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冬寒
一場夜雨将南嶺的秋日徹底地剝離,清晨醒來冬日的寒意深重。
王挽揚的膝蓋處瑟瑟發痛,雨水來的那幾日裏,總歸不便下床行走,但放在天晴日子,王挽揚已經能屈膝活動了。一數日子,在南嶺休憩了也有兩個月有餘了。
梁王聽眼線所說那日劉暇與王挽揚的密會,心下笑着劉暇此人不過是個毛頭小兒,成天不過是癡人說夢,縱然是太平年間,這南嶺也不需一個殘廢來當将軍。
或許是龍生龍,鳳生鳳。一方面嘲弄劉卉的兒子自然不如劉広的女兒,另一方面卻是對劉慕感到費心力。
案子雖交由梁王手上,單憑獄卒的一句說辭便要定罪劉慕,亦是萬難,大理寺的官吏們此刻是忙的焦頭爛額,不願得罪梁王,亦不肯輕易審訊這位縣主。
而一面劉慕手中的人兒卻是翻出了瓦圖與梁王之間曾有過的案底,裝作小心翼翼地呈遞上去,讓廉政清明之人看了再三嘆息縣主此鍋背得冤枉,但在下之人,估摸不出梁王的态度。劉慕全無直接動機要殺害瓦圖,即便有,也不可對外宣說。
唯有被推出去的大理寺卿不得懊惱叫苦,拐着彎子尋了梁王幾次,試探地問着如何處理此事。梁王幹脆一橫心,露了一點态度,大半的大理寺忙活着攬收劉慕縣主入了大牢察看,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敢再動分毫。
對外百姓宣稱: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瓦圖食了劉慕縣主好意探望提來的幾盤菜,哪知有與獄中夥食姜醋、菖蒲相克的羊肉雲雲。
哪會應這一點點的小食而讓人送了性命呢。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便有人開始替劉慕縣主抱不平了。
虎毒且不食子,這梁王為何撒了如此拙劣的謊言來蒙騙百姓呢?
梁王聞外頭風評以至于如此,而怒從中來,大理寺之人對梁王辦事不力,立即得了貶谪與查處。往前做事素來得心應手,如今卻要栽在陰溝裏麽?太讓人贻笑大方了罷。
燈火影重重不滅,思了整整一夜,梁王不得已使了下計:守拙。
拖着病重的身子上了朝,劉暇見他如斯不得不放他連休多日。而在人前梁王卻依舊做出一副兢兢業業的模樣,所有的奏折還是盡數交由梁王定奪。
披着厚衣袍,到刑部去探了一眼獄中的劉慕。
長長的逼仄小廊上雖然昏暗少有光,但遠遠地便能聽到盡頭的弦樂聲。若不出意外,應是劉慕那間發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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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自家父親前來,她揮手讓人停了曲樂,放下手中的紅玉九連環,笑着說:“這兒地濕,父王您小心路滑。”
讓人打開了獄門,梁王走了進去,見她衣食無憂,這獄中也不似想象中的難捱。
“你倒是過得自在。”拎起了酒壺,看了一眼,“還喝上了清酒。”
劉慕搖搖頭:“味道不如雲雀樓裏的好。”
梁王哼聲,繼而問道:“為何那日要去探望瓦圖?”
哈哈笑出聲,劉慕反問:“父王為何今日要來探望我?”
弄得梁王一下斂了面色,放下手中的清酒。
“本縣主殺他做什麽?倒打一耙、颠倒黑白的究竟是誰啊?您倒是想想我與瓦圖将軍又有什麽過節?女兒犯不着。我縱是随性了些,卻也無過分的念頭。”劉慕站了起來,抿嘴而笑,看向梁王。
“鬼話連篇。”梁王卻是不屑。
劉慕淺笑:“父王莫要不信我,如今我才是您的女兒。我們方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要是早兩年就有了晖兒,現下也犯不着要劉暇那厮坐在皇位之上。哦好久不曾見到晖兒了,他還認得出阿姊麽?”
梁王不明這劉慕的秉性究竟是像了誰,如此蠻不講理,骨子裏沒有半點尊卑之分,驕縱慣了,鋒芒外露卻反倒無人敢觸她逆鱗。
“父王莫不是要将我關一輩子罷?”劉慕又問,明目張膽地拿早就故去的人當幌子,“母妃的忌日就要到了,女兒現下也無法出去,還勞煩父王在陵中點兩只蠟燭,燒點香火。”
梁王即便倍感不悅,但念在已故的劉慕母妃情面上,想着長久地讓她留守于大獄中,亦不是個事兒。何況劉慕所說的話,并沒有錯。
血濃于水,他們方是一家人。
王挽揚出門的時候還未落雪,俞枳将她載到太醫署門口的時候,她才發覺雪有些大了。
在這一個月的日子裏,王挽揚恢複得尤為不錯,大抵能同方來南嶺時一般行走,只是太醫令們不建議她有過多的活動。
骨頭傷了是極其需要靜養,王挽揚卻怕長時間不走便生疏了,固執得很,出行也不願再多用推椅。
因梁王告休,侯止舟也從編纂醫經中略略抽了身,今日王挽揚前來,便再與她會診。
小木槌依舊毫不留情地在膝蓋與腰胯之上敲擊,見王挽揚稍稍吃痛的神色,便放心了下來。
“如今胫骨周圍的經絡,感知痛覺要敏銳多了。”侯止舟又讓她伸出了手,把了會兒脈,重新開了一張方子,讓人去抓藥。
“多謝侯醫丞,按此,我什麽時候能徹底恢複呢?”王挽揚并沒有什麽底氣,卻是暗暗期許。
“等這個年過完了,開春再回齊國是最好的。”
王挽揚卻覺這樣等下去,日子是不是太久了。
侯止舟并沒覺察到王挽揚的心思,又對她說:“王大人不要責怪前段時間負責你的那位醫丞,他是好意,絕無壞心。推椅不過是康健的器具,并不是萬不得已才能用。”
王挽揚聞此若有所思,遲遲低聲開口:“到底是誰的好意?”
“王大人您不是心知肚明麽?”侯止舟笑。
那日韓毓同王挽揚說,她無法再來探望,是受制于人。但今日聽侯止舟的說辭,好似整個太醫署皆聽命于劉暇。
就連劉慕送來供她消遣的俞枳,亦是劉暇的人。
倘若真是如此,這個偌大的皇宮裏頭,能聽令于他的,又暗藏了多少人呢?其實一開始,劉暇便什麽都知道,力有千斤,卻裝作無法碾死一只蝼蟻的模樣。
心裏到底還是對他的怨尤頗多。
正當王挽揚發愣之際,侯止舟起身,輕言道:“他來了。”
這份好意的主人,他來了。
劉暇如今不必顧忌梁王與劉慕的牽制,在宮裏行動也方便上了許多。
見他發上有雪花,靴邊沾濕,一臉怨怼的王挽揚也覺得詫異,壓了聲音道:“哪兒沾上的雪?你是自己走過來的?”
劉暇瞧了一眼捧着燙金爐子的王挽揚,卻是不在意她對他的憤懑,推了窗,一望長階滿是白雪,好聲好語地對她說:“外頭都積起來了。”
“啊殿內倒是暖和得很。”王挽揚不太想站起來,就稍稍伸了伸脖子,說,“還以為南嶺今年不會下雪呢。”
劉暇愣了片刻,側頭輕笑:“你從前是看見過南嶺雪的啊。”
“日子過得太快,就快記不得那時的雪景了。”哪有什麽景色呢,不過就是鮮血與泥土弄髒了的污雪,望向窗外的飄雪,王挽揚說,“宮裏的雪下得恢弘。”
“我還是第一次呢,南嶺的雪并沒有比大齊要暖一些啊。”劉暇笑,關上了窗戶問,“你去過南嶺的戲園子了?”
“登基大典之後的幾天去過一次,前幾日又去了一次。打小娘親就和我說,光從唱腔上便能分出誰是南嶺人,誰是大齊人,去了戲園子之後發覺果真不假。”王挽揚望向他,想起還在大齊時與她告辭說的話:
“你要聽,我便唱。”
揮霍無度,故作頹靡,搭建這樣許許多多的戲園子,當真是為了她麽?王挽揚絕不相信。
她深知彼此都自私得很深入骨髓,待人貼心或是遵守允諾不過就是一句為己牟利的借口。
咬了下唇,溫聲道:“你在裏頭唱?他們就如此放心大膽麽?”梁王與劉慕會對之不起疑心,不生龃龉麽?
“混淆視聽了三年,而瓦圖這事兒一出,那戲園子便飽受戒備了。”劉暇在王挽揚對面坐了下來,“不過現如今他們再如何,也查不出分毫。”
既然查不出劉暇想要隐瞞的分毫,矛頭自然會轉向這位流連許久與他有着“不同尋常”關系的異邦使臣的王挽揚了:“陛下又拿我當盾了,我哪有那麽剛強,一支箭就能扼我咽喉,奪人性命了。”
“怎麽是盾甲呢,應是軟肋吧,”劉暇将她的發絲繞到耳後,說,“我自然會護你。”
“眼下這情景便是護了我麽?”王挽揚轉開了頭,瞥了一眼自己的腿,覺得好不諷刺。
她對他是能幫則幫,此刻總是四周無外人,劉暇還同那日在馬車上一般,說着無關痛癢卻句句戳人的話。王挽揚自不能再怨恨期待什麽,總有錯覺以為劉暇不如在大齊那時一般用心待她。
每一句的承諾由劉暇說出來都這麽輕輕易易,飄忽不定。既然不放在心上,就不必再說什麽漂亮話。王挽揚縱使再樂于聽蜜語甜言,也知道去掉這表面一層糖之後的苦澀。
是成為帝王之後都會變的麽?
如此敏感地捕捉到自己的矯情,王挽揚只是更對自己感到羞恥。
不過就是一個男子,為何自己要對他寬容成這副模樣。
暖語惡行比惡語更傷人,因而天都看不下去了,這才下了這麽大的雪以示反抗。
就比如既然将她作為借口與托詞,讓她成為矚目的箭靶,那為什麽不幹脆再光明正大一些,還需幾番偷偷摸摸,借他人之手使兩人相會呢?
他應該知道王挽揚最看不得私相授受了,他不是讀過《拜月亭》了麽?
他們雙方的付出,從來就不是對等的。或許她身上帶疾,與他,本就不是對等的。
劉暇未有同尋常人一般輕賤過她,王挽揚是不是早該知足感激涕零了?
“不要說虛的,什麽護不護呢?”王挽揚搭了一把劉暇的肩膀,站了起來,“在南嶺,你還有什麽要用我的地方就盡管與我先說。等回去了,應該是再無機會見面了。這些年、這幾日你照顧我周全,挽揚欠你一份人情,就用此還了罷。”
萬分不想聽到王挽揚這樣說,句句皆是刺,劉暇唇線發白,心頭荒蕪得緊:“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哪是那麽容易就算清了的呢?”
“陛下何必細究,斤斤計較什麽。”王挽揚望向劉暇如鲠在喉的面色,話語如刀,“叫人笑話。”
“只要你不笑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