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暗箭傷
從山谷裏滲進來的秋風總是尤為寒涼,陣陣凜冽如刀割一般。
蘇入端心下頗為不滿,若不是午時卓脩說要去驿站新換馬匹再加快腳程,此刻他們應在漳州城裏用晚膳了。而要不是為了遵守聖谕,顧及王挽揚那條不怎麽方便的腿,放慢了回程的步子,本是一個月便能到京城。如今卻是不得不在愁嶺繼續滞留。
車輪滾過山石道,行車的隊伍緩了下來,前方有人來報。
卓脩撩起了門簾問何事,答曰:“大人們,有些暗了,前面是林子,今夜恐是只能暫留在嶺下了。”
聞言蘇入端雖不樂意,但也不好直接拂了這位左仆射大人的面子,于是竟是百年難得一見地問起了王挽揚:“王侍郎原先在南嶺帶兵打仗時,可是對此一帶熟絡?這兒的山谷太陰濕了,不知陽面的會不會好些?”
王挽揚聞此說,“陽面土是幹的,夜裏的山陰确實有些寒了。”瞧了一眼蘇入端,又看了看卓脩的面色,“我雖認得些路,但不知這幾年有沒有變化。”
卓脩見此,覺得自己亦是有責任,若是休憩在這陰面的山谷,實在太冷了,便道:“如果王大人曉得怎麽繞去陽面的山頭,今晚好好休息,明早也好趕路。”
王挽揚亦是同意,想着自己的膝頭好不容易有良藥在治,切不可再受潮添了差錯。只是領隊的并不識去路,王挽揚不得已只得下了馬車。
套上了便于行動的騎裝,多加了一條外褂,王挽揚跨上馬背,一提缰繩,忍着稍許方才用力的不适,夾緊馬腹,沖到了隊伍前頭。
如此,蘇入端見王挽揚騎馬離開,便釘上了馬車的門簾,只留一條窗簾布的小縫,用來流通空氣。
卓脩見蘇入端這般舉動,嘆了一句:“王大人究竟還是個女子,腿腳又不便,理應我們多照顧些。”
蘇入端瞥了一眼王挽揚驅馬的背影,回頭對卓脩道:“她駕馬與砍殺的本事可比我們大,誰能關照得了誰呢?”
原先已經讓他慎言,現下還試圖教訓他尊重女子,莫要狂妄?如今蘇入端想自己自然是把男女一視同仁了,可能者多勞是天經地義的,王挽揚怎麽就不能為他們指路了?怎的又受這老頭兒罵。
“诶!”卓脩苦面,一摸胡子,顯然是有些被氣着了,“蘇大人你這樣可是讨不到媳婦兒。”
“這又和我娶親有什麽關系?”如今讨媳婦兒都還要看這人貼不貼己了?對他好的姑娘多了去了,卓大人這是吃不到葡萄就要說葡萄酸罷?王挽揚沒說不樂意為他們效勞,兩全其美嘛,這老頭雖說是為人着想,可想得未免也太多了罷。
風吹林動,王挽揚的幾縷發絲被風揚了起來。
Advertisement
仰首向上,樹林上空是昏暗的夕陽,一行大雁南飛。
心想得抓緊腳步了,而手被迎面的晚風刮得有些疼,王挽揚拉緊了馬缰,豎耳聽林間的聲響,時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卻又歸于平穩。
透過密密的樹幹,往遠了眺,依稀看到了一點的篝火光,再進去樹與樹的間隔就更小了,馬車應是無法通過。
于是王挽揚帶着隊靠西走去,不一會兒就穿過了林子行駛到了小道上。
向前望去,一條路徑直通了底,瞧不見何處有人家,橘紫色的霞光落在了半天上,身周的一切都暈染成了淡桔色。
蘇入端往車外看了一眼,見到已走到了道上,便放下心來,想着今晚終于可以勉強歇息。
王挽揚只顧得揮鞭驅馬,整個車隊的速度加快了起來。颠簸得卓脩閉目養神,暫忍耐不适。
而惶然風中突聞淩厲聲,王挽揚側頭,一低身子,那一箭險些射中了身後人的腿,驚得後人忙拉住馬。
“什麽人!”王挽揚向林間大聲呵去。
卓脩一下子撩開車簾,問:“怎麽了?”
令人簡單交代之後,王挽揚拾起了羽箭,正她打量之際,聽聞林中燕雀驚動之聲,一群鳥各自飛散了出去。
而又一只同樣的羽箭,穿過了雀鳥的脖頸,濺了一地血,掉落在馬蹄之下。
王挽揚心中的不穩妥感驟然而生,警惕地回顧四方,見車內惶惶的卓脩與蘇入端,對他們道:“或是匪徒,或僅是新獵手。”
“怎會如此?”卓脩喃喃。
“這個地段為大齊與南嶺交界之處,不受律法管束,為非作歹的自然就多了,我們須趕緊上路。”王挽揚拉回了馬缰,繼續向前。
蘇入端此刻卻心頭惶恐,想着原本若是在山陰處停留一晚也就罷了,省得又遇上這般的事兒。也怪王挽揚好路不帶,卻偏偏來了這匪徒或出沒的所在之地。
交代了侍衛與車馬一直沿着此路走,遇見山丘便向西。王挽揚減慢了身下馬的速度,跟到車隊的最後約莫離了幾十尺。
可惜身上無佩劍。
也罷,分不清對方是敵是友,還是莫要輕舉妄動。
四周好似靜谧再無動靜,王挽揚再次揮鞭駕馬。拎缰繩的手上一緊,馬腿上穿刺過一支箭,血噴到她的褲腿上,整匹馬急往左邊傾去,王挽揚重心亦是不穩,右腿套上的馬镫還未踢開,整個人随着馬直直地倒了下去。
左耳轟鳴,半個身子被扯摔在地上,被馬身壓住,火辣辣得疼,眼看車隊一直向前奔,越行越遠,無人回頭。
耳後是不絕的刀箭聲,王挽揚意識逐漸犯糊,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左半邊身胯骨以下有些疼痛。
還是自嘲地想着:左腿也莫要折了啊。
寒冬。
風聲鶴唳,愁嶺以東寸草不生,幹裂如沙的土是猩紅色的。
此處兩軍常年交戰,以五年、以十年、或以百年,新草方生了便又被馬蹄踏平。
這地底下又埋了多少骨呢?
王挽揚束發裹了髻,将發絲梳進鐵盔,戴上黑甲。兩腿一夾馬肚,青駒便小跑上軍前。
以枯了的古樹為界,相隔百丈,南嶺遠遠望去,大齊一片黑甲。
“殺——!”揮手猛向下舞旗,號角随吶喊長嚎。
蹄下的塵土飛揚,蒙了雙眼,喊破了喉嚨,亦是不歇,長久奮戰,見一殺一,遇百刺百。
背後汗隐流,四肢百骸煮沸一般地從體內發燙,似是要沖破這冰冷的皮囊。
顧不得臉上擦破的皮肉,揚塵入了眼也只能一往無前,向前沖破敵陣。帶軍一方從中突圍,另一方則包圍敵軍。
跳下馬背,沖入混亂,一把長劍接連穿過二三人,硬是要再向裏中傷紅心。
鼓了勁,猛地一刺,耳背磨破,盔掉在了沙土。
頭發從發髻中散下了幾束,在冷然的寒風中,沾染了幾分腥血的味道。
面上不知是誰的血漬,緩緩流下,卻又因風凝在了臉頰。
俯身一路左右狂奔,從下往上攻,連排劃斷馬足,以至于氣喘籲籲,發尾滴汗順着脖頸流入騎裝,手腕脫力使不上勁。
跌下馬的将士随後被踩在腳下,一箭一刺殺。
王挽揚拖着身子,随手牽了馬,一使勁,躍上背,踏過屍首,助力其餘軍士圍剿,萬夫莫開,又是砍紅了眼。
而右側瓦圖領軍破陣而入,一掃百卒,打破了她先前精心設下的提防。
手伸入後背箭囊,取出長箭,扣在弦上,瞄準那個女将。
一箭劃破煙霧稠密的空氣,王挽揚一個回頭見那羽箭直直朝面而來,轉身、後退、揮劍欲擋,卻猛地刺入胫骨。
箭頭埋骨。
一瞬,仿佛聽到了腿骨斷裂的聲音,王挽揚低頭,箭尾灑了血,小腿渾然發燙,疼痛欲裂,滾燙的血滲透了褲腳與素襪,沿貼着肌膚流不止,疼暈過去,重重摔下了馬。
冷風拂面,皚雪如針,從灰白的空中飄落,散發遮了眼。
深夜瓦圖乘馬披月色回府。
開門入屋,被告知有賓客等在廳房。
轉身折返門廳,跨進門檻,卻見許先生輕吹茶盞內沿,小口飲茶。
面色暗暗沉了下來。
許如莊擡頭,将茶盞放在一邊的矮桌上,望見瓦圖将軍的臉色,便知曉了這結果,自一嘆息。
瓦圖念及當日許如莊對他留下的那句絲毫無有情緒波瀾的話:“永絕後患。”眼光收了回來,再次看向了他。
“殺不成,遂了梁王的願也罷。”許先生漆黑的眸子似沉寂的夜,不洩天機。
無有抱歉,即便瓦圖自己也想趁此機會一雪前恥,奪了王挽揚的性命,便可沒了幾年前被初上戰場的女将打敗的恥辱。更何況,聞言這女将亦不靠一己之力,而是借用了五州圖方得以取勝。
“應由老子再一次射出這支箭。”瓦圖悔憤道,想着屬下辦事不周,定要處罰。
許先生聞言不露聲色地笑了笑,頓了頓,又問:“後又如何處置她?”
“禀了梁王,已經通曉鴻胪寺與禮部是被獵戶誤傷。”瓦圖卸下披風,搭在手臂上。
許如莊點了點頭:“陛下那兒呢?”
“明一早就應知了罷。”
夜半,一內侍入了大殿,執掌了燈,悄聲喚了卧在龍榻上未睡着的劉暇。
随後,太醫署內當值的侯止舟随梁王侍從一道去探訪暫且休在梁王府上的大齊兵部侍郎王挽揚,并喂以湯藥、施以針法。
劉暇披了衣,揉了揉前額,留了方點的燈,讓內侍點了安神香再下去。
“齊國那邊怎麽說?”
“梁王吩咐下去,讓使臣們的車隊先行回齊國。”崔臺跪在殿前道。
“傷得如何啊?”劉暇眼底倦怠,一派心神不寧的模樣,問。
“回陛下,未傷及王大人性命。”崔臺頭低了些。
“你下手何時輕過了?”幹笑一聲,眸光望向燭火,明滅閃爍。
崔臺屏息不敢再言,見此劉暇抿了唇,後又忍不住困意打了個呵欠,提了神明白他不得不下重手,不然何以對瓦圖交代。
不死則好。
不死則好啊。
活着必經的苦難與定享的榮光,兩人方可一同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好開心呀!!!漲了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