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東風暖
晏歸讓岳纨不必多管閑事。
岳纨說他這是“見死不救”,于是兩口子這些天鬧得有些不愉快了。
不說這廂的家務事,王挽揚昨夜送走岳纨後翻出了那日王洛山交給她的信,反複看了幾遍。
一個人的清冷夜裏,酸楚之意頓生。
腿好的她,瘸拐的她,自私自利的她,利用別人好意的她。無論怎樣的自己,她都深入骨髓地厭惡,想将這樣污穢的自己從軀體裏一一剔除,到頭來大抵是什麽都不剩了。
讨厭到這個份上了,卻不敢自決,還想茍且活下去。
好死不如賴活啊。
因一句“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的唱詞,夜裏王挽揚蜷縮着身子,又做了漫天飛雪的夢了。
身後的白皚一片,那人的眼睫上都堆了雪,笑着替她擦拭幹淨沾染上血污的手。那雙冰冷的手為什麽這麽暖呢?
為什麽這麽暖呢?
什麽是真情實意,什麽是別有用心呢?
夢醒,飲一口冷卻了的苦澀藥汁,既然留不住,為什麽還要一封信一句戲文來噓寒問暖,斷了就斷了吧。
清晨聖上召見。
此生中單獨入大齊皇宮面聖不過寥寥幾次。一次被封将,一次被擢升,一次被遣他國,眼下這次呢?
朗朗日頭,東風輕拂,浮雲淡薄。
王挽揚整了衣冠,不知此次前往大殿有幾分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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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面,樓烨全然裝作不知朝堂下對王氏一族“自發”的制裁,而對王挽揚客客氣氣,倒是讓她倍感受寵若驚。
“王愛卿如今可是安好?此行南嶺讓你多受難了。當初朕還信誓旦旦保愛卿你一路平安,哪知又生了這樣的事端。防不勝防啊,那些奸人匪盜可是受到應有的責罰了?”樓烨将王挽揚扶起。
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好似使出了極大的力氣行了跪拜之禮,王挽揚道:“多謝聖上關心,微臣并無大礙。”本不過就是一殘損之軀,摔了又摔,還能再壞到哪裏去呢。
樓烨與王挽揚閑聊,卻似家常一般談到了衆人皆要說的她的婚事:“卿為何還不成婚呢?往後身子若是那麽弱,還是需要人體貼照顧的。”
略略一愣,是要指婚麽?王挽揚畢恭畢敬答:“回聖上,微臣這個年紀,大概是難以再找合适的人選了。”
“誠然如此,但王大人定也是極為擔憂的。”樓烨似是頗為認真地道,“我朝堂堂女将也不能胡亂下嫁,不如朕讓皇後選一身家清白的男子,予愛卿你過目可好?”
“聖上美意,微臣心領了。”王挽揚一時無法自己妄下決斷,難以辨清這分寸。
見她遲疑:“王愛卿可是在害怕王大人不同意?”
“……”樓烨這是堂而皇之名正言順地遣人來監視光祿大夫,以及這一脈的王氏一族啊。
“愛卿大可不必擔心,由朕出面所說,王大人哪能還駁了朕的面子?”
王挽揚搪塞:“只是……微臣祖母年事已高,身體欠佳,府裏這時候辦喜事總教人說不過去。”
“沖一沖喜也是極好,如此老人定能長壽。她若見你有了歸宿,病指不定就好了。”樓烨總能找到無可反駁的話語。
“但是……”
“王侍郎一再拒絕,可是心裏有人?”樓烨看向王挽揚,眼色漸漸皴了墨,話中是一味難以尋思的深意,看得王挽揚心跳極快怕是被人看透戳穿,不得安分。
“并沒有。”
“若是無人,那便是最好。”樓烨又戴上了笑容,字字如針,“放心皇後定不會替你尋一個斤斤計較,攔着你聽曲兒的。”
已經是何等的直白了啊。
“微臣……不願委屈了好人家,畢竟……有傷病在身,且年歲見長。”再做什麽無力的抵抗,都是不可挽回既定的事了。
“委屈什麽,旁人巴不得做這王家的乘龍快婿呢。皇家的一紙配婚,哪一場不是和和美美的吶。”
“無論如何,微臣……還需與父親好好說一說此事……多謝聖上。”
出了殿門,思緒如有千結,雜亂無章地陳鋪在腦海中央。
當務之急,當務之急究竟是什麽?若是要抗拒這場指婚,或許要用另一場婚事來強人一步。若是順了樓烨所願,王挽揚則難以想象今後會是怎樣的光景。
正因為是不曾想過,這才會恐懼與無力罷。
踱着步走在樹蔭裏頭,出宮門時差些撞上了紅牆,扶着斑駁的漆牆,王挽揚找到了來時自己乘的轎子,以及轎子邊上的一輛馬車。
啊是自家爹爹的。
“下朝見你轎子在這,便等了一會。”王洛山看似不經意地解釋道,放下了簾子,低沉的聲音從裏傳出,“我們聊一聊。”
王挽揚欲釋重負,眼底是道不明的欣悅與莫名的感激,稍稍提高了聲:“去哪?”
“回家。”車簾微動。
好像許多年之前也有這般的對話,讓王挽揚一陣恍惚,但下一秒便恢複了清醒,自然是回不去舊日時光了。
紫檀木的書桌在陽光的照射下有好聞的味道,書冊被工工整整地疊放在左上角。
“聖上同你說的,我大概能猜出幾分。”王洛山拉開了椅子,示意王挽揚,而自己繞到桌子裏側坐下,“你便是與我說說,是如何想的。”
“父親又是如何想的?”她雙手交疊,垂目而問。
“畢竟挽揚你的終身大事,他人不可強求,是麽?”一聞此言王挽揚內心稍覺諷刺,上一次不就是他一意孤行,絲毫未有聽取她的意願私自與她定了與顧堯的婚事,怎麽如今知道愧疚了?
分明是他也不願聖上來摻手指婚罷了。
“此一時彼一時,聖心難測。若你所嫁之人與王家有如水火,旦夕禍福豈能測?白白枉送了半輩幸福。”王洛山話鋒一轉,“性子淡可不是一件好事。但你祖母亦是希望四世同堂,聖上如此說,倒也算是一個契機。”
以家門士族來威逼,以祖母重病來脅迫,這又與樓烨有什麽分別?緊緊捏着膝上衣料,王挽揚差點嗤笑出聲:“這一次,您又要将我許配給誰呢?”
王洛山斂了面色,知道王挽揚心中不悅,微微一皺眉,捏了一把髙椅上的扶手,幾番深思之後,緩着聲開口瞅向她:“你可還想與那劉暇有所來往?”
王挽揚一聽,眼色微變,幾是不可信地看向王洛山,如何也想象不到他竟然說出了劉暇的名字。又或是,從他給她的那封信開始,便有所謀劃。一切都是他算計好了的?
“父親是什麽意思?”這婚事還需你情我願,一頭熱又怎麽能行呢?王洛山這句話是不是太過狂妄了,怕是個笑話。
哪料他卻答:“自然不會孤掌難鳴。”
瞳孔微縮,王挽揚忍着怒意,喉頭發燙,呼息深重:“真是……天大的本事啊。”話音發顫,卻忍不住感嘆。
好一筆精打細算的賬啊。大齊與南嶺和談締結之前,若放任王挽揚與劉暇私相授受,則定會被扣上通敵賣國的罪名,而現在天下太平,兩軍戰了,便是無妨。還能以他國姻親來一抵這頭皇室對王家的打壓。
樓烨所怕的便是這一點吧,所以才要讓卓脩對她幾番監察,所以才要先提出婚配之事。
若遠嫁和親的妃子母家在當朝失勢,兩邦之間的關系也就微妙了。若十多年前騙取的五州圖如今就要返還他國,兩邦之間還會再起一戰麽?
怪不得劉暇前後态度轉變有差,一開始的風輕雲淡随她如何決定去留,爾後卻霜重霧濃讓她不要走。
劉暇是有一些些顧及她回到大齊後面臨血親的寡情與辜負的吧。
但他卻始終明白王挽揚還會回來的,他根本不必着急,兜兜轉轉就在五指山下,王挽揚頓生覺得自己像是只猴子被戲耍。
大齊的薄涼,南嶺的詭谲。
這要如何做出抉擇呢。
王挽揚厭恨欺瞞,卻一次又一次深陷欺瞞,恨不得将人啖肉食骨,卻不得不從心底承認,若遠嫁南嶺,也算是一種對當下愠氣與憤惱的解脫。
失望,悔恨。
但又天真地幻想,王洛山是不是也将她的終身加以考量,認為她嫁劉暇定得償所願呢?
笑嘆自己為何要想得太多,即便是被當成棋子利用,但并沒有眼睛都不眨地舍棄了啊,她還是有一點重量的。
在這場棋局下,王挽揚只能退一步,颔首東風入衣領,後頸生寒,縮了縮肩,硬是端出了清甜釋然的笑容:
“父親,也要看來不來得及呢。”
若聖上先人一步地選好了姻親的名單,定好大喜的日子,南嶺那邊又怎來得及?所以,一切都還未有定數,不能蔔,不可蔔。
悄悄地去祖母房裏看了看她,見喂了些藥,與她說了此事,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進去。
拉着她的手道:“祖母啊,挽揚要成婚了啊。”
她睜了眼看了一看她,目光卻是無神。
大丫鬟綠袖雖然有些時候挺讓人厭的,但近來幾次見她,卻覺得她掩飾不住紅了的眼眶這一點更為讨厭。
祖母這兩日吃不進東西了,都要人将她扶起來,再灌一些粥下去。吞咽也成了個大問題。
生離死別,禍不單行,确實如此。
即便五歲的王岌會自己拿筷子吃飯了,也少有人為此而欣喜贊揚。整個府裏的氣氛都極為凝重,王挽揚吃完了飯便逃了出去,王夫人也沒有說什麽。
乘轎路過趙潛原來的府邸,如今卻拆了,做了酒樓,好不繁華,還如當時門庭若市。
喉嚨裏發出半句含糊不清的話語,轎夫問她要不要停下。
幾乎是哭腔,怎麽也無法再裝作堅韌:“不,不停了。”
将簾子放下。
就聽不到抽泣聲。
作者有話要說: 心疼我家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