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籠裏雀
在邊陲的日子,說短不短,說長不長。
放長箭,射南敵。辛苦遭逢,東躲西藏。
王挽揚一心在意的不過是功成身就之後的衣錦還鄉,想着京城城門大開,張燈結彩,鑼鼓喧天地迎接乘勝而歸的齊軍,以及策馬在前的她。
終歸是不懂事兒,無人教禮無人庇護,便自傲自狂。以為國子監裏能摘得頭籌,與男兒一戰高下,便可在沙場上亦複如是。
卻頻頻受挫,挫傷了銳氣。繼而變得自卑自戗卻又自私自利。隐忍,不再多說廢話。話到口邊,也要轉幾個彎來,頗有用意地再道出來。
因而,這樣的女子,撇開這身份,又怎會讨人喜歡。
空口說着委實不怪他人,皆是自己一意孤行的錯。是自己識錯了人,看錯了心腸。而卻按捺着漠然的恨意與冷冽,厭惡這世間大多的衆生肉相。
被人問起痛不痛,裝作堅強地一律否定。卻要在傷她的人面前,醞釀出淚水說一句疼。設想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對她所做的錯事,所牽連的傷。
然而全無用處,他們根本不會覺察到她的苦衷,也斷然生不了那樣自責內疚的情緒罷了。
卓脩與蘇入端一早便定了下來,說要在這京都四處逛。王挽揚拎了順道買回來的吃食,回了鴻胪寺,上了樓發覺這二人正在等她。
“王大人去不去聽戲?”卓脩立在庑廊上,望向她手中的食盒問。
“又有什麽好吃的?”蘇入端撇了一眼,插了嘴道,“聞說南嶺的戲園子可是比大齊要新奇,這幾日下來,即便只見了些官吏,也果真名不見虛傳,說着話兒都似聽曲似得。”
王挽揚見他們如此有興致,便捧着食盒應了下來。
步入南嶺京都裏頭最大的戲園,王挽揚亦是暗暗感嘆這般的氣派。
“巧玉園簡直不能比。”蘇入端打量着梁柱與雕欄,上了二樓的方臺,找了雅間坐了下來。
卓脩笑道:“二位大人常去巧玉園聽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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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入端未應聲,而卓脩又看向了拿起紅豆芋圓團的王挽揚。
見他目光如此,她便不立馬把那團子塞入嘴裏,思忖了片刻說,“原先還常去,後來了兵部,自然就不得閑了。”自諷一句,“怕叫人誤會我這般年歲還不成親,是瞧上了園裏的名角兒,哪有的事。”又問,“卓大人不常去?一般又在哪慶賀和尋樂子呢?”
卓脩伸手摸了摸下颚的胡子,笑道:“卓某這把年紀就不尋樂了,回家還得抱孫子呢。蘇大人這般年輕,也歡喜這樣的玩樂?”
“談不上歡喜,只不過京城裏也無處可去罷了。但就如王侍郎所說,太常寺的瑣事亦是冗雜,抽不開身,也不必非得聽曲。如今既然來了南嶺,也算是忙裏偷閑,不聽一場便太可惜了。”蘇入端邊俯身邊應答,探向雅間窗外頭,看幕正拉開,伶人立在臺上,咿呀地唱。
樂聲入耳,是孩提時候聽過的聲響,印象中的女聲卻換成了男子的唱腔。
緩過神來,王挽揚見盤中的團子被自己吃了大半:“卓大人、蘇大人,你們可要嘗嘗?”
卓脩管自己沏茶,笑着看向她:“多謝好意,只不過卓某咬不動這粘牙的甜食。”
而蘇入端伸手拿了一個,往嘴裏送,王挽揚瞧他面上神色,似是覺得味道不錯,還想再吃,一摸盤子,卻是空的,便有些輕微的惱意,又不大好意思。
“啊啊,全被我吃了。”王挽揚小小地怪罪自個兒,卻沒得到蘇入端的理會。
悄然中搬上了新的布景,樂聲繞梁,看客的眼底皆有些迷醉。臺下前排的老爺們随着曲兒搖首晃腦的,恰似沉浸于其中。
起承轉合,到了第二場,伶人換了身扮相,王挽揚小飲着剛沏好的茶,待前奏一過,那伶人脫口的咬字,便讓她恍了神。
此聲驀然熟悉。
放下茶盞,亦是同蘇入端一般探出了頭,往那臺上探了一眼,卻不是臆想中的那個人的模樣。
也對,如今身為帝王,又怎會再在此開嗓。
又何況,他又并非心甘情願地唱。
只是,這聲線愈到後頭愈發谙習,真真切切,虛虛實實,如泣如訴,如絲如縷。同樣的曲調,同樣的回轉,宛若雲雀,仿佛依舊還是他。讓王挽揚不得不懷疑,而又不自禁地想明白,究竟那屏風後頭是不是還有人在唱這花腔?
而既然三人一起來觀戲,她也不能随性地留下,再向這裏的班主讨上那麽一讨這位伶人的名字。
即便是讨着了又如何呢?她始終是要回大齊的啊。
直到,看到從前常伴他身側的偌爻在臺下走動。
王挽揚手中的茶都差點潑了出來,無人瞧見她的失态便連忙擦幹,然後飲下。
放下茶盞,睜了眼再挨個地去尋那人,卻怎樣也尋不到了。
試圖說服自己,見了沒幾次面,本就記不清人的臉兒,指不定就看錯了呢。
入夜。
為慶大齊與南嶺正式立了邦交,夜裏流光殿中大肆宴請南嶺的賓客。
全程蘇入端負責侃侃而談,口若懸河,從大齊的禮法律條講到習俗服裝,從賦稅良田再到水運富商;卓脩則負責擺出大齊士族的舉止,點頭謙卑微笑,與旁人小酌幾口,再解釋一二;而王挽揚是在這大殿上唯一的女吏,無人與她攀談,便自告奮勇地扛起了聽曲賞樂埋頭吃食的重擔子。
僅有劉暇偶爾的歪頭打量。
散了筵席,王挽揚向蘇入端與卓脩先告了辭,說要去太醫署拿煎好的藥。
蘇入端以為是那日昏厥調理的方子,想着王挽揚真是不經風吹,那麽些日子了還未好。而卓脩聞言卻端詳了一番王挽揚半寸不改的面色,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加了揣測,平複了心緒對她道:“拿了藥便早些歇息罷,明兒個一早還得收拾行囊,午後便回大齊了。”
“我省得的。”王挽揚輕颔了颔首。
步入太醫署,侯止舟方熬好了藥,韓毓便遣散了其他當值的小吏與宮人。
“自然見效不會那麽快,一日服三次,飯後用。”韓毓見王挽揚端起碗,仰了頭又是一飲而盡,“緩着些,別嗆到氣管裏去。”硬是塞了甜膩的杏仁酥給她。
“只是,我明日就回齊了。”王挽揚咬着唇看向他倆。
而侯止舟早一步令人做好了丸,封在了瓷瓶裏,遞給她:“溫水送服,吃完了就按方子上的抓拿,每個月換一次方。”又取出了一疊寫好的藥方。
王挽揚見此大抵有些動容,握住了瓷瓶,喉口起伏,嘴裏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感激的話:“多謝。”
侯止舟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來,拍拍白裳,解下了外褂,“韓太醫亦是幫你加了幾味補氣的藥。”挂到了牆面的鈎上。
“要謝也不必謝我倆,為醫者當是如此。”韓毓輕笑,眼兒卻望向了王挽揚身後,“若要謝,便謝……”
王挽揚循着她的目光轉身而見:
劉暇。
侯止舟向這位陛下告了退,韓毓識趣地騰出了屋房,抱了幾卷醫書,取了幾支筆,回外庭翻閱做注。
剩下了兩個人,一方的王挽揚卻頗有些面面相觑的尴尬。
不知從何說起。
窗外夜莺唧啾似商聲,清脆恰同管弦秋。
王挽揚看向窗外的樹影,掂量了心頭的話:“都說南嶺的曲兒出名,與那兩位同僚一道去了戲園子,我心裏頭便總在想你們南嶺的人是不是都是鳥兒變的?”回頭便對上劉暇幾欲透亮的眸子,笑着說,“唱歌兒都那麽好聽。”
聽了這話的試探,劉暇不由得淺笑,眼底卻沒有半分動搖的樣子。
因此晃神之際,王挽揚腳一騰空,便被俯了身的劉暇不由分說地攔腰抱起。
當下是滿滿當當的歡喜,雙手自覺聽話地環上他的脖子,總覺着抱住她的這雙手緊實了許多,從前可是連一捆書都不敢讓他拿捏。
思緒不知飄向何處的去的王挽揚被劉暇放在了高高的案幾上,她擡眼便可瞧見他青澀的下颚,不知為何起冒出了一兩點胡渣。
三年沒有這般細細地觀察,如何的親昵總歸陌生而又熟識。
長大了啊。
她不由得感嘆,好似她比他要年長一般,分明兩人年歲相當。
“不再吃那發熱了的寒食散了?”王挽揚餍足地笑,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那有了幾分糙意的好看下巴,“怎麽不剃須?”
淡淡的藥香在暗夜的屋室中彌漫,淺淺的稀薄空氣飄散了渾濁的目光。
一字一言都格外炙燙。
“哪還須用藥助興,只是……”劉暇觀其眼色,欲言又止,低頭親吻上她光潔的指甲。
指尖酥麻,心下亦是□□。
一輩子能有幾個留了白的三年呢?
本以為自己寡淡,不見面便不會再去想念,但因三年裏複受了嘲諷與冷然,倒是有些顧盼起曾經的那幾分暖。大概自己也是病的糊塗了罷。
“為帝王,錦衣玉食,過着多少人欽羨的日子,”王挽揚收回了心緒,卻替他接了下去,“不比那從前,哪有人不關切不曉冷暖,陛下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來引我。”
劉暇聞言呶了呶嘴,笑了笑,眼睫擦過王挽揚的手掌。
她見他如此,繼續道:“在外人眼裏,他人不知你的處境,以為荒誕不經。你當我就知道你到底是如何的人了嗎?素來就捉摸不透啊……”
“你便說,你是如何想的?”劉暇停了動作,看向她。
“被束了手腳的鳥兒,想掙脫捆住它的繩索,在鳴啼之前,卻不能讓人接覺察。當務之急,便是求一個順理成章。”
何為順理成章?
生于大齊,他又識了多少帝王之術?到底适不适合做這國君?南嶺在劉暇的股掌下又會如何?
劉暇像是戲谑而笑,“做帝王,非為賢明,而是要一個名義,”黢黑的眼底卻是意料之外的認真,“誰都可當。”
一瞬間的驚愕,腦子一下炸了空白,王挽揚拉住了劉暇的腕袖,幾不可信地問他:“你要不要飛到這籠外去呢?大概原是都不曾想過罷?”
他與王挽揚一樣,貪圖這冰冷的權勢,那般收斂不讓人明察,卻又帶着幾許執着的癡狂,哪願松手呢。
原來只道他是随意當當,倦了便擲了,可誰猜得到他竟是按壓了如此深不可測的念頭。
截然的陌生,面前此人還是三年前的他麽。
心性與體溫都與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只見劉暇的話語輕輕淡淡,卻似冰錐一般掉落在她的心上,冷得發麻:“倘若打開了這個籠子,也不必非要往外銜草築窩,何苦勞神費力。”他側頭一笑,“況且,你又為何将它視作鳥籠呢?”
籠子亦可作為栖息之處,與巢窩又有什麽區別。
既得了這個名義,若換做是王挽揚,便不再妄求什麽,可他是劉暇,又怎會甘願任人擺布呢。
“坐得結不結實,你要想想這皇位原本又是誰的。”王挽揚蹙着眉,不願他如履薄冰,可他亦是不屑安穩得明哲保身。
“是誰的呢?”劉暇故作反問,見王挽揚咬唇,便柔聲安撫,卻又半字都不可違背一般,“沒有誰生來就會當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