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曲終散
哪知太白樓下停着的馬車裏面是半個月未見的劉暇。
王挽揚瞧見了他下了車,攥了缰繩,她依舊是一副磊磊落落的模樣,問:“這麽巧,來太白樓做什麽?”
“等人。”劉暇打量了一番陸江,目光劃過他觸過王挽揚膝頭的手指,随意輕笑道。
王挽揚點頭道:“回見。”
陸江對此絲毫沒有過多留意,因被其他将士催促着回驿站,便踏上了馬踏,一下跨過馬背,坐得穩穩當當,于是兩人就此告辭。
目送他遠去,王挽揚正欲揚鞭騎,卻被劉暇一下子按住了馬鞍。
“你不是還要等人麽?”王挽揚眸光劃向他,問。
“已經等到了,”劉暇拂袖收回了手,唇角勾笑,“他說的對,不要騎馬了,我們坐車罷。”
王挽揚望向劉暇漆黑的眼底,掃過他微微上揚的笑意,不知為何頓生少了些底氣。像是被當場抓包一般,下馬的動作都帶上了遲疑。
入了馬車,劉暇靠坐在窗沿,如往常一般對她噓寒問暖。但不知是不是王挽揚自己的錯覺,無二致的舉動在她眼裏卻又如此客客氣氣。
“人都走了,京城裏有什麽好牽挂的?”劉暇此言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語,亦不知是不是在問他人,或僅僅是感嘆京城無可留。王挽揚卻恍然念起,他應當還是在說方才的在太白樓見到陸江的那件事兒。
可故知還鄉,婚約作罷,她也不必再等待亦或是牽挂了。
“京城好哇,萬家煙如柳,酒肆燈高挂。”王挽揚長久地沒考量去留之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瞻向窗外,念叨着,“商賈來,因黃金遍地。仕官往,為青雲直上。”
“要一輩子留在這裏麽?”劉暇抱了臂問她,袖子依舊寬大垂至腰間,語氣不露情緒。
人生苦短,而苦多樂少。京城多好,多少人絡繹不絕赴此地。
嘆一口氣,笑道:“又有什麽地方可去呢?”王挽揚否定了這疑問,堂而皇之地拒絕了劉暇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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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暇瞥了一眼她的神色,回過頭去望向別處,不再說話。
而肩頭上卻一重,發覺是王挽揚順垂着眼,靠在了他肩膀上。
近鄉情更怯,離鄉情愈怯。王挽揚厭惡卻又怯懦得不敢離開這個已經熟悉了的地方。
摸尋到了劉暇的手,王挽揚試着扣上了他的五指。到底是暮春了,四肢都暖上許多,不再似冬日那般冰涼。
王挽揚又挪了挪脖頸,試圖找到他肩上最舒服的位置。既然時日無長,劉暇都委婉地試探她的意思了,她不願走,不如能多缱绻就多缱绻一番罷。
劉暇捏緊了她的手,萬分不解她為何還要親近,張了張口,滞了半晌道:“王挽揚,你對我到底有沒有情誼?”
情誼什麽的,當真太累了。她飽含一腔熱情,卻什麽都留不住。一個個相知者離她而去,至遠至疏卻是血緣至親。
“自然是有啊。”只不過不多罷了,多了費心神,如今已經極耗她的心力了。
劉暇遲遲低了下颚,嗅了嗅她的發頂,将腦袋也靠在她頭上,想着若他也走了,她還能找誰排遣寂寞呢。
方這樣想時,王挽揚轉過了頭,一把扯住劉暇的衣襟。
四目相對,如夜濃稠,卻瞧不通透任何一人的情緒。還未趁他明白過來時,便側頭仰臉貼上了他藕色的唇瓣,直教人猝不及防。
舌尖一蹴而就地輕劃過腔壁,酥□□癢。貝齒兩相觸碰,如清啞的瓷聲。擦過柔膩的溫滑,王挽揚皺了眉頭,覺着口舌之快好似與想象中的不大一致。
而劉暇此時卻明白了王挽揚的不解與不悅,緩緩地離遠了些,溫熱的鼻息掃過王挽揚的頰邊,好似輕撥夕下的流穗,微微發癢。劉暇将唇瓣覆在她的唇上,濕潤的摩挲如春日暖陽。
劉暇阖上了雙目,而她卻始終張着眼,細細觀察他的模樣。
待劉暇面色微微泛紅,耳赤垂燙之時,王挽揚适時終止了進一步的動作,坐回原處,用袖子擦了擦嘴。
人撤開後的微涼空氣覆面,劉暇被突如其來的中斷擾得微微失了神。他唇色如血,睜了眼,眸含的春水霎時消散。劉暇勾了勾唇角,便又半躺靠在了車壁上,低頭一看自己的前襟,撫了撫平,道:“都弄皺了。”
“會好的。”王挽揚喃喃,卻并不擡頭。
小滿一到,南嶺質子就要啓程。
前來接迎者,僅寥寥幾人。
樓烨讓禮部在宮內簡單地宴請了幾國入質的王侯世子,與劉卉劉暇道了喜,僅此便了結了他多年的嶺國質子身份。
“我大齊與南嶺既定休戰書,天下安定,生靈也免于塗炭。嶺國皇子歸程在即,小酒小肉聊以踐行。”禮部的官吏為司儀,向劉卉敬酒,“祝此後一生喜樂。”
劉卉接下了這杯酒,面上卻并不見欣悅。
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
他只怕陌生與疏遠,并無歸國的歡喜之情。
劉暇坐在席下,紗羅色的袖邊不小心碰翻了杯中酒,潑濕了衣衫,酒漬如綻染深色的紗華。即便是受了人的祝酒,淺淺地入喉,滾燙地入腹,他也依然一臉的迷醉之色。
樓烨有心地多瞧了他一眼,心底是莫名的熟悉。
對這位世子的趣事兒,亦是略有耳聞。憑借一副唱腔與面孔,招惹了多少京城貴女。連光祿大夫府上的那位女将軍亦是不例外。
挽南将軍?
許久不曾見過她了,好似她還有一份五州圖?
如今南嶺歸順,這封號都成了戲谑,每喚一聲,便仿佛狠狠地嘲笑了她。
樓烨心間篩出了驀然的同情,可笑,可悲。
夜深醉酒,便在宮內稍許地歇息,一覺醒來天色蒙蒙亮。公公見他醒了,便躬身與他道:“王爺先回了府,說許先生在西武門外頭等。”
昨夜的宿醉,劉暇腦底微燙,還反複思忖着南嶺昏亂的朝事:白芍送來的梁王親筆信箋、靈珑手中所持康王的虎符、縣主遣了顧檀包了園子混淆視聽……件件繁重,還需一一細捋。
劉暇颔首,梳洗幹淨後披衣出寝宮,将近入宮門,遠遠便望見王挽揚身着绀青色朝服,方下了轎子往大殿處走去。
王挽揚擡頭見劉暇此時出宮,停了腳步,思量着如何與他寒暄。而劉暇卻先一步開了口,出言淡淡道:“今日……我便啓程,回南嶺。”
“那……恭喜世子了。”王挽揚握拳緩緩行了一個禮。
劉暇暗暗一怔,雖猜想即便他不說,王挽揚早應知道了他的身份,卻不想她如此坦蕩無挂念,無情無義。
喉頭滾動,劉暇聲音啞了一些:“巳時就出發。”心下還頓生幾許的探求之意。
王挽揚擡眼,黛色的眼兒青黑一片,如井無波:“不曉得有沒有下朝。”
大抵她是不願相送罷,劉暇也不氣惱,卻是想着如何開口解釋未說明自己是嶺國王孫的事兒:“本是想早些與你說的。”
“早晚都會知道,趙潛年前就與我說了。”王挽揚抿着笑,“你呀也沒騙我什麽,我也知沒必要蒙我,世子諸事倥偬,這小事兒自然是忘了。因此你不必不好意思。這樣挺好。”只不過卻不明白,為何那日去質子府,管事的人兒與王爺對此事皆與他只字未提。
“不道明是願相處起來簡單一些。”劉暇沒了酒氣,渾身卻好似浸入清晨的早露裏頭一般沁涼,當時分明就無所畏她的響應與态度,如今不知為何臨時三刻卻尋起了托詞。
“是是,我也是這般想的。這樣便無挂礙了。”王挽揚附和道,深深切切地曉得這個理兒,他倆是一樣的人,如今說穿了,竟然也全身自在無半點狼狽,又輕松地道:“全當我白高興一場。所幸往日也愉快,我還能留個念想。”
劉暇想起了前些日在馬車裏頭那個出乎意料的吻,終是明白了她為何要如此做了。
恐怕她也是有一絲半點的不舍罷。因而要綢缪綿纏,捉住一些是一些,只是,卻沒能夠往深了繼續,劉暇心底流過一瞬的可惜。
這一點點分量的劉暇,或許還不能夠讓王挽揚豁出心肺、自暴自棄地颠鸾倒鳳,同諧魚水之歡。她也求不得樂子,算不得快活。
念到此,劉暇沒由來地再說了一句:“要是給予俸祿,絕不會比齊國的少。”
王挽揚一下子通曉了這言下之意,勸她再好好想一想,不在大齊的京城,亦可衣食無憂,還不用瞧人面色過活,想如何便如何。哪知她僅僅是看了他一眼,問:“你回了南嶺,還唱曲麽?”
聞言劉暇霎時唇色失血,心知自然是不會再唱了。
既然以戲相識,沒了這戲曲,也就沒了再相處的意義。
卻還是心口不一地,與尋常一般調笑:“你要聽,我便唱。”
王挽揚一下子揚了笑,灼灼花開,燦如雲霞,卻道了一句轉瞬寂寥的話:“時候不早了。”
許先生的辇車在宮門外等了小半個時辰,終于等來了姍姍來遲的劉暇。
整理好了心緒,二人上了車,長話短說至質子府大門。
衆人準備好行囊,各自懷揣不同情緒。
偌爻幾次請求劉暇帶他回南嶺,倒是惹起了劉暇的興趣:“你自由了,大可回到你的聖上那裏去。這些年可有聽到南嶺的不少了罷,不知能不能換你一個功成身就呢?”
“奴才絕無此意,且聖上對南嶺知之寥寥。”
“那麽,是要多謝你了。”劉暇輕笑。
若這位世子一走,偌爻也成了廢棋,倘若能随他歸南嶺,還能見機行事,若大齊聖上有需,還能時時禀報。倘若無需如此,無親人的偌爻知劉暇習性,好好服侍,也能在南嶺安居。
幾位姬妾抱着行李都上了後頭的大辇,等着出發。小郭子有些難受,自家主子要回南嶺,自己當然無法跟到別國去。跨過門檻,望一眼父親已經早早地坐在了前頭的馬車上,劉暇下了石階,往遠處看了一眼。
“什麽時辰了?”劉暇問靈瑾。
“隅中了。”
劉暇又站了一會,叫人把質子府大門關上。
看着日頭往正中慢慢偏移,劉卉叫人來催劉暇上車。
幹幹一笑,劉暇想罷了,送不到也是既定的緣分。吆喝聲販賣聲,街肆酒家各色的鋪子,窗內的景致不斷往後滾動,劉暇放下了簾子,坐回蔭蔽處。
王挽揚忍着颠簸的不适,讓轎夫再跑快些,但趕到時早已空無一人。
心下有些遺憾為何今早不騎馬,她擡頭看了半晌質子府的門匾,嘆息一口,興盡而返。
路過巧玉園,堂內唱正酣。只想那水剪雙眸霧剪衣,當筵一曲媚的春輝。
潇湘夜瑟怨猶在,巫峽曉雲愁不稀。皓齒乍分寒玉細,黛眉輕蹙遠山微。
可惜渭城朝雨休重唱,滿眼陽關客未歸。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完結!
呼喊!
到底有沒有野生的讀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