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貪無厭
雖說年已過了,乍暖還寒時候雨水多,她的膝蓋骨又因此受潮,王挽揚就甚少上街了。傳言趙潛被拘禁,她不知真假,兀自暗暗地擔心,但卻無能為力,單憑一己之力幫不了忙,亦派不上用場,但她篤定此次應去一趟趙府。
說及這王挽揚與趙潛的關系,一度交惡。當初還在國子監的時候,得知彼此有着相似的喜好,自然少不了探讨。“趙博士,你看的是什麽?”“《逐客令》,乖張的。”“哪兒有的買呀?!”“城東的書齋,王姑娘若想去,下次可随趙某來。”
一來二去,接她回府的大丫鬟便覺察了此事,告知了祖母,又被王洛山知曉這位教律的趙博士,便其遏制與攔下,令她不再走訪。“盡是胡來,讓人省點心行不行?”“孫女兒知錯了。”“不許再同趙潛來往。”“哦。”“還敢敷衍?”“不、是、哦,我不敢。”
趙潛是劉泰容的門生,劉泰容是王洛山的政敵,這般說他倆,亦是不為過。而違逆心性的王挽揚私下裏偏要賭氣地與趙潛接觸,與他說得皆是背地裏對家裏人的抱怨與壞心眼的話兒。因見劉太傅愈發執拗,又以長者姿态欺壓,固執己見地為難他,這廂趙潛也是抑郁得很,自然也不愉快。
下了課兩人俯在闌幹上,酣暢淋漓地嚼完舌根,樂得通暢。“祖母天天樂呵呵地抱着阿岑,一見我就緊了眉頭。阿岑重得很,我都不是很抱得動。”“老師兩天前說要吃魚,得了空我便排了元馀軒的隊伍,将将買了回去他又嫌腥,元馀軒做得京城哪還有地兒比得上。”“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爹爹親生的了。”“我倒不是老師的私生子。”
可爾後這位劉太傅因年歲增長,處事力不從心,王洛山早年以世家身份壓制,使之空有其名,不得已辭了身外事,便一心留在官學教書。而正為此,王洛山疏忽大意,落了趙潛鋪好的陷阱,犧牲了幾位謀士,又牽連了王氏族系的兩位堂弟的仕途,方是保下了這一派世家的根脈。
知此事的王挽揚便覺自己不可敵我不辨,若再與趙潛交好,大抵會愧對這府裏的人,雖他們只不過好言好語幾句,王挽揚便由衷的覺得家中和樂,她也定要奔赴南嶺抗下這戰事。
遠遠地瞧見他,便驅車駕馬回避。遂與之斷了來往。
想交好的人,卻并不是能斷就斷的,三言兩語一個照面就固執地回到舊時光。
叩開了趙府的門扉,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小厮開了門讓她進去。
“大病初愈就不要看公文了。”王挽揚望着趙潛伏案,一臉的倦容,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今後也沒什麽機會看了。”趙潛疏淡一笑,恰似雲淡風輕,卻又風雨欲來之勢。
王挽揚不曉得能幫襯些什麽,也不敢多語,便邀了他去巧玉園聽了一出戲,想讓趙潛舒展下眉,別被朝堂的事兒壓得喘不過氣。
正巧臺上劉暇唱的正是惡貫滿盈的國舅被百姓啖肉分羹之事,本是優哉游哉來享樂消遣的,卻聽得王挽揚心頭一跳,而趙潛卻依舊不以為意,好似并沒有被指桑罵槐一般。
只是勸解她說:“這位世子爺回國的日子怕是近了,趁早斷了罷。”
“爹爹也這樣說,”王挽揚颔首,硬是說,“我就想聽聽曲兒,別的無他想。”也不知是為了說服別人還是說服自己。
Advertisement
趙潛盯了王挽揚一眼,又瞥了眼劉暇臺子上看向他的咄咄逼人的面色,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要想清楚。要是今後嫌冷清,不如叫聖上賜一個面首陪着。”
“這哪能啊,要叫人笑話,爹爹哪能允了我啊,況且我處不好關系哇。”王挽揚沉了一口氣,提了心問,“顧堯是你戶部的麽?”
“你爹與你說的?”趙潛眼光從臺上收了回來。
“他總是為我好。”王挽揚一到這時就拖拖踏踏猶豫不決,顯然又是被王洛山勸服動搖了。
“為人父母也不見得是純粹只為子女好的。”趙潛坦言道,“多半夾雜了私心。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哪一個準許少爺們學奇門遁甲或是從商為賈的?小姐們又哪一個不是乖乖削尖了腦袋往秀女隊伍裏湊的?你說這委實是為了他們好?”
“你也不一定全是為我好。”王挽揚看出了趙潛話中所指。
“确實如此,我與你爹爹的意見大多是相悖的,将軍不必全聽我的。”趙潛吹了吹杯中的茶水,淺飲了一口。
“好哇。”王挽揚心頭感激,笑嘻嘻地嗑了瓜子,應了聲。
褪了花影重疊的戲服與濃彩重妝的油墨,劉暇在後臺梳洗得幹幹淨淨地出來。
見劉暇往這兒走過來,趙潛自覺不能妨礙人家,在這裏也顯得多餘,且他與劉暇互不待見,就當着他的面對王挽揚說:“先告辭了,案幾上堆了好些日子的賬簿案宗還沒看呢。”又打量了劉暇一眼,發覺他并沒戴着廣陵閣的玉冠,心下稍稍有些不解,但王挽揚沒有多說,他也就不去理會。
“趙潛怎麽來了?”劉暇不愉快地沉着臉,幹巴巴地問王挽揚。
沒注意到劉暇的臉色,只是覺得與趙潛好說好笑地聊着天的時日也不會多了,有些可惜。“陪我來聽戲。”王挽揚随意道。
于是劉暇心有不甘地推開了原先趙潛坐的那個位置,又從桌下搬出一張椅子坐下,擦幹淨了手,剝開了核桃挑出肉給王挽揚,又陪她聽了下一場。
“我不吃核桃,你自己吃。”王挽揚把核桃仁推回了劉暇面前,為表歉意,她掰開半個橘子遞給了劉暇,努了努嘴指着臺上道:“唱的不如你好聽。”
“那是當然。”劉暇本懷着的好心當成驢肝肺的惱意都化成了暗自得意,心底忍不住傾了歡喜。
散了場,王挽揚從桌下提上來一藤制的食盒,拉了劉暇說:“我買了些糖霜酥卷給你。”邊說邊拿了一條吃。
“有人會把吃過了的給別人吃麽?”劉暇望着她的舉動好笑地問。
王挽揚一臉我便是如此的表情:“那你要不要?”
劉暇用牙齒咬住外面那頭酥卷,一低頭,折斷了她嘴裏咬着的半根,“要。”
兩人差點額頭相抵,不過一寸距離。
她沒讓他嘗自己那條啊。望着王挽揚發怔的模樣,劉暇笑着誇贊味道。
“酥皮碎屑都掉了一地。”被意料之外的親昵惹得王挽揚耳朵微微泛紅,繼而嫌棄,不知是羞赧還是愠氣。
“會有人來掃的。”劉暇百般不在意,只是眼底不再藏掩着小小的抱怨,眼神兒透亮,氣量大概縮成了雞肚腸,“你一百句裏五十句都是讓我唱曲,其餘都是這些瑣碎。”
王挽揚的心思昭然若揭,可被正式揭開了,感覺就大為不一樣了,一想起他人說他是忍辱為伶,卧薪嘗膽,王挽揚心裏就不舒坦,覺得自己逼人太甚,試着緩和口氣:“不想唱就不唱。”
“給将軍唱曲,我自是樂意。”劉暇笑得清雅,複道了一句。
“啊我未有半分取締你的意思,”王挽揚斂了情緒,認真地看向劉暇道,“你也不用特別顧忌我。”
父親、摯友皆是提醒自己不應與劉暇繼續來往,自己還難以割舍,受了半點的甜頭就食髓知味貪得無厭了,真是不應該啊。
分明她從前是個極為知足的人兒啊。一個眼色,一句稱贊,就能讓她歡喜上好半天。如今卻總是上了瘾一般不夠。
一腦子的混亂,心底百轉千回,王挽揚好不容易整理出了思緒,緊攥着寬袖下昨夜裏拿出來的那頂雞血玉冠,望着不知為何近來有些清減了的劉暇,篤定了心,悄聲道:
“先說在前頭,如果……如果我們相處得好,你也不必非要娶我,若是情到濃處做了那樣的事,也毋庸對他人說你委身于我。”
劉暇一個怔忪,他卻是聽不懂這王挽揚這話中意了,眼底的迷離漸漸消彌,卻壓制着不該湧上來的薄怒。
“我知曉真與我在一塊定是異常難堪,少不得人指指點點的,你就莫往心裏去,”王挽揚搭上劉暇的手,淺淡一笑,“你要是今後歡喜上了其他人,或是不想與我在一塊了,要和我說明了再走,我心裏也有個底兒,這樣可有唐突?”
一句話裏有半句僞裝,半句敞亮。王挽揚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說劉暇的氣量小,她的心量幾乎不可見,滿滿當當地僅有自己,私以為的為人着想,不過都是為自己安适,給自己找臺階、留退路下。
她是什麽意思,劉暇全然不明白。什麽叫做不必娶她,那麽他與她就是個暗通款曲珠胎暗結的幹系?
讪笑了一聲,問:“要是你先反悔,不願同我一塊兒了呢?”劉暇呷着茶,腹底蕭瑟,空得發脹。
王挽揚愕然,分明之後要走的是劉暇啊,臨走之前還許了承諾,要壞了這約定的哪能是她呢。
“自然不會。” 王挽揚垂了眼,或說……他倆間不應有過強的牽絆,恪守許諾好像也犯不着。究竟如何來擺這個說辭,她自己愈發拿捏不準。
有人願意陪着她是極好,但人要走她也攔不住,走就走了罷,她以後若是受不了寂寞也會再想法子尋他人的。
要是……要是真尋不到,也就回到了從前一個人的日子,像趙潛說的那樣尋面首就太怪異啦,一個人過活也不會有多大痛楚,習慣了就好,只不過大概會受父親責備罷。
“那就說好了。”假意不知王挽揚心中所思的劉暇好似是放了心,面沉如水,笑意卻吞噬了好不容易才竄上去的熱度,幽深不見底。
用方帕重重地揩去她嘴上的碎屑,又被王挽揚右手捏住了帕子,自己擦了幹淨。
左手卻将握熱了的玉冠放回了袖囊,心間幾許躊躇,遲遲沒有将這份禮送出去。
本不是給他的,便不可借花獻佛。
作者有話要說: 大概這就是糖
然而女主太糾結
松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