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舊騎裝
谂知愧疚之情不可有。王挽揚默然熟悉劉暇所為正如她自己尋常做慣了的,為博取同情的那一套章法。
樓外舞樂擊缶聲陣陣,各色煙火綻放。
王挽揚手背在身後,指甲下意識地劃過梨木的架子,不知所措。
他不可留,她不能留。
喉頭翻滾,卻始終說不出趕人走的話來。輕嘆一口氣,随劉暇坐到榻上,雙腳垂地,遭人躬身擅自替她脫了靴。
黑夜裏暗沉的桂香潛匿卻了入口鼻,讓人有剎那的弭亂。
劉暇拇指按捏住着了絲絹長襪的那只足的跖骨處,王挽揚卻覺這雙手熱得驚人,比之從前熾燙了許多。想要甩開,卻被牢牢桎梏。
“有些夜了。”王挽揚面色寡淡地看向劉暇。
“那睡吧。”劉暇松開了手,卻不說離開,好似順理成章地要在此歇息。
王挽揚見此亦是不再費口舌,背對着劉暇躺下,和衣而卧,吹滅了床頭小案上的蠟燭。
煙火散了,觀熱鬧的人也各自散了。露水重的夜裏傳來了打更聲,蟋蟀亦或是夏日還遺留下的蟬,依舊在外吱吱呿呿地叫着。
劉暇側躺在榻上,望着王挽揚還未松散下來的發髻的素白後頸,用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說了一句:“冷不冷?”
溫熱的氣息攢動在耳後,她害怕一轉身仿佛便能對上他沉寂的眼眸,王挽揚卻是扯着被子往更外側動了動,胳膊上卻不由分說地箍上來了劉暇的手臂。
“要是冷的話,這床被子分你。”王挽揚望向那只搭在她身上寬大、溫暖卻又截然陌生的節骨分明的手,“宮裏多是厚實暖和的錦被,總歸好過于此。”
“這裏暖和。”劉暇從身後抱着王挽揚的手臂力度又加重了幾分,問她所言卻好似飲恨一般将她揉碎。
王挽揚心裏荒蕪得緊,想着他再非那個無誰知冷曉熱的人了,眼底不曾覺察的微燙滑落入枕:“別忘了時辰。”
Advertisement
不過五更的天,她便一早醒了,醒來時身旁無人,卻見案幾上留下那本他昨夜說到的冊子。王挽揚拿起了那本書,燙金的封面,上好的紙張,可她依舊無心去讀一章。
揉了揉天應穴,洗漱換了褕翟,下了樓發覺左仆射卓大人已在等候,一起用了早食後,太常寺的蘇大人才坦然地握着木扶欄從臺階上下來。
“兩位大人早。”蘇入端笑着盤腿坐到方幾的席位上。
王挽揚擦幹淨了嘴,聞他道:“将軍可通南嶺風土?”
微微一怔,若是識眼色且平和之人,必定不會在王挽揚面前再提起多年前南嶺的種種,而蘇入端此人卻是從來不做委蛇之事,素來看不慣她,言語間便絲毫不留情。想她三年前方任了庫部的主事,冷言酸語受了不少,但大多皆不會過于令人難堪,她也忍了下來,這時便要多謝有這麽一個體面的父親了。
要是換做從前,她定要扯下臉色不予理睬,而現下王挽揚卻稍稍一沉吟,好似萬不在意地道:“當年一心為戰,如今皆過了好些太平年,當時還略知一二的風土,記不大清了。”
“卓某亦是頗為好奇,待大禮畢了,若蘇大人不嫌棄,也可與某一道游一趟南嶺的京都。”卓脩見此适時緩和氣氛。
蘇入端因卓脩此言,于是才應了下來。
登基大典并不如想象中的盛重,或說是看了三日的燈輪,私心裏對此次即位的禮樂也有了更多的期待,而非如今眼下般簡簡單單。
赤紅、藏青的文武百官整齊排于大殿前,號角與缶聲一響,儀仗隊便如練帶般緩緩移入。劉暇位居高臺,梁王為之绶帶加冕。
距離甚遠,且說瞧不見臺上人的面色,王挽揚亦是不敢擡頭直觀,唯有謙卑謹慎。此去過往種種,皆與她無關。
新皇繼位,禮官誦文,紀年改元。
待劉暇登上擺于殿前的龍位正坐,衆臣皆伏身于地,行大禮高喊:“吾皇萬歲。”
王挽揚連忙随衆人跪下,她悄悄地仰首,總覺高臺上着冕服的那人,幾不可見地嗤了一下。
爾後奏太簇,歌應鐘,八佾舞樂。
王挽揚手指撐着地,稍稍一用力,試圖起身。而跪的時間久了,難免有些暈眩。
耳邊的鐘鼓聲恢弘,卻不知為何讓人聞聲起栗,震耳欲聾。
還未站直身子,王挽揚卻在這衆目睽睽之下,跌坐了下去。
腦中的意識亦非十分清晰,而閉目之前所落入眼底是百官齊整的長靴與正宮紅的長毯。攥緊了衣袖,按住了那只仍有舊傷的腿,最為忿恨此時自己無法站穩的不中用。
卻又想借機将計就計,幹脆裝作一倒便昏迷,索性不再瞧上頭那人一眼,也就不會平白地生些不必要的思量。
新皇登基,有人暈倒自然不可大聲張揚。
卓脩托了一把手,喚來了禮官與掖庭的公公,将昏倒的王挽揚送入太醫署休息,待大典散了,便再去看她。
弄出了動靜,便有些人瞥了幾眼這頭的情況,哪知随後小聲議論紛紛。
蘇入端卻是極為不屑,似是觸了黴頭一般:“這女子是非就是多。”
“蘇大人,慎言。”卓脩未對之側目。
如今的年輕士族,少有內斂穩重者。即便做事雷厲風行且獨具一格,而這做人的功夫,卻依舊有待考量。
王挽揚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隐約還能聽見遠處的編鐘聲。
宮門外大擺一夜流水席,往常都要慶祝三日,而此次卻由奢入簡。
梁王從張公公那兒得知此事,探究地看向劉暇,卻只見他剝着青蟹,沾着醋,笑着道:“既然是孤的登基大禮,少花國庫裏的這兩天流水席的銀兩,收入孤的囊袖中可是妥當?”
“整個南嶺都是陛下你的,區區萬千兩銀子,又怎會不可呢。”梁王略一停頓,“只不過,這些錢財陛下是打算歸入如何花呢?”
劉暇因此面色有些難堪,似是自己的玩鬧要被戳穿一般,腆着臉笑:“京都裏有幾處戲園,孤想捧幾個新角兒出來,這樣一開始嘛,需要擡價。若到了後頭,等這角兒□□了,賺來的打賞,也可充盈國庫嘛。”仿佛仔細考量如何擔當起這南嶺皇帝的職責。
梁王輕笑,也罷也罷,這謬妄的念頭,就讓他把這位侄兒當戲耍。
宮婢見這位大齊來的官吏醒了,端上手巾與溫水,供她洗漱。
“幾時了?”王挽揚抹了一把臉。
“回大人的話,酉時三刻了。”梳着兩個發髻的宮婢鬥膽又瞧了一眼王挽揚。
感受到他人的目光,王挽揚回瞪了過去,把宮婢吓得連忙低頭。
正巧太醫署留了一位約莫三四十歲的女醫,方步入門來,令此宮婢退下。
王挽揚看向身着朝服的來人,問道:“我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麽?”
韓毓手下提着一壺藥盅,淺笑:“大人心不可急。”又瞧了一眼宮闕重重後的燈火,道,“筵席還未散,不等一等一齊來的同僚麽?”
王挽揚默了聲,瞧一眼她。
韓毓坐下了身,似是感受到了王挽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緩和了聲音道:“你我同為女官,我亦是對大人你頗感好奇。”
舒了一口氣:“南嶺女子也能做官。”平淡的言語間稍稍訝異。
“大齊的女子又如何能?”韓毓笑着揭開了藥盅的蓋子,淺淡的藥香與甘苦随即與清秋的夜糅雜在了一起,“開國的帝王便是女帝。”
王挽揚看了一眼墨棕的藥汁:“在大齊,我是為特例。”
韓毓看着王挽揚一口飲盡了苦澀的湯藥,“聞言說五年前那場齊嶺之間的戰事,瓦圖将軍所對的大齊将軍是為女将軍?”王挽揚的手抖了抖,似是如鲠在喉。
“大人莫要慌,良藥苦口,如今大齊與南嶺是友邦。”王挽揚擦去嘴邊的藥渣,韓毓邊笑邊從小袋裏掏出一顆話梅幹,遞給她。
王挽揚推脫:“多謝,不必了。”
韓毓放回了梅幹:“方才那宮婢不懂事,是覺着大人的面相尤為面熟罷了。”
王挽揚放下了藥盅,生了疑惑,等韓毓繼續回答。
侃侃笑道:“我朝多年前亦是有一位女将,論威武與英姿,恐是不比大齊的女将軍遜色。”回首望了一眼門外,不見宮婢,道,“那孩子原先在征戰中失了雙親,女将她将之拎了丢到我這醫署帳子來的,叫我照看這兩歲大的小娃,哦,我當時還是營中的軍醫。”
“那麽後來這位女将呢?”王挽揚問道。
韓毓狡黠地瞅了王挽揚一眼,抿了唇角道:“被貶黜了。”
暗暗一驚:“之後呢?”
而韓毓卻不徑直回答,叨叨絮絮地扯到了其他:“女子啊,被世俗所限,總免不了嫁人生子。但嫁人啊,可頗講究門道,要是一不小心遇見了負心漢薄情郎啊,這一輩子都要遭罪。唯一能脫離這苦難的方法啊,便是下輩子投胎做個男子。”
王挽揚大致能猜測得出來,那位南嶺的女将軍大概是成婚了,許是遇人不淑,便無人知曉她的故事了。
“為什麽會被罷黜呢?”
“大人你應知道,身在朝堂,哪有那麽多的為什麽。”韓毓笑着将藥盅蓋好蓋子,“哦對了,若是這幾日還在南嶺,每隔兩日來一趟太醫署,我讓人替你瞧瞧臉色與診診脈搏。為官為仕日夜操勞,大人本有着極好的底子,也被這些年給消磨盡了。”
王挽揚聞聲掀了那床薄被,披上外衣,只覺此人深不可測,道,“承蒙關切,”穿了鞋襪,“還不知如何稱呼?”
她颔首:“韓毓,鐘靈毓秀的毓。”望着王挽揚素淡的眼,又道,“大人身姿挺拔,若着騎裝,定是英姿奮發。”
見王挽揚微怔,韓毓捂嘴:“呵呵,随意說說,大人不要輕易當真了。”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這周上榜了(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