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水底獸
年前終于将劉慕放了出來。
也沒見她清減,反倒是長了三分肉。
門客接她回了別院,小憩了片刻,又與之道她打算常住梁王府。
想着去了一趟王挽揚的院子,發覺自家叔父劉卉在前廳。
呵,又來看小郡王麽?
“小慕你回來啦?”劉卉點頭問。
“皇叔你不必在外庭等着,這會兒小晖兒或許還在睡,我去與爹爹說一聲,您要不要随我一起去探望一下王大人?”
“哪個王大人?”
“您鐵定認得。”
王挽揚在見到劉慕與劉卉一同前來的時候,是有幾分訝異的。但她自與劉暇認得以來,因他見過的驚駭已經不少了,因此對此事便立即消散了去,恢複原來的面色。
原來是這位女将軍,劉卉感嘆劉暇的別有用心,亦是對劉慕帶他前來而感到略略驚疑。
劉卉從不主動摻和政事,也不想與他們有什麽糾葛,刻意避免了,卻總是誤入迷陣。眼下該如何抽離呢?
“王爺、縣主安好。”王挽揚出聲,适時拉回了劉卉的漂移的思緒。
劉慕拉開椅子坐下,王挽揚自己撐着床沿起來,令婢女給他們倒茶。
“俞枳人呢?”劉慕笑着問。
“總不能讓他無時無刻地陪在身側吧。”王挽揚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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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了陌生的侍從名字,劉卉皺了皺眉頭,以為這位女将軍也如他侄女一般荒淫,接了茶水的他忽地想起了從前王挽揚交給他的那把匕首。囚牛短匕,分明是南嶺的工藝與花樣。疑問頓生,卻被劉慕的話語解答。
“皇叔可還有印象?方家女将?”
呷了一口茶,劉卉猛然意識到了什麽,怪不得從好久之前就頗覺她分外面熟。若眼前這位女将軍果真有方家的五州圖,身在南嶺要有多炙手可熱都有可能。
他也無從摸得清那小子的心思,對女将軍到底有幾分真情實意,又是幾分虛情假意呢?
但單從局外人的身份所觀,此女身陷囹圄,怪可憐的。
“王大人的身體好些了?”劉卉改了稱呼,與王挽揚寒暄。
“好多了,應是自己能出門了。”王挽揚笑道。
劉慕聽此,便說:“那敢情好,本縣主可帶你趕在年前游一圈京都。”
“俞枳帶我從前也只是在街上逛逛。”
劉慕聞王挽揚如此說,面有喜色,言語間頗多試探她與俞枳的關系好壞,似是游刃有餘的模樣。
此時小厮在外叩門,出聲問:“昭王殿下在否?小郡王醒來了。梁王令縣主一起過去,如果王大人想見一見小郡王的話,可以來前廳看看。”
望了一眼劉慕的眼色,王挽揚自覺還是跟着去瞧一瞧小郡王為好。
一條窄窄的庑廊,劉卉走在前面,劉慕與王挽揚二人并排小聲私語,俞枳在左側扶着王挽揚。劉卉聽聞腳步聲回首,多看了這位侍從一眼,心底估摸着俞枳與他兒子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王大人走了這些路累不累?”劉慕問王挽揚,卻從不自己動手過來攙扶。
“不累。”王挽揚微笑,就連俞枳的手臂都不願依靠了。
“這些日子我都沒能來看你,幸好有個俞枳能朝夕陪着,他懂些武略,欽慕将軍許久。”
俞枳聽後淺笑,輕輕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與大人讨教一番呢。”
“都是陳年舊事了,我愧不敢當,說不上什麽。”王挽揚看向俞枳,“你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若我能答。”
“哪有的事,瓦圖都是你的手下敗将。”劉慕真當是什麽都不忌諱,前一刻還因此人而入了獄,後一刻卻津津有味地讨論起關于此人的其他事兒。
王挽揚見劉卉背影一頓,步子緩了緩,“大概是僥幸罷了。”
“不曾用什麽絕密的兵法?或是行軍的寶圖?”劉慕笑着繼續盤問。
王挽揚感到胳膊上那只俞枳扶住她的手稍稍用了點力。
擡眼看向劉慕道:“那時非我一人為主将,營裏有好些老将軍,我說什麽,他們就一笑了之,又哪能全部聽呢。”
“王大人就不要謙虛了。”
劉卉腳步停駐,這才發現談笑間已經到了前廳。
梁王起身,四夫人恭迎,乳母抱着剛睡醒一股奶腥味的小郡王。
王挽揚瞅了一眼懷中的小娃兒,比從前見到的那一面要壯上許多了,臉也不皺了,笑起來的時候還有兩個酒窩。
“哎呦,小晖兒想不想阿姊我啊?我可是想死你了。”劉慕直接從乳母懷裏接過小郡王,而此言卻讓四夫人面色難堪了一下。
劉卉與梁王各自坐下,婢女們端出了茶與瓜果,梁王難得笑顏道:“今日有幾分過年的樣子了。”
“都下過了雪,日子過得快啊。”劉卉道。
王挽揚向在座各位一一打過招呼之後,坐到了劉慕身側,望着咯咯發笑的小郡王,說了一句:“怪可愛的。”
“酒窩像四夫人。”劉慕用手去戳那嫩嫩的小臉兒,逗他發笑。
“是啊是啊,生子像娘,生女像爹。”乳母在一旁附和。
“啊怪不得小晖兒那麽好看。”劉慕裝作恍然望向衆人。
四夫人看向劉卉,有些難為情:“陛下儀表堂堂,昭王妃一定似畫中仙了。”
這位昭王殿下的面色卻一下子黯了下來,四夫人不知哪裏說錯了什麽,轉頭期待于梁王的化解。
梁王卻并不解人意,揮手對她道:“若不舒服,你就先下去罷。”
四夫人走之前還頗有情緒地望了劉慕幾眼。
渾然不在意目光的劉慕抱着小郡王過去給王挽揚看,又道:“其實王大人你看,小晖兒與皇兄還是有幾分相像的。”
“大概是梁王殿下與昭王殿下是親兄弟的緣故罷。”王挽揚道。
傍晚時分,王挽揚依循醫囑到太醫署複診。
雪後初晴,霞光都是金燦燦的。
韓毓領了她到後屋的小間的藥浴桶,點了熏香,說:“先泡一個時辰罷,等完畢了,用這塊布擦身,一個時辰後我再來。”
王挽揚點了點頭,又聽韓毓道:“若覺着太悶,我叫人過來陪你聊會天。”
“也好。”
燃着暖爐,屋子裏也不覺得冷,王挽揚褪了衣衫,踏入盛着滿滿當當草藥汁的木桶裏。伸手摸到自己膝蓋上不平整的肌膚,倒也沒之前那麽疼痛了。
若這段日子的診治能讓她康健如常人,大概她自己也回不到兒時的張揚了。有些東西已經深入骨髓,苦味還在口舌之間徘徊。
但無論如何,心底卻是一種釋然。
水汽氤氲,整個人都俯在水裏,王挽揚視線模糊,有些年頭的廂房門被推開,發出老舊的吱呀響聲,有人開門而入。
隔着屏風,那人點了燈,坐了下來,颀長的身子擋去大片光,鋪開一桌子的藥材。
“劉暇?”王挽揚皺眉問,“韓太醫說找人來解乏,竟然是找了陛下?”怎麽想此舉不恰似引狼入室麽?韓毓不會這樣做的罷?畢竟她都不贊成王挽揚留在南嶺啊。
“她面子大得很。”劉暇笑道,而分明他是硬搶了話痨小醫女的飯碗,仗勢欺人地潛入這間屋子裏。
王挽揚不予拆穿,往藥汁中沉了沉,又聽劉暇道:“今日你見過劉卉那老頭兒了?”
仰着首,望向雕梁,王挽揚說:“他對小郡王像是頗為上心。”
而劉暇哼笑。
覺察出他的不悅,王挽揚就沒再繼續道下去。
“你又與俞枳講了些什麽?”劉暇尋了另一處話柄,簡直是要将他的小雞肚腸一展到底,“怎麽也不與我說說?”
“有什麽好講的,用兵的六韬三略,你有興趣?”王挽揚望向遮擋住劉暇的畫屏。
“你說的我怎麽會沒有興趣。”
“刀刃幹戈是我的擅長且以此為樂的,并不會因為他人而改變,你這随口說說的怎麽叫做興趣。”王挽揚倒是認真了起來。
“那按你所說的,我還有什麽興趣?”劉暇剪了燈花,顯然是不贊同。
“飲酒作樂?”王挽揚嘲笑。
“這麽驕奢頹靡?”
“把持朝政?”随口一說,有些不願再猜。
“這算哪門子的喜好與樂趣?”
“看話本?”王挽揚試探地問了一句,劉暇卻沒有回答,她便又問,“唱戲?寫曲兒?”
“因人而起的,在你眼裏不都不是興趣麽?”劉暇輕輕淡淡地笑了笑。
“你現在在做什麽?”王挽揚看向畫屏上劉暇颔着首,略有動作的剪影。
“幫侯止舟那厮打打下手,他讓我分分藥材。”
先不講為何一國之君如此好脾氣地幫忙,聽從下官的調遣,王挽揚首先驚異的是:“你辨得清藥材?”
“五谷不分并非是百草不分啊。”劉暇綿綿而言。
心頭一顫,又怕是自己想太多了,太過狂妄了。這個人真的會因為她而識百草麽?王挽揚正想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劉暇站起身子,卻繞過了梨花屏風,走到她身後,止步。
來人的手指間還有草藥粉末的幹燥味道,王挽揚已經分不清撲鼻而來的,究竟是藥浴的氣息還是他手上的甘草。
氣息盤旋入耳,“不要臆斷吶。”劉暇一手搭上木桶的邊沿,一手握住她的肩,低了頭與王挽揚道,唇瓣幾乎貼上了她的耳朵。
因水溫熱,王挽揚的四肢并不冷,自來了南嶺,劉暇氣血皆燙如灼。
也不知是因為要人命的寒食散,還是太醫署的各位調理好了他的身子。
應該是後者吧。
劉暇埋頭在王挽揚因心跳突突而起伏的肩上,鼻息深重,惹得她有幾分癢了,幾縷發絲垂到了藥湯中,王挽揚替他拾了起來。而劉暇幹燥的手一把搭上她撿起散發的掌心。
十指相扣。
劉暇将手拉到唇下,瞟一眼她,繼專心輕吻王挽揚的指尖,她卻有些抗拒與退怯,在水中無處倚靠,再退一步後背就與木桶相觸。
分明他倆一言不合,還未有原諒。劉暇為什麽可以這般自在裝作風輕雲淡,好似二人間全無隔閡呢?
望着他眼睫輕掃手背,手腕處一陣悸動,愣神之間,雙齒忽地被撬開,額上是細密的薄汗。
暫時的失神,在熱水裏頭的時間久了,腦子便會發燙了吧。
呼吸沉重,而微微張開的口中,猛然吸了一口清甜。微涼的鼻尖相抵,喚回一絲神智,這一個吻卻是命運多桀。
因無處依靠,腳尖踮地,卻要往身後倒過去,下意識地攥着劉暇的手臂,為站穩重心。
一用勁,卻将人一下拉入了水裏。
水花飛濺,中草藥氣息被胡亂攪拌,破了萬籁靜谧的冬夜平靜。王挽揚開始後悔起自己不注意的蠻力了。
劉暇衣衫盡濕,卻沒有意想之中的掙紮,被水沒過,沒了聲息,不知是否為錯覺,王挽揚覺察那人的手指劃過她醜陋的膝蓋,往腳踝下沉去。
王挽揚心中驚惶,他的發絲無意識地碰到了腿,伸手摸到劉暇的衣袖,雙手拂過他的雙臂,将他提了起來。
藥桶颠簸了一下,險些傾倒,灑出藥汁大半。
連續咳了幾口水,劉暇散發濕透,面色發白,面上挂着棕色的藥汁,幾許寥落,卻笑着對她說:“真苦啊。”
聞言,王挽揚的眸光閃爍了一下,這二人皆狼狽得很,稍稍一挪動,肢體便有碰擦,光裸的四肢總歸會要比尋常更敏感些。
二人在極為狹小的藥浴桶中,喘過了氣。劉暇撐住了桶沿,踉跄地掙紮站起來了幾次,而衣物都濕透了,“不小心将水弄渾了,別再泡了,你也起來罷?”藥桶中的水被他身周的衣物汲取,翻出了藥桶,水卻拖地帶走,地上落下了深色的腳印,浴桶裏的水又少了許多,淺的能看見春光。
王挽揚往下又沉了些,瞅向劉暇,接過他丢過來的幹淨棉布,面有愧色,不曉得如何承認錯誤的她,恍惚地道:“叫人過來,換一身幹淨的罷。”
作者有話要說: 補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