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空殿堂
劉暇向前略略一靠,兩人額頭相抵。
觸着鼻尖,卻在黑夜裏摸尋到她寂靜無聲的眼睛,劉暇将氣氛拿捏德極好,刻意不去提那帝王相術,而笑得深沉缱绻,長久的沉默後,執起了她的手碰向自己的下颚,道:“嫌它糙,你替我刮一刮?”
王挽揚心頭一軟,吞了苦澀,揚起笑來,“我大概也有幾分手藝。”跳下高臺案幾,找了塊太醫署裏的紗布,抽出了兩條長棉線,揉搓繞了指尖,對劉暇說,“你坐好。”
咬住棉線,再抽緊,往劉暇的面上滾拉,他閉上眼一派悠然,聽王挽揚笑着,含糊道:“原先在軍中,大多将士都是胡子拉碴的,我就先用剪子一刀絞了長須,接着再替人這般潔面,你放心夾不住皮肉,不會疼。”
劉暇卻兀的睜開眼,有些氣惱地哼了聲:“你為将軍,卻做這樣的事?”
知曉是他的獨占欲意識在作怪,王挽揚擡眼對上他的眸光,“那我還能如何?”月光之下分明是笑靥卻被照得有些白慘。
“被射中髌骨後就卧床了三個月,天天躺在帳中的榻上聽號角。”将棉線丢在一邊,王挽揚坐到劉暇旁邊,摸了摸他秀潔的下巴,“愁嶺的風真是大啊,夜裏吹得那簾帳太響亮,一點都睡不着。那個時候就在整日整夜地想,這條腿究竟好不好得了了,怕得很啊。後來就不再去想了。”
因為不要有希望,就不會再嘗到絕望的滋味。
王挽揚扯出了甜膩膩的笑來,看向劉暇:“替人刮胡面,都是極為開心的,即便有不甘。”
心下抽緊,而被握住的手也越發得緊了起來,笑容漸漸地生硬,大抵能看出他一轉而逝的幾分心疼與自責。
雖為同類,但這個人一點都不懂她,卻還要信誓旦旦地說些她絲毫不關心的話,好似他對她有多少真一般。王挽揚心想就不必對他額外抱有什麽樣的期望。
他喉口動了動,顯然是想說什麽。
而一陌生的近侍在外敲了敲門。
劉暇站了起來,壓了威嚴:“何事?”望一眼依舊低頭坐在案下的王挽揚,讓近侍進來說。
“啓禀陛下,梁王妃今夜産下一子。”
庑殿上更深露重,夜階風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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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之秋。
揮手遣那人退下,劉暇孤零零地立在殿堂,叫人覺察出了幾分凄涼。
王挽揚心下生寒,單憑她淺薄的思量,亦是能知曉這意味着什麽。
只是不明白,他即便居高位在上,卻不曾有喜色,為何還要繼續往上攀,執拗地不願下來。
“你方才……有話?”王挽揚出聲破了夜裏這抑郁的沉默,企圖掃清那被郡王出生而打亂的思緒。
回過身來的劉暇,眸底暗如鴉,說完方才要說的那句話,時機卻是那麽的不恰當:
“我要你留下。”寡淡的笑意都漠如霜。
而王挽揚卻一臉固執,慌亂,下意識地拒絕,從一開始就不肯出手相幫,直白地戳穿了劉暇裹在內裏的其中一份用意。
“陛下若要有子,一個無有外戚影響的皇子,其實……并不必非得要我。”王挽揚望着那被她丢棄了的白棉線,輕聲,“這後宮裏頭,無權無勢的妃嫔,總能尋上幾個。”
“何來的妃嫔?”劉暇見她如此,幹笑了一聲,褪了心思,走到了王挽揚的邊上,挨着裙裾坐下,壓住了袖子,自己卻依舊一副插科打诨的模樣,“小郡王都誕下了,你的肚子裏明日哪還來得及再有一個。”
“別說诨話。”王挽揚垂目道。
劉暇面色如水,眸色極靜,連一句嘆息都沒有:“要走,你就走吧。”
像是為了再一次不留憾地告別,從此分飛勞燕、北轍南轅,再不相見。她卻是輕顫,亦是在夜裏摸索,繼而拴住了那雙不複溫涼的手,可恥地渴求與吸吮那從前的一點光亮。
心裏還是頭一回那麽滾燙,從底部燒上來的熱度怕是把冰涼的肌膚都灼傷。
一個細致悠長的吻,壓下了喉間幹澀。
長夜漫漫如星河。
交纏脖頸與緊扣的雙手,每一個動作、起伏、升沉都是極其的隐忍而又放浪。
沉溺于其中,肌膚上凝的月華恰似結了白霞,一室的冷然卻成了旖旎的溫柔水光。
散發躺着的兩人,呼息暫緩,胡說着話,好似笑得滿眼的舒暢。
“來不及,就來不及吧。”
誰的心裏都似那明鏡透亮,她不會留下。
本以為又在戲臺上瞧見了他,便以為他還是喜歡唱曲的那頭囚牛。即便是純粹為讨她的歡心,她亦是樂不可支了。然而不可以去想,她哪有那麽大的分量,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要做名正言順的帝王。
一念至此,王挽揚适時地恢複了理智,消散了情/欲,既然他想坐穩這個位置,哈哈地彎了眉眼,那便:
“祝你千秋萬代,百世流芳。”
劉暇因此笑出聲來,氣息噴薄也逐漸柔和不似滾燙,再不往深探求。
“笑什麽?戲文裏都是這樣唱的。”王挽揚側了身,枕在劉暇的手臂上,看着他眼睫上散落的隽秀。
秋霧深重,隐約聞見菊花香。
後頸有些涼了,王挽揚提了提寬袍的領口。多拜劉暇所賜,應是今晨才獲曉梁王得一小世子的消息,她在昨夜裏便先一步知曉了。
梁王府登門道賀之人自然是絡繹不絕。
早朝時,劉暇便拟好了旨,讓張公公宣了聖谕,肇賜這新誕辰的小世子為和郡王。
梁王頗為滿意,恰似得償所願般紅光滿面,望向劉暇的高位時的目光也便愈發銳利了起來。
王挽揚等外邦的臣子既然還未動身,也理應去瞧上那麽一面。只見新生的嬰兒皮膚都皺在一起,粉粉嫩嫩的,帶着一股奶香味。柔軟的頭發已經幹了,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睡在錦緞裏,小拳頭握起。
心便生了憐暖。
急急地趕回了鴻胪寺,行李與箱囊都已經備好。遂,出發回大齊即便又耽擱了一些時辰,但還是在這天夜裏趕到了下一個京都外的驿站歇下。
前天夜裏,望向府裏東廂處的燈火通明,劉慕是最先得了這個消息,畢竟她依舊住在梁王府裏頭,當下便差人去支會了劉暇。
大抵她心更難安定,這個小郡王的出生意味着斷絕了她登位的去路。所幸之處,是她還有劉暇可以相幫襯。
以為劉暇無大志,唯有情勢所迫因而不得不做這南嶺的帝王,因而對這位皇兄頗為放心。
下朝之後,劉慕直入了殿門。
“四夫人幾個月前便去寺裏清修,應是那時便懷上了,父王對我亦是處處提防,将這消息封鎖了。”雙手撐在書房的桌上,望着劉暇道,“現下還有些時日可以緩,一來皇兄你方登了基,二來小郡王年紀還小,父王他動不得這大統。”
“誠如是,三年來孤後宮貧瘠且無所出,若是日久,朝臣免不了被撺掇與威逼孤得皇長子。而到時候你父王便可借用此處機會,依托了小郡王。”劉暇嘴裏說的全然是後妃子嗣。
劉慕心下諷笑他無長遠之見,道:“皇兄這是在怪本縣主不讓您廣納妃嫔?你大可不聽勸。若是當今誕下一丁半子,父王對你可就不會如現在一般順當與寬免了。何況,如今又有誰逼迫皇兄你開枝散葉?”
稍稍一猶豫,“那妹妹你說該何如?孤自然都配合。”劉暇将那半瞬的輕蔑看在眼裏,斂起了目光。
“你須待這小郡王親厚如弟,事事恭讓,”劉慕輕笑,“若是可以,就辦一場比皇兄即位都要盛大的慶禮罷。”
正如劉暇心中所想。
這位新即立的帝王的十月生辰僅僅吃了一碗素面,被出生不過十日的小郡王壓下了本有的光華。
小郡王滿十天,整個京都挂滿了彩色的緞帶,游龍滾燈,金蛇狂舞。
劉暇甚至滿臉喜愛地抱了這位郡王,坐在龍椅之上,逗笑着咯咯出聲的他。
“皇弟粉蒸玉琢,這麽小眉宇間的氣度便是非凡,今日為慶其生,”劉暇望向梁王府筵席上神色各異的的衆人,抿了唇笑道,“孤就賜秦城作為郡王的封地罷。”
秦城是整個南嶺最為富饒的城池。
一言既出,衆臣妄自揣摩,暗暗驚駭,又不敢去看堂下坐着的梁王是如何的眼色。
僅有劉卉大笑說自己做了叔父,拍起了手。領得衆位朝臣才紛紛恭喜獻賀。
卻被梁王的五女劉素不滿地道:“皇叔您早就當上了叔父。”
劉卉抿了小酒道:“本王不是沒見過小素出生麽,那時還在齊國,連一份賀禮都無法送上。”
梁王聞聲皺了眉,望了劉素一眼,她便不敢再與劉卉多言。
就是劉卉還在喃喃,徑自感嘆:“小素就是聽話,哪似我那小子由己見得很。”舉杯看向高位上的劉暇。
為皇族添了皇胄的四夫人被封了诰命夫人,穿金戴銀,面上有光。梁王正妃淺笑為其斟茶、夾菜,不辨喜怒。
本是一場家宴,卻因在座各位的身份而不見其樂融融,卻瞧出了幾分虎豹之心。
多飲了些酒,走路都不怎麽穩當,被掖庭的臣子扶住,劉暇手中被塞了一張小紙。
握拳假意扶上廊柱,瞥了一眼上頭的墨字,又揉掉了紙張。吩咐靈瑾下去,讓他速速追上大齊使官的車馬。
那被汗漬暈染的墨字明明白白地寫着:“梁奪五洲。”
說的便是那五州圖這些年下來,許先生廣招賢人将此理清研琢,終是對之知曉一二。這并不僅僅是戰時用圖,更是暗藏鎏金皇脈,得開國玺,便可得南嶺天下。
若解了此圖,則是天命所歸的帝王。
回身望向遠處樹下陰影素衣抱袖的許先生,劉暇點頭不言謝。
衆侍臣見劉暇抱柱吐了個酒醉糊塗,便連忙上前将之送入大殿息下。
一夜難眠。
作者有話要說: 開題報告總算碼完 然而畢業論文要正式開寫(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