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整河山
戲散了,就不必再扮伎人。
而換一身衣袍,便像是換了一個人。
行車入愁嶺,群山延綿,青巒碧樹。冬日的沙土地生了新綠,遠遠瞧去,一片草色。車輪軌壓踏嫩草,留下道道車轍痕跡。
何日的春風吹又生呢?
被流放外邦二十餘年的劉卉,在異鄉娶妻納妾生子,如今回了生他長他的地方,卻一如陌生。當年的兄長成了帝王,卻暴斃宮中,最後一面也不曾見上。回不回國又有何區別呢,徒增了煩擾。
南嶺人皆說廢太子心懷不軌逼宮行刺,先皇大駭,怒中駕崩。混亂中廢太子被射殺,業障因果,實為罪有應得。
瓦圖将軍一人持三道虎符,是梁王靡下之軍。階下囚康王被斬,如今南嶺唯有梁王攝政。劉卉摘除了質子的身份,則恢複了原本的封號“昭王”。
無兵力與人心的質子歸國,亦是危在旦夕,四面楚歌。明哲保身不得,只能卧薪嘗膽伺機而行。與劉卉相比,梁王應是衆望所歸,眼看先皇膝下無他子,可他卻遲遲不代兄自立。
眼下這個局面,卻早就是按部就班地行至這一步的棋局。
到南嶺宮城內已是盛夏日,宮內流水苑中荷花開得豔麗。
幾處蜻蜓立,亭亭風荷舉。
被宮人引入內殿,沐浴梳洗沏茶。
嗅一口白茶清香,劉暇身着南嶺弁服。大門窗外的莺雀在綠蔭裏輕跳到另一個枝頭,發出悅耳的鳴響。
門扉被叩開,有公公屈身低頭道:“攝政王有請。”
劉卉被安排在南嶺京都裏的宅邸,妄自享樂。而劉暇卻被單獨被送入宮中,等候梁王的吩咐。
昨夜闊別二十餘年的兄弟終于會了面,卻鬧得不歡而散。原由是因昭王殿下一句讓攝政王妻妾的肚子争氣些,逆了蛟龍鱗,惹了這位兄長的怒氣,以致于他起身拂袖出了府,再不留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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蟄伏多年,劉暇未曾見過這位如今唯一的叔父,卻早已達成了這份交易買賣的共識,由其攝政掌權呼風喚雨,由己做這南嶺空有軀殼的帝王。先言在前,倘若梁王生有皇子,劉暇應将皇位拱手相讓。當許先生與劉暇委婉告知此事,劉暇亦是笑着大度應下。他從不拒絕,無論是好意還是惡語相向。
梁王一身朱玄色朝服,端坐于大殿右側。劉暇踏步入殿門,擡眼便見梁王肅穆之色。
揮了手讓宮人關上了門退下,劉暇走到梁王面前,俯眼看他,見梁王渾身的氣派不言自怒,便隔着低腳案幾,坐了下來。
這麽一坐,可不成體統。
梁王渺渺地打量了他一眼,而劉暇揣着笑臉說:“皇叔如何教教我,侄兒不懂禮數。”
“學禮之事,今日未時便有禮官來教。朝中事物繁瑣,你不必一一通曉。待大統之後,每日戌時本王會遞折子與你支會。你若有求,只要不過于不成體統,就盡管提。凡事皆要問過張公公。”梁王硬朗的面容上,如刻寒霜,一一交代後,他起身。
俯視睥睨劉暇,言語泠然:“把稱謂改了。”
“孤知道了。”劉暇笑。
于是劉暇大着膽子向劉卉讨了五夫人靈珑入宮,出乎意料的是,劉卉遂大度将自己的姬妾讓了出去,以至于他府裏的其他美人自然是又嫉又氣又惱。
而人有說讒言講微詞,說劉暇非為明君,不可執掌這南嶺的天下。奪母為妾,實屬大逆不道。可他卻冒天下之大不韪納了這個妃,昏庸恣睢。
劉暇聽在耳裏,卻絲毫不氣惱,半點怒意都無,只是随口問了靈珑昨夜昭王府裏發生了什麽事兒。靈珑據實以報曰劉卉向梁王表明了無做儲君之意,讓他不必提防,只許一個安樂,比什麽都強。梁王生性多疑,遲遲未開口,爾後提到了劉暇,劉卉也不大上心地對梁王說:
“要拿便拿,我就這麽一個兒子,這南嶺的皇室豈能就僅有這一子。”
子息何以單薄?皆叫這奸人謀害了啊。
大抵劉卉是信天道輪回,以為梁王作惡,兄弟揮刀,血脈相殺,不曉得能不能生下金貴的皇子,反諷罷了。
梁王無子,屬意劉暇為新皇即位。此言一出,流傳到大齊,一些知曉劉暇原先在巧玉園唱過戲的門閥士族們不由得大驚,以為南嶺再無人。
巧玉園的吳班主是又驚又喜,雖然熟悉的一些賓客因這劉暇歸了國,少有來訪,但如今門檻依舊被踏破,這可是南嶺皇帝唱過曲兒的戲園子啊。
那些賓客轉了眼,卻紛紛攘攘地出沒于南嶺的廟堂或朝市之上。
從茶館裏出來聽了這南嶺新皇趣聞的王挽揚暗暗自怔,腦子裏堆砌了煩思擾緒,胡思亂想之際險些被門檻絆倒,幸好有人扶着。
“将軍小心。”岳纨一把扶起了王挽揚。
王挽揚擡頭看向她,而岳纨手勁極大,将将手臂被捏處倒有些疼了,“啊多謝。”
“沒事兒吧?将軍是要去哪?”岳纨觀察着王挽揚眉間的輕蹙。
“沒事,我外頭有轎子停着,岳姑娘直管自己做事兒便好。”王挽揚語氣依舊生硬,想着扯個笑讓氣氛緩和一些。
“不礙事的,”岳纨答道,又見她少有悅色的面容,形體也有些消瘦,“将軍如有空歇,阿纨可否來叨擾?”
實則王挽揚是不願與人多有接觸,但如今她身旁少有伴兒,成天一個人呆着也是憂慮深重。看書抄句也揮不散她心頭壓抑,總是不自主地想到趙潛的殁亡,也不知屍首最後如何處置了,那顆頭顱有和身體一起葬了麽。以及劉暇現下如何,她亦是想不出身為帝王的他是何般模樣。
點了點頭應了岳纨說好。
王挽揚入了轎,轎夫聳肩一擡,對岳纨道:“還是去巧玉園罷。”便出了街。口頭說過的話兒,在王挽揚那裏想算數便算數,不願的就作罷。王洛山不讓她去尋樂子,她為何要給自己添堵呢?
大概是兩位姑娘皆是行軍打過仗的,因而談起天來并無王挽揚想象中的不适。從戰事談到家事,再聊及自身。岳姑娘的畫像與身世俨然在媒人的花名冊上,王挽揚也略有耳聞。念及自身,是連那本媒妁的簿子都上不了的。
“是有人介紹來與我吃吃茶,”岳纨回道,“但面上幾個官學同期的,我總是怯怯。本以為這麽多年過去了,人也能有所長進,但我唯恐再受人欺淩。”
王挽揚見岳纨一臉的英氣都皺在眉間了,笑道:“岳姑娘戰無不勝,哪還有人敢來欺負你。”話畢卻是依稀想起了從前在官學裏頭晏歸對她的冷然指責。
而岳纨扯開話柄,問王挽揚:“那将軍你呢?王大人不急麽?我叔母天天撺掇着我去見人兒,雖說是好意,因而我不能推脫,只怪女子為何非得嫁人。”
“他自然急,但苦于脫手。你當知道,可若是報上了我的名兒,哪還有人來面我這份親事啊。”王挽揚便覺自己腿瘸了也指不定是一件好事兒,還可以以此來推脫婚事,只不過岳纨好手好腳的,就用不上這個借口了。
因透露了一絲自己的傷口,岳纨也對她多了幾分關切。王挽揚頗為滿意岳纨眼底內疚的眼色。
臺上已是換了幾場,巧玉園裏頭的賓客紛至沓來,岳纨倒了兩碗冰鎮的酸梅湯入瓷碗,遞了一碗給王挽揚,問:“這戲園子裏的伶人都長得極為标致,歌兒也唱的好聽得很。不曉得那位南嶺的皇帝,原先唱得如何?”
王挽揚望着赤褐色的酸梅湯映出的自己的臉,拿起碗搖了搖底下的沉澱,不露情緒地道:“比這好聽多了。”
不同他去南嶺,應當算不得反悔吧。
先前的約定,不過是兩個頗為寂寥的人互相消遣,如今他不再冷清,她也不必相随。何況口頭立下的許諾,哪能算得上什麽呢,要白紙黑字才更為妥當。
是他要回故邦,毀壞了那不算數的約定,她也不用顧念自己犯下的過失。
他走之前說的那句話兒,早就将他要做的事兒展得明明白白了。
誰還能一句令下定俸祿呢?自然是廟堂之上的人兒了。
可惜自己這個腿疾哪是離了大齊便能診治好的呢?到哪兒都得受人眼色。他回了南嶺不唱曲兒,就莫要切切跟着去了吧。
兩個流離如浮萍無根之人,似樹挪死啊。
岳纨有些遺憾地感嘆:“可惜沒聽到啊。”
靈珑受诏入了宮,因劉暇還未登基,便無法封品級。偌大的後宮,皆由靈珑游了個遍。
夜幕時分,掖庭的人兒問劉暇可要侍寝。劉暇笑得應了下來,往靈珑的寝宮裏走。
南嶺的天似是要比大齊的矮一些,好似能徒手摘星辰。
靈珑水袖拖曳至地,迎面擡首握上劉暇的手。劉暇手心裏一涼,發覺塞上來的是一把囚牛短刀。
“哪兒來的?”劉暇坐到矮榻上問。
靈珑眸子如星,順着劉暇的手,躺進了他的懷裏,笑着答道:“王爺說是齊國的那位将軍給您的。”
劉暇把玩着手中短匕的動作停下,落到了囚牛紋上,一轉眸光閃爍。
靈珑見劉暇不語,起了身為他傾了一杯茶,再回來時,劉暇已把囚牛短匕收好。
“不在這兒過夜了。”劉暇立了起來。
靈珑聰穎地不多過問,放下了茶杯:“可要叫人掌燈?”
劉暇行至殿門,俯首望石階下月色如水,道:“不了。”
目送背影,靈珑瞥眼望見桌上劉暇早些時日就寫下的一行墨字:
惟解漫天作雪飛。
自作聰明地将之折了又折,塞入信封,喚了靈瑾過來。
夜裏的風也是燙得脖頸發熱,卻将隐隐滋生的汗珠收了進肌膚。右手探入袖囊,拇指細細摸過囚牛的紋路。步踏流連,路過之處,宮人皆颔首低腰,在劉暇眼底,卻覺無趣得很吶。
先皇駕崩不過三十天,皇城缟素三個月,梁王給他定下的守孝期為三年。三年過後,方能登基,如若這攝政的梁王生了郡王,一切又将推倒重來。
他僅僅是喚作帝王。
失了方向的劉暇不曉得歇在哪處宮殿。扒着白玉的闌幹,掌心微熱,夜裏卻還散着白日所吸的暖。夜色通明,落照了大殿一片月光。飲了酒後沖撞入殿,跌坐後又站起,颀長的身形,被光影拉長,好似登臺亮相。
作者有話要說: 躺…在…家…裏…也…不想…碼字…大概是…樹…懶…上…身了…
對于劇情姐姐我現在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岳纨V:當時也沒搶到劉暇演唱會的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