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滿月酒
劉慕的舅家是江南人。
有道是淮河以南的山明水也秀,一方土滋養一方人,随意一攏,便盡是文人墨客。
眼看,這些旗下的騷客毫不怯懦地紛至沓來,似是挑釁一般,原本以為僅僅是小打小鬧,現下卻不盡如是,梁王對自己的這位四姑娘是愈發氣惱。
光瞧她與他們稱兄道弟不說,如今堂而皇之地言語親昵。其中一些人早被她收為門客,劉慕供了他們的衣食。便早有人暗自揣測,是不是這位縣主又納了新的面首。
劉慕不在意外人目光的探究,起身替在場的所有賓客皆是傾倒了酒,又單獨坐回了右側的下席位,一個人孤身抿酒。
直到新皇來了,衆人皆是伏身恭迎。
“不必多禮,今日筵席無君臣,孤不過是來瞧一瞧自家弟弟。”
應聲,裹在絹絲裏的小郡王被丫鬟兒抱出,恰如衆星捧月。梁王現身,老來得子,面上亦是喜不自禁。
劉暇雖坐北,在這梁王所擺的席位上,能直接聽他令之人,卻是寥寥。而劉暇未聽堂上笑語,低頭,摸一把正在替他斟酒的婢女的手,輕易一個眼色都讓人心醉神迷。
眺一眼入了堂坐下的劉卉,以及似傳寶一般傳到他手上的小郡王。
劉卉眼底對這小娃兒染了幾分憐愛,歡喜地輕輕用指腹觸了觸小郡王嫩嫩的臉兒。
劉暇見此,眨了一下眼,拿起了酒。恍惚的婢女一個不小心,險些将酒倒灑在劉暇身上。
沒有人注意到上頭的這番景象,而婢女連忙認罪欲磕頭,劉暇也未讓她起來,僅僅是說了一句:“莫要在孤前面擋着。”
婢女退了下去,而此時劉慕望過來的目光與挂在嘴角的笑意,讓劉暇不得不再度飲下這一杯酒。
這一杯單單為他而傾的,溶了寒食散的酒。
口腔微辣,腦後發燙,望向席下衆人的眼也開始迷糊不清,唇角肆意地散着笑意。若不是憑着自己的意志,大抵就要在這廳堂出了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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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亮亮堂堂,透過樹枝桠還能從葉子的縫隙中落下幾點月光。
筵席還未興,劉暇便稍感不适,卻遣人托詞說方才被撒了酒,想換身衣裳。随行的掖庭小公公從步辇上翻尋出了一套合适妥當的衣物,再回到那小憩的屋子時,卻不見他們這位聖上的身影。
劉慕悄悄退了席,在廊下找到了坐在池子邊上坐着的劉暇。
劉暇側目瞥見她,不語。
劉慕笑着說:“皇兄不想喝大可不喝,本縣主也沒有逼迫誰。”
“寒食散吧,兌在酒裏不大好喝,方入口的味道也不佳。”劉暇的面容隐在月光找不到的地方,鼻梁上依稀襯着一絲光亮,“若不是醉了後才能體會到的一時的飄忽欲仙,孤不大想用。”
“我當皇兄會喜歡。”
劉暇輕笑了一聲,“你自個也用麽?”
“自然,是身先士卒了,覺得極致酣暢,方想與皇兄一同享這樂子。”劉慕笑。
露出一抹笑來:“虧有縣主妹妹你,孤這皇位坐得也便不那麽不是滋味了。”
望了一眼月光下劉暇發紅發燙的臉,劉慕彎了眼兒道:“趁着這個空子,皇兄可要随我見一個人?”
還未說出“什麽人”這三個字,劉暇似是瞬間一個激靈,眉目漸漸舒展,換了個清明。收回了剛才想踏入池中水浸濕鞋襪以汲取涼意的那只腳,“聽你說的便是。”
“若不是出了小郡王這一遭,皇兄定被文武百官催着充盈後宮了。”劉慕領了劉暇在庑廊下走,通往西面的院子,“如此,皇兄可是滿意?”
“能滿意什麽?妹妹不也是頗為頭疼。”劉暇往遠處望了一眼隐滅在夜色中的錦衣文士,又道:“江淮人兒總那麽眉清目秀的。”
劉慕笑出聲:“可大齊人也不見得聽聞中的那般,又是如何綽約。”
劉暇不予理會話中的調笑,又聽她道:“長相固然重要,好用的才是更妙。”
“光食這散,身邊也沒個嫔妃,總也達不到那樣的爽快。”劉慕繪聲繪色地講着些不知羞恥的事兒,眉眼間并無一點難堪,腳步在此處停歇。
擡了擡眉,瞟了一眼那關上的屋門:“願皇兄能體會妹妹的一番苦心。”
劉暇嘴角動了動。
覺得棘手。
卻不覺裝模作樣地明知故問一句“這兒是哪裏”有什麽必要。
兩下人皆心知肚明,便大大方方地應了下來:“那麽,多謝。”
王挽揚素來耳力極佳,在屋內卻是聽了個清明,久久猜測的事實漸漸浮現,暗暗的忿意如彙入海的百川一般攢集,沖撞心底的赤壁,起起伏伏。
推開了門,劉暇背着手将之阖上,一眼便對上了王挽揚擡向他的雙眼。
“陛下來這裏做什麽?莫要過了病氣。”王挽揚躺回了床上,裝作什麽皆不知。
“來看你啊,”劉暇淺笑,“侯止舟擔保他能醫好,還你康健。”眼光落在她未蓋嚴實而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腿上,替她往下拉了拉褥子,“當大夫真是極好,我妒忌得很。”劉暇眼底盡是被寒食散入腹後挑逗起來的情緒。
來人又如那時一般散發着紊亂的氣味,王挽揚覺察到劉暇因診治而被侯止舟捏了腿,看了她的傷處而油然生的一絲狡黠的嫉意,不留面子地反駁:“倘若見了血腥,你還會這麽說?”
劉暇聽聞此言宛若正中下懷,吐氣如滾燙的游絲,好笑地道:“那就見一見你的傷吧。”
王挽揚目光一下子淩冽了起來,伸手拿過床邊櫃上冷掉的水,“喝點涼的。”
“不要如此介防啊。”劉暇輕笑,就這王挽揚的遞過杯子的手,一口飲盡水,一手捏住王挽揚的腳踝。
腰腿無力,無法踢開腳腕上覆着炙熱的手掌,“不明白南嶺人兒為何這麽閑,把人的性命當兒戲,先将我擊下馬,這下又來治療。”王挽揚渾然逆生了倒刺,抿着唇角,眼中卻無笑意,“我還應說聲謝謝?”
劉暇左眼微跳,收起了戲谑的面色,強壓着藥物的作用,手上的動作輕柔了下來,拉了拉她的胫衣,問了句:“要緊麽?”
“要緊。”王挽揚望向臉色泛紅的劉暇。
擡了頭,劉暇輕嘆,張口體內的熱氣作了白霧:“讓你吃了苦,我的錯,怪罪我好了。”
“不敢來怨陛下。”王挽揚咬字。怪你也不能讓身子好起來。
“嘴上就不要說不敢了。”劉暇眸中蕩着波光,坐近了些道,“你早就在心底把我淩遲千百遍了罷。”
“倒還沒有那麽多次。”王挽揚攥緊了拳頭。
“是心疼我麽,才不施以重刑?”劉暇閉着眼,壓住了游走的胡思與敏銳的觸感,說的話幾乎不經腦,皆漂浮于表面,輕輕淡淡,如今竟然還能繼續說出玩笑話。
“非為心疼,而是還來不及行刑那麽多次。”
劉暇自讨沒趣地撇了撇唇角,心中明明白白王挽揚所忿恨所責備的,恰恰是自己無法攤開來好好解釋的。她素來被人利用慣了,親生父親也不為過,現下又哪會多他一個呢。雖說如此,但如今她卻因此再一次地身心都受了創。
王挽揚見劉暇強忍着的面色,終于看出了端倪,而又因方才聽到劉慕所言而沾上了點滴的不悅,“如果是誤食了散,你用冷水擦擦身子。”就不必拿她來洩熱力了吧。
劉暇聞言當了她的面褪下了衣衫,如玉的肩胛、胸背露在夜裏微涼的空氣中。王挽揚在漆黑的屋裏睜着眼,望着劉暇有些踉跄地拿了布巾,将之用盆子裏的水浸濕了,覆在自己的面上、身上。
“早知如此,就不來南嶺了。”看了一會,她扭過頭去道。樓烨遣她來南嶺,若王挽揚再堅定一些,大可完全拒絕。裝個病卧床不起,比前去面聖說理更容易行事。
可為什麽要來呢。
私心裏是想再見一面,就順了聖上的意。卻假裝是被脅迫而來,冒着極大的風險還是入了嶺。
劉暇擰着布巾的手,輕輕一顫,不服地說:“可是你來了。”面色無瀾地講了這句事實。
“但後悔了。”王挽揚低頭。
一下子啞口無言,喉嚨梗塞住,劉暇将布巾挂好,堪堪一笑,大概有些歉意與愧疚罷。穿上了單衣,轉了身,但他卻不正面說,這二人是心知肚明。
“必須将我醫好。”王挽揚望着他酒漬微幹的領,以及被掩蓋着的那微微一動的喉結。
若不,她應是再也不會寬恕劉暇了。
即便,劉暇不求她的寬恕。
無論她能不能痊愈,王挽揚始終不會留下,而劉暇終歸要她留下。
“既然如此,傷筋動骨了,那就多修養些日子吧。”劉暇走近坐回床沿,唇間話語寵溺,卻讓王挽揚驟然生怯,忍不住逃離之意道:
“若養好了,我就告辭。”
而見此他卻眼眸一黯,點了點頭,又說:“不要輕信劉慕。”
王挽揚望了一眼映着光亮的窗:“那我信你?”
劉暇緊握上王挽揚的手,隔着一層錦,将之疊放在自己的胸口摩挲,輕輕颔首道:“你只能信我啊。”當下的情形,王挽揚唯有抓住僅有一根救命草一般地信他,而且早早就在心底最為信任劉暇了。
而她低聲輕笑,試圖忘掉這單薄的信任,仿佛如丢掉龌蹉一般似是微微不屑:“你說的又有幾分真假?”
不理會她半句的諷意,劉暇消散的熱意再度向上旋,望入她的眼裏道:“對你句句是真。”
不可再上當了,這樣的糖衣淺嘗辄止就好,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迷局,無法自拔。劉暇垂落的一縷發湊得王挽揚被按壓在他心口上的指尖微微發癢,想要擡手,卻又不再抵抗。
王挽揚眯了眼,動了動嘴角:“你就是知道,我歡喜聽這樣好聽的話兒。”
有人喝了太多苦口的藥了,想嘗一塊,再嘗一塊糖。于是便甜死在蜜語裏,溫度一暖,便被膩絆住了手腳,不能掙紮。
可王挽揚用糖砌成的牆,冷冷冰冰,卻愈發遙遠地隔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好一堵堅硬的屏障。
劉慕在外敲了敲門。
“出去罷。”王挽揚小聲道,用冰冷的指尖推了推他的胸膛。
作者有話要說: 黃暴兄妹二人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