劉暇眼色漸深,沒接下宮人替他奉上的佳釀。
計衍塵令人帶話,小聲讓王挽揚筵席散後留步。而她卻似置若罔聞,用完餐後待衆人散盡也自行離了場。
一旁鴻胪寺不明事理的小吏帶她出了幾道宮門,哪知身邊的小吏被忽地有事而換走,新來的侍從卻又是将她兜了幾個圈子帶到了先前的宮殿上。
夜色深重,心不在焉的王挽揚只覺得眼前這個背影有些面熟。
白玉階上,濕氣還未散盡,腳底一踩便加深一個印記。
擡起頭才看見劉暇正半扶着玉欄杆,一步一步倒似輕松地走下來,與她打了個照面,腳步便停了。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臉,王挽揚倒有些不解了。
“夜裏怕有雨。”劉暇向她遞上一把傘。
并沒有接下他的好意,王挽揚往後收起了手,看向他:“這把給我了,那你呢?”
“王挽揚你太不解風情了。”劉暇淺笑。
“你大可找風情萬種的姑娘去。”話剛說出口,就覺得不是滋味。
劉暇稍稍側了側頭,聞此言笑意盈眼眸:“可我找到了你啊。”走近一步,“将軍說說近來可好?”
“你都知道,我還要做什麽贅述呢。”
“想聽你說嘛。”
“我說得可不好聽。”
“不好聽也是要聽的。”
無奈乃至于泛起了寵溺:“祖母走了快有兩個多月了,王家差點敗了,我官辭了。”看向劉暇,“你說我過得好不好?”
“那是因為你沒來我這兒,渡了苦海,上了我的岸就好了。”
“南嶺又不是什麽桃花源,哪能好呢?”
劉暇笑笑,知道王挽揚嘴硬不願承認他在她身邊了自然就不再會有太多罹難,她是明知故問。
“為什麽要辭官?”無論是要與他結親,還是避免再度牽扯朝堂紛争,實則根本不需要王挽揚辭去這小小的官職。
“還不是嫁過來因此。”她嘴裏滿是怪罪的語氣。
“你還想擔職麽?”
王挽揚呼了一口氣,釋然道:“哪裏都一樣呀,我身上的虛職又不差這一兩個,即便是虛的,套在我頭上也重得慌,免不了再受人眼色。我哪能做得好事兒呢,唯一在行的不過是考績尚可罷了,要說我從前也是摘過國子監頭籌的,別看我還不好好聽課找你玩來着。考得好呀,寫的文章妙呀,又得不到誇贊,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掙一個臉面回來,可我是覺得有臉面了,旁人哪和我想法一樣呀。是個女兒家就好好學音律吧,別學什麽兵律了。”笑了笑說,“聽話才能受表揚,長這麽大我都沒聽過幾句呢,想多嘗些甜滋味。”
這任職只不過是她用于肯定自己的方式,卻被人一再抹殺、輕視與剝奪。劉暇雖知道這是她慣用的伎倆,但還是會心疼的,又因她話語中不小心漏了句她記起曾經在國子監的事兒,心中甜甜澀澀,問:“你說的甜滋味我能給麽?”
王挽揚怒了努嘴,想是劉暇如今也有些自顧不暇:“現在不需要了。”
面上落了點滴雨,王挽揚仰頭看了一眼天色。
劉暇發間亦是落了雨,遂低頭撐起了傘,舉起來,方遮住二人,而聞他輕聲道:“此次我助你爹脫險,原先種種能不能既往不咎呢?”
王挽揚看了他一面,吞了一口唾沫,心間百轉覺得此人也真真是做得出說得出:“厚顏無恥。”話中透露的怒意比之嬌嗔更甚幾籌。
“愛之深責之切,”劉暇卻無視了她的嗔怪,牽住她的手而摸上自己的頰:“果真厚顏麽?”
“不同你說笑。”王挽揚面色一向不佳,如今見了劉暇更像是恨不得将他咬碎了似的。
劉暇那只握住王挽揚的手卻是再緊了些。
“我雖明白你所作所為的原由,但我卻并不贊同這樣的原由。但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我無可厚非,感激你将我當做自己人,所以才覺得無論我替你挨了多少難,你都能被原諒麽?”
“我……并不敢求你的原諒。”劉暇軟了三分語氣。
“啊啊也是我心甘情願,不能怪罪你。”瞧了瞧雨絲比之剛才要細密了些,王挽揚說,“傘我拿着了,雖不差這麽幾步路,但終究還是要來這宮裏,到時候再還你。”
這次倒是輪到劉暇不肯松手放傘了,兀自将王挽揚的手扣在自己手臂上。王挽揚手指劃過冰絲料子,透過薄薄的一層衣物,卻是能感受到肌膚之下的血脈的暗湧,踟蹰着是環得近一些還是拉開距離為好。
怕近了讓這個人得寸進尺,怕遠了又顯得自己無事生非。
她如何也說不出“你直管重整你的河山,為什麽偏偏要将我拖下水”的話來,因為分明是他二人沆瀣一氣,說不清誰拉誰下水。好不容易逃離了大齊的虎口,又入了南嶺的狼喉。
劉暇假裝不知王挽揚心中所顧慮,撐着的傘往自己方向偏了偏,王挽揚為了躲雨就靠過來了些。二人步子并不協調,雨中更是邁得吃力,但硬是将她送到了庑廊下:“傘不必還了。”将之遞給她。
王挽揚一愣,卻是聽劉暇繼續說下去:“但我等你來。”
見此,有些疲憊地笑了笑,王挽揚道:“沒什麽好不放心的。”再如何的鐵石心腸因一句話也柔了下來,她嘆自己無用。
先前帶她來此的宮人得令再度将之送出宮。下了雨,因而宮中本點着的燈火都滅了,他便提了一盞在前頭引路。
夜裏的庑廊黑黢黢的,夾着細雨,袖囊灌入風。
“大人是認不出在下了麽?”前頭的人忽然言。
“俞枳?”王挽揚顯然一頓,後又豁然開朗,而問,“如今你怎麽在宮裏頭。”
“那日大人走了之後,縣主就将我閑置在別苑,在那裏認識了一位趙大人,那時禦前正好有空缺,機緣巧合,在下便入宮做了侍從。”
王挽揚淺笑點了點頭,想着俞枳是劉暇的人兒,機緣巧合也都是劉暇自己的安排,只不過聽到了“趙”這個姓氏,心裏頭免不了又是一驚。
“這樣也好,比之從前做門客的日子,想必要暢快些。”王挽揚笑着道。
“是啊,總有一番用武之地了。”俞枳言語淡淡,感激王挽揚嘴下留情,誰人不知劉慕的門客與面首又有什麽差別呢。
不知是否是錯覺,王挽揚聽出了幾分心酸。這個人也是一樣啊,行動哪能任憑自己自主呢?就像聽憑風的扁舟,沒有槳,是根本劃不動的。
即便他行動自由,這個年歲也無法參軍了,更何況太平年間甚少征新兵士了。
“好好做呀。”王挽揚難免以過來人身份說上一句。撇去其他種種,俞枳縱然是在這場棋局風口浪尖的卒,但他還有存活下來的可能。而自己呢?即便是炮是車,但注定早就要被犧牲了的。
不如不争,争得累了到頭來還是白幹一場。
正如眼見劉暇宮中新添了幾位妃嫔,她也不會再放在心上。
劉暇則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以眼下的情景,他不能再多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完蛋已經不會寫男女主感情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