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添羅襪
京城的戾氣一到陰雨天就格外深重,冬日裏是冷到骨子裏的峭寒,春日剛至,可冷氣還未消散。
綁了一圈護膝的夾棉,王挽揚坐在屋裏的躺椅上看看書,逗逗院子裏的大黑狗,想着連續幾日下雨,不出門便不見劉暇,怪是想念,便差人趁着王洛山不在的時候,把他給請來。
收了油傘放在屋外頭,劉暇踏步跨過門檻,靴子濕了,地上踩出了深色的腳印。王挽揚覺得髒,就讓人準備了一雙幹燥的棉靴讓劉暇先套着。
拎起來瞟了一眼那舊式的靴,劉暇不大樂意穿,于是他便脫了自己腳上原本的玄色靴子。素色的襪子踏在地面上,走到了裏屋,反客為主地坐在了王挽揚的床上。
“你倒先嫌棄我鞋子醜了,我還嫌棄你襪子髒呢。”王挽揚微微一擡頭,隔了隐隐映照出劉暇身影的半面屏風,對他說。
“将軍房裏的地不幹淨,絹襪自然會髒,”劉暇哼聲,摘下了襪子,望了一眼外頭,“喂,我現在把襪子丢了,”見王挽揚不來應答,又道,“我躺下了?”
“你外袍不脫?雨裏來的,濺起了一身都是泥,”王挽揚沒擡眼去看他,“我的被子可是剛換過。”
劉暇撇了嘴,褪了外袍挂在床邊的椅子上,望向畫屏上影影綽綽的她的身形,說:“隔着大老遠,說話不累麽?”
窗外淅淅瀝瀝的都是雨聲,王挽揚默了半晌不說話,屋內有些過分的安靜了。而幾乎是要躺下的劉暇轉念一想,以為她腿疼行動不便,現下他蠻不講理地讓她進裏屋陪他,便以為王挽揚生氣了,下了床,探了半邊的身子到外頭來。
哪料王挽揚只是專心地在喂狗,雙手溫柔地搓了搓大黑的下巴,聽它嗷嗚地撒嬌還不知是被王挽揚的手冰着了才發出的嗷嗷犬吠。
前些日子才養了這只狗,如今它好不容易慢慢地聽起王挽揚的話來了,作為主人的她固然是樂得其所,便懶得理會方請人喚來打發時間的劉暇。然仰頭一瞧,那人只穿了中衣跑了出來,心底頓時升起了驚詫與惱意,卻不見尋常姑娘家的羞赧與促狹:“穿這麽點?”
“分明是将軍讓我脫的,”劉暇颔首看了一眼自己的單衣下露出來春光,眸光一斂,勾了唇道,“不過是聽從将軍的話罷了。”
“穿上吧,”王挽揚趕了大黑走,起身入了裏屋,抹了澡豆粉洗了把手又擦幹,把劉暇卸下的衣物一股腦地全丢到了他的身上,盳向他道,“冷不冷。”
劉暇接過衣服,自如地靠在屏風後頭,摸了摸垂挂下來的熏香小銅球,好似委屈地說:“将軍怎麽出爾反爾呢?叫我來,又讓我除了外衣,還當你要與我親熱。”
“你在胡亂想些什麽。”王挽揚被惹得惱羞,壓着嗓子呵責道。
“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暇抱着一堆衣物,唇角上翹,帶着淡淡的好聞熏香味道,靠近王挽揚,稍稍一低頭他的鼻尖就觸及了王挽揚的面頰,一側臉呼吸便交融厮磨,讓她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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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太冷啦。”王挽揚摸了一下被劉暇碰過的地方。
慢吞吞地穿上了深衣,扣上盤扣、系上腰帶後的劉暇在床沿找了一處地方坐下,但依舊是光着腳。王挽揚見此抽開了抽屜,拿出了自己的白襪,側坐在床上稍稍擡起了他的腳道:“你那雙踩過地了,沾了塵。”
“将軍要給我穿羅襪?”劉暇躺在床上,擡眼看她,一副任人魚肉還樂在其中的模樣。
“你自己來。”王挽揚放下劉暇的腳腕,随便将襪子堆套在他腳上,指腹不小心劃過他的趾尖。
“碰了我的腳,我與将軍這下也有了肌膚之親了。”劉暇毫不羞赧地戲谑。
王挽揚推開了被褥,曲腿上了床,接了他的話,笑着說:“想來你定是《節婦傳》看多了,被我這外人瞧去了,你是不是還得砍下來以表貞潔?”
劉暇不言,眼光落在王挽揚擡放在床上的腳,眸光仿佛輕輕撫摸過絲下單薄皮膚,氣息停滞,幾許纏綿地道了一句:“願在絲而為履,同素足以周旋。”暖語盤旋入耳,聞聲奇異交錯,王挽揚僵直了脊背,想擺脫那周身自發的熱氣與萦繞耳邊的喘息。
像是有萬千螞蟻爬過腳背一樣,王挽揚咬住下唇,全身并不感到自在。
皺着眉,萬分抵觸這樣熾熱的目光,王挽揚為掩飾自己的膽怯,怒瞪了回去,想讓劉暇莫再提這事。哪知他伸手摸上王挽揚裹着夾棉的膝蓋,她忍不住一個顫栗,一下揮開了劉暇的手:
“你不要碰。”
劉暇護着被扇疼的手,面上堪堪帶笑,眼色卻冷了下去。
或許王挽揚覺得自己過激,松開牙關,調準了情緒道:“我并不是讨厭,只不過是……”不想讓人觸及這渾身上下最為脆弱的薄薄一層罩門,好似心底最深處的隐秘都被一覽無餘一般。
“沒事,”劉暇聽她再說不下去,接了道,“手涼,我不碰。”
王挽揚吞了唾液,發絲垂到耳邊,試着把身子往前挪了挪,躺到劉暇邊上,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衣帶,想拉扯解開,卻不敢有過大的動作。
慢慢地拉住他搭在榻上的手說:“給我些時日準備,也請莫要嫌棄。”
“不過是一副皮囊,好壞美醜沒多大差別。”劉暇眸光淡淡,摟過王挽揚的肩膀,指尖輕輕摩挲過她似是輕顫的肩頭上的衣物,垂目低頭對上她的眼,氣息噴湧在她的額頭上。
“你不懂,”王挽揚徐徐退開他雙目的糾纏,不服氣地小聲道,“有差別的。”
雨停了,地面上卻依舊留有潮濕的痕跡。
從宮裏回來的王洛山沉郁頓挫、面色不佳,随他一同到府上來的還有他的門生顧堯。
王挽揚私心慶幸劉暇此時已經離開,她也免得被王洛山撞見受了訓。
“六部裏我們本有一百餘人,今日事一出,被趙潛那厮彈劾掉了近兩成,”王洛山皺着眉道,“倘若陳年案宗翻了出來,禦史臺根本無有對策,也保不住吏部的人。”
“趙潛原本就在刑部起家,眼下進出大理寺亦是方便得很,倘若要隐瞞什麽更是容易。”顧堯背過手,認真勸解說,“然聖上已經對之頗為不滿,也不似從前一般信任,即便他再出什麽花招,也只是大勢已去的背水一戰,這只不過是濟河焚州,無計可施才要使出的法子。”
王洛山聞言思忖了片刻,說:“只能且随他去,聖上若對他心生疑窦,則是最好。今年選官在即,我們必先留意這些新科,阿堯你替我再去走一趟。趙潛這段時日為燕江的水利所憂擾,也自顧不暇。如此便是個時機。”
王挽揚因為腿寒酸疼,告了幾日假未去上朝,而聽人道戶部不願全部負起燕江水利土木超了額的費用,導致地方鄉縣偷工減料,中游起了淩汛,監管又頻頻出了岔子。
趙潛便趁此機會一舉揭發了好些參與施工事宜的各州官吏,有些都為任幾十年了,卻也被翻出了老底,大抵都和十多年前的一宗案子有所關聯。此次算是在青蓮節之後的一次官場大清掃,查殺人數總共上了百,條條罪責都羅列在案。
王挽揚從前不知輕重的時候,見王洛山與下屬或是同僚在書房商讨,還撲上窗臺豎耳聽上那麽一二句,自己思酌着對應的律法,後被人發覺,幾次教王洛山趕回屋子做功課。過了那麽些年,現下心寬了,對朝中事全無興趣,見他二人商談,也早就不願過去,可大黑狗卻因見了生人而不管不顧地向顧堯狂吠。
王洛山聞狗叫聲皺了眉,讓丫鬟把狗抱走,這便想起了狗的主人來了,探口風似地問顧堯道:“你前幾日準備的聘禮單子如何了?”
顧堯聞言,面色有些不自然,摸索着從懷中掏出了一份禮單,說:“按照禮制,這些已經差不離了,早上我剛去瞧過了紅漆箱箧……只是……老師,這還應問過王姑娘的意思罷?若她對此事不滿……”
“阿堯你是我賞識的學生,挽揚是我的女兒,我自然是樂見其成,”王洛山沉吟片刻,“還是說……你有不滿?如有微詞,不妨直說。”
在他眼裏,這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即便朝堂上勢力不勻,能聽令與他者雖多如砂礫,但愚癡忠義如顧堯者,不過寥寥。顧堯受得恩師提拔,必定會不遺餘力為他所用,何況他也不過分在意王挽揚的腿傷;女兒成了婚,心思會收回來了,不會不安分地去惹什麽大笑話,從此淡出人的視野也好。
顧堯搖了搖頭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學生并無不樂意。”反倒是受寵若驚,前年方調任到京城,而今卻已做到了度支中郎,顧堯也是多虧王洛山提攜。
而幾個丫鬟将此事聽了去,偷偷摸摸地議論了起來,叽叽喳喳的,這便落到了王挽揚的耳朵裏。
用晚膳的時候,顧堯竟然也在席上,還被王夫人安排坐在了王挽揚一貫的座位邊上。
王挽揚點了頭算是與顧堯打了聲招呼,任憑桌上衆人如何多言多說看好這兩位的婚事,王挽揚始終端着笑,留到了大夥都用完飯的時候。
王岑甚至以為長姊想通了父親的良苦用心,不再固執己見了。
而下一秒,王挽揚就打消了弟弟的這個自以為美滿的錯誤揣測:
“我有歡喜的人了。”王挽揚揚着笑,好似發自內心一般,當着大家的面道。
王夫人聞言是直接倒吸了一口涼氣,受不得這場面,便讓人攙着身子回屋裏去了。臨走前還使了眼色讓一臉好奇還想在那聽八卦的王岑回屋裏念書。
“是那城東的戲子?”顧堯小聲問道,“書齋裏那個?”
卻被王洛山聽到,驚異地問:“什麽戲子?”
王挽揚不予糾正,随他們怎麽說怎麽想,她只是想将事情開誠布公,當衆戳破了他們緊繃的的窗戶紙,給他們個難堪罷了。
“祝顧大人也早日尋到意中人,”王挽揚看向顧堯灑脫地道,做足了禮數,假笑道,“不要委屈自己,來找我這麽個瘸腿的姑娘。”
“住嘴。”而王洛山氣得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顧堯見情勢不對,逮着機會先告了辭,王洛山巴不得他快些走,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待他離開之後,王洛山便劈頭蓋臉地诘問王挽揚道:“你倒是與我說說清楚戲子又是怎麽一回事?早些日子你天天下朝往戲園子裏趕也就是為了這個戲子?這麽說是确有此事?當真空穴來風?”
王洛山雖知劉暇,但卻不知他唱曲的事兒,他厭惡伶人,不去戲園便不知曉,素來一本正經的模樣,朝中也無人與他說起這等的風月吶。他以為自己養尊處優便不屑與底層人接觸,這樣的眼色又與劉暇當日瞧災民有什麽兩樣。
莫要自恃過高啊父親,趣事和玩笑都沒人與您說一個呢。
“您直管操勞朝政,心系蒼生,不必擔憂我的小事兒,”王挽揚輕輕地嘲弄,“也要謝謝趙大人克扣了我的俸祿,近來我确是甚少去了巧玉園了。”
“小事?甚少?”王洛山抓住了這幾個字眼牢牢不放,“這種地方是姑娘家去的麽?從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下對你卻是縱容,以後再不許去了,正好你祖母要從胥州過來,這幾日好好在家陪她歇着罷,養養性子,給我想想靈清!”
王挽揚扯了扯唇角,不好意思,她還在萬花樓過了夜吶。
“那麽究竟歇多少日呢?”王挽揚一副乖順的樣子,卻是把王洛山惹毛了。
“歇到你成婚那一日!”王洛山甩了袖子離了廳堂。
啊啊捅了簍子,撕破臉了,沒有好好地收斂自己的性子啊。
王挽揚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個人獨坐在空蕩蕩的廳房裏,木然直視前方,讓人辨不清情緒。
只是格外苦惱,爹爹說的也有理,顧堯也無什麽不好,她不歡喜也不厭惡啊,若要找人相陪,何必非得那個人啊。
她不開心的只是沒聽王洛山與她商量,便暗自做下了将她許配給他人的決定罷?
作者有話要說: 啊這期榜單輪空我的心好痛(求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