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重恩
春夜雨綿綿,王挽揚被屋檐上落雨潺潺的聲響所吵醒。睡在兵部的最佳的好處便是能夠晚一些起來,只是雨聲顯然不想讓她繼續沉眠。
腳心是涼的,套上了絹襪,穿好了襜褕與深衣,走在廊檐下,傘也不必撐地出門。
由于庫部丢失器械的事情被牽連,王挽揚如今已經并無什麽事兒能夠自己操辦了。這個侍郎的頭銜本就形同虛設,她每日來尚書省報道一通,便回兵部翻看兵籍了。
正巧遇上許久不見的陸潭,那時還是掌固,如今已成了職方主事。
而前幾日皇後給她說了幾個選中男子的名字,聽到陸潭時稍稍地訝異,分明他比她要小上三四歲。以至于今日回兵部再碰見他時,倒有些尴尬了。
陸潭習慣性地稱呼王挽揚為将軍,她也不再多做糾正。
“聽說将軍住了兵部好些時日,最近我常常看見那只黑色的獵犬呢。”
“嗯,一并帶過來了。”王挽揚想起了那日回府被犬吠的情景,“好不容易前兩天終于認得我了,可不想離了久了又被大黑忘了。”
“是什麽時候養的呢?”陸潭好奇道。
“有四五年了吧,抱它來的時候還只有這麽大呢。”王挽揚用手比劃,又問陸潭,“阿潭最近很空閑麽?”
“畢竟是文官,不必如武官日日操練,這幾天恰好手頭的事兒都做完了。”
“可要好好再細察一遍呢。”王挽揚留心叮囑。
陸潭想起她所蒙受的責難,沉吟片刻道:“将軍無須擔心庫部的栽贓,也定會沉冤得雪。”
“職責所在,是我督查不力,問起責來,自然算在我頭上。”
“你同庫部現在的主事如何?”
“同窗亦是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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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了眼,王挽揚道:“有些話我難開口說,但你須多規勸他,倘若他曉得是誰那兒出了纰漏,就不要替那人包瞞了。”
陸潭點點頭應了下來。
清風徐徐,穿堂而過,王挽揚手心微濕,捏皺了兵書。
瞥了一眼陸潭,又道:“這兵部我大概是無法待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官也是遲早要辭的。
陸潭瞪大了眼睛,有些詫異。
“阿潭你可有聽到什麽?”王挽揚用絹帕擦了擦手心,好似不經意地問。
“禮部差人來問過,”哪知陸潭會錯了意,擡眼看向她,耳朵有些紅了,“我亦覺得……我亦覺得……”
冷不防王挽揚忽然道:“你兄長的娃兒是有兩歲了嗎?”
陸潭顯然一愣,“過了六月就足歲三歲啦。”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眼你也早行了弱冠啊。”話語中字字是拘謹,仔細一探究便滿是拒絕之意。
“尚書府家的沈姑娘不錯。”王挽揚笑着說。
陸潭推脫:“只見過幾面而已,也都是在工部恰巧遇到……”
“這世上可沒有恰巧。”王挽揚打斷。
陸潭不知如何一想,繞過了虛與委蛇的兜圈子,明明白白地與王挽揚道:“若下旨配婚,又能如何,将軍你不願罷?”
一改模棱兩可的态度,也不再重申自己處于弱勢而怕被人厭棄,王挽揚道:“上頭的任意一言一行,都是有用意的。”
而他豁然明了,說:“我陸潭也絕非市儈之輩,又怎會不知知遇之恩呢。”雖這麽說,但憑他一己之力又如何違背天子之願呢,家大業大的各派門閥尚且不能夠啊。
“阿潭啊,凡事多為自己想想。”
舐犢之情決不可曲解,陸潭也不會如此糊塗吧。
但王挽揚亦是不能正确判別陸潭方才的話是在蒙騙她,還是真心坦坦蕩蕩。
生于混沌,耳濡目染的本就真真假假。就像是前天夜裏床頭上的那一封書信,白紙黑字,絲毫不避諱地大膽妄言說想她。
好似在叫嚣:你走歸走,我想還是要想的,最好你也在想我啊。
他傻,她竟是也感到了半絲甜意,也傻。
分明當時篤定了心意斷絕來往聯系,然而離了遠了卻又覺幾分思念。理智透徹的她究竟去了哪兒呢?劉暇此人到底有什麽好呢?早就分不清悔恨與甜澀了,無可奈何。全怪罪于暖意陣陣的春風頭上。
為什麽相隔千萬裏,劉暇卻好似一直在身側呢,到處皆是他的痕跡。這屋裏是誰進來過,又是誰将此放在了枕邊,王挽揚也不去深思了。
收好了這張箋,抱着大黑,一搭一搭得順着他的毛,竟是在躺椅上睡着了。
得知祖母茶米不進,大約抗過了七日,她便忽地殁了。
王家的長輩拄着拐杖,斥責王洛山用了太多的人參延長了她受難的時日。
小郭子急忙敲開兵部處所的木門,王挽揚來不及換身衣物,終于在祖母臨終前趕到了府裏,見了她最後一面。
爾後哭聲猛地哭天搶地,如鬼似嚎,如浪擊石。
從來沒有見過這些人流淚,也不曾流露過情感的宣洩,如今也在她面前落下了淚水。譬如她爹,還以為他不會哭呢。
靈堂黑漆漆,大大的一個“奠”字極為顯眼,一點油燈放在祖母腳後燃動,風太大怕是被吹熄了。
府門前換上白燈籠與白長緞,來的人陸陸續續,哭聲斷斷續續,風聲如泣如訴,整個靈堂都回蕩着佛號,如海浪如潮湧。
王挽揚的胃非常不舒服,酸澀得仿佛在不斷攪動。
攥着披上的白色孝衣,額頭滲出了汗,跪得膝蓋生疼。往身側瞥一眼,王岑面色凝重灰暗,他的眼淚滴落在手指關節上,滑落,在地上綻出花來。眼睛也是極為紅腫啊,像個陌生的青年郎君,她也不大認得這樣的王岑了。
眼睛有些渾濁了,望着香鼎上燃着的一把檀香,火星忽明忽暗,閉上眼便是紅澄澄的小亂點,腦海中都是不斷重複的佛號聲幾許回蕩,阿彌陀佛。
女眷都被拉到一邊,客人來了便要放聲痛哭。王挽揚口中幹澀,眼裏是一滴淚都擠不出。又被不知從哪兒伸來的一只手使勁捏了大腿,她吃痛差點叫出聲,猛地捏住了那只手,忿恨地往後瞪了一眼,發覺是胥州來的長輩。
被小輩如此放肆無理地瞪眼,這位姑母忍了一時的破口大罵,卻與身側其他的女眷說起了王挽揚的不是。
“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哀,禮無容,言不文;服美不安,聞樂不樂,食旨不甘。而王家挽揚姑娘卻全無哀戚之情。祖母殁亦不哭,是乃無心無肺。”
王岑即便心中頗覺這位阿姊寡情,期待着她還能同以往那般,做做樣子哭幾句,叫旁人看了舒暢。可是王挽揚為什麽不哭啊,他一男子都哽咽了。
膝蓋酸疼乃至于麻木,王挽揚只是害怕這麽長時間用的藥都付之東流了。一聞那人所言卻是以手撐地,站了起來,退到了靈堂外頭。
走之前的确是遭了衆人哀嘆與憤惱的眼,恍恍惚惚之間依稀聽到了王洛山與她們說了一句:“她膝上有舊傷,不能久跪。”
心頭一暖,但都無所謂了。
在場者,又有幾個人真心落淚呢?
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不過是一脈族譜上各自的分支,過去幾十年間也不過就見了一兩次面。就莫要強逼自己哭了。若是以淚衡量一個人的哀痛,她或許是甚少有過悲切罷。
這是她的祖母,悲傷難受是她的事兒,與你們這些外人又有何幹系。
不喜則不悲。她還未沉痛到這種地步。
深知祖母并不歡喜她,待她也無待王岑與王岌一般貼心,只道是男女有別,嫡庶有序。
回府後的那一句“你去做了什麽啊,這麽久都不回家”就能将她心底的冰層融化,看來王挽揚也不是所謂的鋼鐵之軀呢,心是砂糖,一滴水就能将之溶化。
說她沒有好脾氣,說她性子犟,但還是有幾分似祖母她自己啊,要不然怎麽會是血肉之親呢。
不願見祖母一日日地枯竭,搬出去住也比時時刻刻受煎熬好。所幸的是替她送了終。
而王挽揚亦不知道此舉又代表了什麽,是多看一眼活着的她,還是讓祖母在終了時分多見一個人。祖母會不會因此而多一份對人間的不舍呢?
王挽揚如今你不必在兵部住着了,理應愉悅啊。
手抖得很,心無法沉靜下來,連一句“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都能抖歪了,字醜得很。
為什麽落筆寫下的墨字都暈染開來了呢?
水沾太多了。
太多就要擦幹的。正如父母恩、老師恩、國家恩、衆生恩一般。即便只有單薄的一點點,所欠着的,都是要還的。
父親說的并沒有錯。與世家成敗而言,她的官位仕途算不得什麽,對她自己還是對整個王家亦是一種拖累,又何況她也累了。遞了兵部的辭呈,還未受批,虛位等閑中,又過回了當年的消遣日子。
亦師亦友的趙潛一手教她的律法,如今她卻不能夠以此來為自己辯駁。人皆說她一兵部的女官,又是一介武夫,不可随意詭辯。是叫做強詞奪理。“再尋一通曉律法的刑部官員替王侍郎您澄清吧。”又怎麽找得到呢?
長于大齊,算是養尊處優。尋常人家只能吃一碗粟米,而她卻由于一場征戰平白受祿了若幹年,用一條腿換九百石,是值或不值?而他人一條性命都無法換五鬥米啊。
京城的百姓自然不會在意遠在邊疆的那些戰役,與自己并無關聯。因而不會感激凱旋而歸卻殘兵曳甲的将士。唯有亡者的家人方會大喜大悲。這些因弱勢而從衆生百态得的惠,與因弱勢而遭世人白眼的罹難,兩者相比,究竟孰輕孰重呢?
辭官,舍舊,離鄉,無妄,能不能抵得上一句阿彌陀佛呢,恩義兩清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上榜了?????
答辯心很痛需要大改論文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