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當筵曲
筵席一散,便只留殘羹冷炙。
卓脩與蘇入端用完了宴,則去太醫署尋王挽揚,卻被告知她已離開了。
蘇入端不滿,嘴裏念着為她又白跑了一趟。卓脩問不到去向,就與蘇入端一起回了鴻胪寺歇息。
走近王挽揚的寝房,小叩幾聲,卻無人應答。等了片刻,四處沒他人,卓脩便思酌是否應推開門瞧,正此時,一只花貓伸了爪,從王挽揚的窗棂上跳下,小窺一眼,未覺有人回來的模樣。
而分明今晨早早地醒了,卓脩确确實實聽見王挽揚這廂踩屐開門的聲響,起身卻不見任何他物。直到天亮了,王挽揚方下了樓與他一道用早點。便覺疑惑。
宮人與禮部的官員還在清理席座上的碗碟。
王挽揚踩在長毯上,繞過一排排的席位,擡頭瞻了一眼大殿。
“這麽晚了,大人您還不回去?”一旁有人道。
回首發覺是那日來大齊的使官計衍塵,堪堪笑了笑,王挽揚道:“要回了。”
計衍塵将手從袖子中抽了出來,“難得來這南嶺的宮殿,往後恐是少有這個機會,不如下官破了例,同大人逛逛?”
明月相照,雖狐疑地看向他,王挽揚一時并不想歸鴻胪寺,念在這登基禦賜的筵席都未嘗一口,大不過瘾,便應了下來。
“秋高氣爽,大齊有沒有這麽亮的月光呢?”計衍塵問。
“我并沒有擡頭看月的雅興。”王挽揚沒趣兒地道。
計衍塵也不氣惱,後又道:“那今兒個就觀觀南嶺的罷。”
随即,就近一一向王挽揚說明了各個大殿的名兒與用場。紅牆金瓦,琉璃琺琅。玉石鋪地,玄鐵為樁。
俯瞰,月殿影開聞夜漏,水晶簾卷近秋河。一道道宮門用了飛白,一排排柏松似皴了墨,靜谧且肅穆,落了如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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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她上了臺階。而王挽揚仰首一瞧,卻瞧坐在玉石階上的,是褪了外袍抱着酒壺,在自己的登基大典上本應久留,卻早早地離了場的劉暇。
一派沉醉。
倦怠的眼底好像點了水漬,又暈了開去。一雙寂靜如潑墨山林的眼兒,在望向她時,卻好似起了星火,晶晶透透,而又如傾灑了酒般濃烈。王挽揚恐怕,怕那點滴的火光燎了原。
心下略一怔,爾後又一切都了然,王挽揚走到那人跟前,撫平裙裾,坐到他的邊上。
計衍塵退到階後,轉眼不見,整個殿前殿後亦是無有外人,唯有清風。
“大宴上沒喝夠麽?”王挽揚望向他懷中的涼酒。
“怕失了儀态。”劉暇眯起眼,勾描了眼前的人兒,似笑非笑。
見他如此,王挽揚輕輕笑了一聲:“陛下哪能有害怕的時候。”
像是不願提起“害怕”一事,深吸一口微涼的空氣,劉暇的眸光皎若月,看向她道:“走了那麽久,不累麽?腿好了?”
王挽揚下意識地上下齒微撞,收了下巴,渾然抹去了興致,卻是硬笑着道:“既然你也覺得久,為何還要我走過來。”刻意加重了那個“久”字。
像是極為歡愉的模樣,劉暇想了想若自己留在大殿上,而遣散人都回去,恐是更不妙,道:“怕你覺得別人瞧見會說閑話。”
輕聲一笑,王挽揚按住劉暇的手,奪了他手裏頭的酒,反問:“誰還來敢說您這位陛下的閑話?”
劉暇撇了撇嘴,“要說的閑話太多了,自然是有的,我聽不到罷了。”但并不意味着沒有啊。這全朝上下,大抵是對他有着極深切的意見與看法,若不是這輩的南嶺皇族無他子,哪能由他上這位啊。
覺察到他薄如蟬翼的軀體空殼下的那顆不怎麽猛烈跳動的心,王挽揚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腳心因長時間地走路而微微發麻,軟了話語:“總歸是老樣子。”
“這些時日多來來宮裏的太醫署。”劉暇垂在王挽揚身側的指尖一動,似是欲碰,卻又收回了手,揶揄一般地道着:“一輩子就一回的登基,如此風光也想讓你好好收在眼底,怎麽會昏倒在殿下,是故意不給我面子麽?”
“随你如何說我,故意也罷。”哈哈笑了出來,鼻下微酸,“既然你有心,為什麽不讓太醫來鴻胪寺呢?還要我再來那麽多趟。”王挽揚做慣了在人将要愈合的傷口上撒霜。
……
沉寂無言。
她曉得自己口不擇言又說了強人所難的氣話。自然是不可明目張膽地遣派太醫去為這南嶺的觀禮的官員診治舊傷,這宮牆內外,哪一處是由得了自己說了算呢。就順了他的意思,再多來宮中見他幾面吧。
攥緊了裙裾,而聽劉暇長太息一聲:“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思及外邦之人确實不能久留,下一句王挽揚便是聽見他問:“什麽時候走?”
“大約再等七日,大齊與南嶺此次建了邦交,我亦是奉命準備了鋼鑄的長劍,為司戎獻禮。”
“你做侍郎愉快麽?”冷不防劉暇如此問道。
“愉快得很啊。”王挽揚脫口而出,即便是想到了不甚欣悅的事兒,但她卻不再為博取同情說不好了。因為,這幾年她有了些許轉變,想是不必要一味示弱而築造剛強了。
點了點頭,劉暇有些可惜了王挽揚端歪了的酒壺中傾灑出來的美酒,喉嚨滾燙,氣息呼出來都是熱的,口中似是喃喃:“想不想我?”
“你問過啦。”王挽揚抿了唇颔首,眼底空空蕩蕩,不見秋月的光華,不去倚仗身旁華服的那位帝王。
“于是不可以再問了?”劉暇握住她的手,掰開了握住壺柄的手指,王挽揚只覺得所觸及之處,與這寒夜裏的徐徐吹來的風相比,都熱得發燙。
想是飲酒之後方會如此,于從前截然不同了,這股燥熱卻令人想靠近汲取卻又不得不回避,擔心被燒灼。劉暇将酒壺放在一側的臺階上,仰首望天,笑着說,“從來都沒有過這個道理。”
“喝酒傷身。”王挽揚看着他說話時的氣息在夜中輕揚成的一團小小的薄霧,卻驀然說了這麽一句話。
劉暇讪讪地笑了下,不甘心地解釋道,“只是,飲了酒便對影成三了,”看向王挽揚的眸子裏是熾熱的恍惚,眼兒迷離,拳心微燙,張開了雙臂,似是大喇喇地迎接:“你要不要從我這兒勻點熱?”指腹搭上她的右頰,“這樣面色就不會那麽冷落了。”
重新開口的王挽揚,啞啞澀澀,望向他的泛紅的雙頰與雙眼,聲音冷然道:“寒食散不可再吃。”
高階風大,劉暇也僅僅着了一件極單的衣裳,王挽揚手心腹背皆是涼的,讓渾身熾烈的人不由得愈發渴望。
這令人感到詭異的熱度與眼中泛出水漬的迷離,若非不是嘗了這害人的藥物,又怎會如此呢?
“不吃,不能再吃了。”劉暇笑了笑,笑意卻讓人倍感荒蕪。
“那日你問我來了南嶺之後再唱不唱曲兒,”劉暇站了起來,一把拉起了王挽揚問道,“你現下要不要聽呢?”
秋夜的風涼,廣袖鼓起了風,王挽揚稍覺瑟瑟,往臺上再走了一步,後背卻被灼熱的胸膛倚靠上。微微一僵,王挽揚望向搭在她身前的手臂,似握着燒紅了的鐵一般握住劉暇:
“這裏風大,到殿裏去唱。”
急急從左側在面上落下一個滾燙的濕滑的吻,卻又被王挽揚逃開。
頗為自嘲地一笑,踉踉跄跄地帶她去了新搭起來的戲臺,劉暇攀了闌幹,站上了場。
說不出的眼兒媚,四肢百骸都散發着極為紊靡的氣息,大抵都是那藥物所致。誰喂他吃了這樣壞的食,抑或是他自願如此。難道當了帝王,便要服此藥,要加開朗,須力轉強?還是說他要故作耽聲好色的模樣,羽化歸仙,演給衆人觀賞?
王挽揚坐在臺下的椅凳上,聽這如瓷一般的喑啞與清亮。
只覺這個人,寥落苦澀得發狂。
前幾日被定邦交之事弄得焦頭爛額,四處地被帶領到各個官署,說些官話,便是沒有遵循那日的說法,定時地去太醫署。
韓毓見王挽揚終于來了,便讓侯止舟出來,說他能看好骨傷。
一身靛青的太醫院常服,侯止舟跪坐在問切案幾的後頭,“計衍塵大人吩咐過在下,要為大人您診治。”
王挽揚聽到這個名字,略略地放下了心,想來原是劉暇的一片好意。
至于這骨傷,本是她最不願提起,卻又頂頂在意的事兒,但既然要診治,那必然得抛了不悅與過分防衛之情。
被請到了望問榻上,王挽揚躺坐在上頭,侯止舟一來便說:“大人,請卷起胫衣。”韓毓唯恐王挽揚心生抵觸,遂跟了進來,向她颔了颔首。
并無什麽好扭捏的,王挽揚便将胫衣拉高,露出了膝蓋。
右腿的膑骨上俨然一道深肉紅的疤痕,羽箭斜射入骨,膝蓋因此裂了縫,韓毓微微地皺起了眼眉,可以想象當時她是如何承受那般的痛。
侯止舟卻拿出了纖巧的木槌,徑直往王挽揚膝蓋上敲。劃過涼飕飕的空氣,木槌敲在她膑骨上的肌膚,王挽揚倒吸了一口氣,卻還被他問:“疼麽?”
“倒不是很疼。”王挽揚仔細地道,“平日裏不去碰觸便不會疼,到了陰雨天,或是快如冬了,則偶爾有些刺痛。”
“這樣還不算疼?”侯止舟一笑,“先前遇到年富力強的文士,亦是被我用木槌敲了,一錘子打下去便嗷嗷直叫。”
王挽揚覺得這位太醫多半是存心看人蹙了眉頭,有見人叫苦不疊的癖好。
在她膝頭蒙上了一塊潔淨的白布,侯止舟讓韓毓按壓住布的四個角,而自己用手指輕捏她膝頭。
“這裏痛麽?”侯止舟摸到了皮膚下的一處突起。
王挽揚卻依舊回答:“不痛。”
侯止舟直起了身子,面色卻是一副肅然,道:“大人你的經絡從這裏開始,便木了。”
王挽揚不明白,韓毓卻是為此憐惜起了這個姑娘,捏了一把汗。
“當年您受這傷時,為您診治的那位大夫定是用了大量的烏頭與天南星,又在足三裏和陽陵泉上紮了針止痛,方是替您取出了箭頭的利刃。”
“所以……?”王挽揚看向侯止舟,其實對自己的腿腳能不能好,早就無望了,因此并不期待從他嘴裏能說出什麽樣敗人希冀的話兒來。
“沒有所以,”侯止舟唇角一淺,“在下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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