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城門首
拆了火漆的封上的信。
許先生按下心中微微泛起的憤駭。
既曉劉暇對王挽揚游移不定的心思,恐因此誤了事。雖然三年前這位女将軍所帶領的齊軍确實是戰勝了嶺軍不錯,但不能知曉是不是仰仗了她的五州圖。就如今來看,王挽揚于他們來說無一用處,若要強行帶回南嶺也非什麽易事。
那份地圖極為細致,當世也僅有一份。乃為南嶺開國鐵衣将後人世代行軍打仗不斷勾勒、細描、詳解用兵險地而成。
落到這一代,應是在王挽揚的手上。而她對此全然不知。好在無人逼迫她非得交出這份五州圖,各自心照不宣地杵着,聖上那年也就任由王洛山的這位庶女成了封侯居胥的女将軍。
五夫人靈珑的弟弟靈瑾送了信到萬花樓後,又對聽曲的劉暇交待了一句:“許先生肅清朝政,待世子歸國。”
晚玉笑而不語,為劉暇喝酒助興,而他淺嘗辄止,說要告辭。
“一個個都走了,霍老板今日也急急地回去,奴家這敗柳殘花自然比不得清白的姑娘家。”晚玉笑道,自飲一口。
“晚玉姑娘莫妄自菲薄,”劉暇輕搭上她的下巴,“多少人兒求之不得。”
而晚玉眼波浮靡,“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抛出了一句令劉暇意想不到的話語,“那戶部的趙大人,竟然是個女兒身。”
劉暇聽後不知為何心頭豁然,念着原是好事成雙,唇角一淺:
“這樣麽?”
這天入夜,回府後劉暇揣着許先生的信步入許久不曾至往的王侯父親屋裏,揮散了正興的舞樂,偌大的廳房只留一股缱绻的餘香。
“皇上重病,太子失德,梁王所出其餘皆為公主,康王修書至定安侯,企圖聯齊國之力謀逆,瓦圖将軍以叛國之罪一刀子将他斬了首。如今梁王秉政,現下萬事具備,僅差東風,若嶺軍大獲全勝,便有了這個契機。”
劉暇言畢揮了揮書箋,問劉卉道:“想不想,做帝王?”
王爺略有震驚地望向他,哼了一聲,放下了手中的鑼鼓:“想也是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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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暇彎起嘴角,笑得風雅:“如若換做是我呢?”
“你樂意就當去,”王爺不憚地望向自己的兒子疏遠而近乎厭惡的神色,“好好掂量掂量自個的斤兩,你……終歸是本王的兒子。”
劉暇面色如冰碎,微笑漸冷,捏皺了那紙攥在手裏的書信。
靈珑站在廊中的月梁下,耳畔還是劉暇所讀信中的話,望着池裏的清輝,辨不清虛實。
“節哀。”劉暇走近了道,而他素來無喜悲。
“賤妾本是康王殿下的舞姬,贈予定安侯,如今又贈給了王爺,無人令我跳舞,前主的生或亡自不必在意,世子若能用我,是再好不過。”靈珑側了側頭,卻未行禮。
“我本就有心用你。”劉暇一手曲在了腦後,躺在了廊瓦下的鵝頸靠上。
這一夜,趙潛被抓拿。
劉暇飲熱酒又吹了風,便受了風寒,隔天起床晚了方得知此事,嗤笑了一聲也當他是罪有應得。而聞連霍兮也被搭了進去,這才想起了昨夜晚玉所說趙潛的身份詭秘,是為女子。
功高蓋主,自然吃不了好果子。趙潛一手遮天了那麽久,王洛山這宿敵也好,樓烨這聖上也罷,哪個不将之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日暮途窮,倘若女子身份被戳穿,想來欺君之罪少不了受極刑。
三日過去了,這風寒的病症也未好轉,依舊是額頭發燙,劉暇欲發聲卻是半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裹了被子躺在床上,差人送了湯藥,喝了幾口就歇息了。
睡得迷糊,卻被人喚醒,看來人是偌爻,說是前些日子送進來的小倌聽聞了他身體抱恙,便送來了幾貼藥。
一想到那府裏的小倌也就白芍一個,劉暇接下了方子,看了一眼。
“奴才問了大夫,這方子用的藥材全無道理,并不可妥善治愈世子的病症。”偌爻道。
“你有擅自處理此事的分寸,卻還有将我叫醒的本事。”劉暇臉色不自然地泛紅,用了力的聲線卻嘶啞,“不要自作聰明。”言畢卻是皺了眉,不想聽到自己這般如鴉鳴般的嗓子。
既然心中拿捏不準這位白芍少爺的身份,不知是世子爺的心頭好還是其他的關系,那便不能輕易處置白芍的邀功或是別有用心。
劉暇遣走了多話的偌爻,沒了睡意,再看了一眼放在床頭的單子,每味藥材的首字連在一起,分明是一句話。再看後面跟的數量與斤兩,劉暇大抵知曉了白芍的主子梁王的用意:
三月三年,夏歸即立。
不可違抗,也無須違抗。
這線牽的手袋傀儡,大約便要正式上了場。
嗓子不疼不癢,卻開口說不出聲響,劉暇披了衣,光着腳下了床榻。
趙潛殁了。
整個京城鼎盛的喧嘩與沸騰,都是為了這一件事。
劉暇得知了這個消息,深吸了一口氣,多年的根基都被拔了起來,到底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便不由得對那居高位的樓烨刮目相看。
卻不知王挽揚知曉了會如何?
心裏忽覺一絲不安,叫人備了馬車,行駛到光祿大夫府上。
習慣地再度翻牆入了王挽揚的院子,而她正在擦拭兵器,步伐停在她兩尺處,沉默良久,久到王挽揚聽聞這熟悉的呼氣聲而覺察到是他來了:
“趙潛殁了。”如此直截了當。
面色一滞,剛拔出劍鞘的王挽揚愣住了動作,有些發怔地轉過頭去問:“你方才說了什麽?”
劉暇望向地上的那堆兵器,不由地念及王挽揚曾提到的母親遺物,卻不得不按捺住此一時的好奇追問,為了彼一時能夠更進一步。答道:“戶部的趙尚書今日午時行了刑,現他的首級被挂在城門上頭。”
王挽揚雙手擦了袖子,随便一抹,站了起來,縱是心裏百轉千回的不信,但卻找不出原由劉暇何必說這個笑話來吓唬她。
“是什麽罪名?”
劉暇不知該不該換上悲切的眼色,望向她卻見王挽揚眼底微怔,答:“少說也有十條,條條皆可讓人失了性命。”
帶她攀上了牆,劉暇先跳了下了牆沿,又托了一把手,接了王挽揚下來。
一臉恍惚的王挽揚任由着劉暇扶她上馬,一路飛奔,風疾擦過耳畔,昏黑的人群被馬蹄驅散。
“趙大人你倒是說說你如何看我爹這個混蛋?”
像是有些難言,初入官場的趙潛以青澀的嗓音道:“剛愎自用,時而卻又虛懷若谷。”卻是一番老成的做派。
“有理有理,人說他善良賢徳,但我想大多有些僞善。”王挽揚點點頭,“劉太傅抽身而退,不再秉政,我爹他面上都容光煥發。”
“廟堂的争長竟短,或你死,或我活。”趙潛不見悻悻,溫聲一笑,“我可不敢說誰能笑到最後。”
聞趙潛爾雅的笑談,王挽揚背脊上卻傳來一陣涼。
“往後,你會送我爹入獄麽?”
“說不準,那要看他小不小心,我有沒有心,有沒有力。”
“趙大人你若是被他拉下了馬,誰還能救你?”
“南嶺的戰事,你最好莫要去,也不要貪圖這點名利。入了仕途,便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他的目色吞噬了京城的夜空,“所以沒仰仗誰能救我。”
因為一開始趙潛就不曾思考過如何自保地茍且存活。
“我哪是為了名利……”王挽揚實則難以辯駁,除了名利還有孝義與情義,擡頭看向他,“那你這輩子已經從了官,也不可更改啦。如有轉生,希望趙大人能穩穩當當,平安喜樂。”
趙潛微微一笑,望向遠處,又低了頭:“我不信六道輪回的說法。”
“倘若真有呢?你想做什麽?”即便這樣,王挽揚不依不饒。
“做山做水做花做草,無憂思,無歡愉,可它們應算不上任何一道罷?”
“趙潛你如此頹萎可是不好。”王挽揚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這不是勸你及時行樂、惜取光陰,不要庸碌地活過這一輩子麽?”趙潛揶揄道。
“哦!挺好挺好!”王挽揚雞啄米一般地點頭。
連收人賄賂都這麽光明正大,屍首尚能茍且。
早幾年王挽揚年少不更事,張口就問他:“趙大人為何要做這貪佞?”
趙潛毫不知悔改,徑直了淺笑答:“大抵過慣了苦日子,方要如此貪得無厭。”
王挽揚一向不明白。
到如今也不明白,好端端的人兒,為何轉眼就落到這個下場。
遠遠地望見城門上的那顆人頭,險些摔下馬來。穩住步伐,卻腿有些軟地跌撞地走到城門邊上,擡頭瞧,見那挂在上面的頭顱散着發被烏雀啄得不成樣。
王挽揚心下悲怆,喉頭翻滾,面色似駭,眼底微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趙潛生前極愛幹淨,現下卻淪落至滿臉血污,蚊蟲叮咬。
千夫指的他,大抵也是眉眼淡淡,他盡身一拼究竟圖的是什麽呢?又是什麽才能讓他執着在意呢?這樣死了還留有遺憾麽?
不聞哭聲,只見她側着頭,深深呵了一口氣,為的是止住那無用處的淚水罷。
劉暇餘光瞥見她如此硬撐的脆弱模樣,便有些後悔帶她出來。
再仰首瞧那顆趙潛的頭顱,血肉模糊耷拉着毛躁的頭發,脖子下是血污與白骨,時而圍嗡着蒼蠅與飛蟲。
而一旁的百姓們卻是拍手稱快,恨不得啖肉飲血,即便是懸挂得如此之高,還有人往他上面扔石子與雞蛋。
他見不得這般以暴民的野蠻與殘暴,視線幾近扭曲,只依稀聽見高揚的嘲笑與辱罵聲,瞧見麻木不仁、可怖冷血的笑臉。
劉暇還未牽住王挽揚,穩住她的心緒,自己卻扶着城牆惡心得吐了出來。十多年前,他還是個孩童,卻也曾見過如此猙獰的女子們的嘴臉叫嚣着耍着狠,寒冬卻将他推到池塘裏頭。水面模糊,視線被淹沒,手腳半分都使不上力氣,不識水性的乳母乳母跳入塘中,泅水将凍得發紫的他托舉上岸,而自己卻被那群妻妾踢入池底。
渾渾噩噩,目光卻早已不複清冽。
“你如何了?”王挽揚遞了塊帕子給劉暇。
劉暇面有愧色地搖搖頭,擦幹淨嘴角,唇線生白:“你要想多留一會也好。”
“走吧,”王挽揚倒是挽上了劉暇的手臂,将他攙起來,“人都死了,又有什麽可看的,一眼全當是悼念。”見劉暇無有笑容,眼兒定定望着她,似是等待她繼續往下說什麽。
王挽揚嘆了一口氣:“我與他也算是相熟一場……”耳畔好似恍惚出現他曾說過的這句話。
人死了總歸要感悲戚而落淚的。
她與趙潛或許根本算不上摯友莫逆,也僅僅是相熟一場罷了。
相識淺,交談深。觀書賞戲吃茶,低頭入殿門,擡頭出宮牆,算一算年歲,也不過□□年時光。
那麽我與你呢?劉暇眸子暗暗沉沉,知曉自己不用也不該問出這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分量也是很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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