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素衣裳
說好了未時要同王挽揚攜行,劉暇打開屋裏的櫃門,又挑上了那麽半晌的袍子。最終換上了一身艾綠色的常服,束了碧色的腰帶,又披上了白貂裘襖。臨行前偌爻說這顏色在冬日就太冷了,而劉暇卻覺着自己面如冠玉,便不去理睬。
倆人在城北的書齋裏頭碰了面,王挽揚未有覺察劉暇衣着的更換,而她手裏早已捧了一堆時新話本了。
“挑挑看有你歡喜的書麽?”王挽揚沒有空餘的手能挽起劉暇,小聲地喚他,恐聲音太大吵着前來觀書的人。
劉暇伸手從王挽揚懷裏取出了一冊,随意翻了幾頁,又放了回去,說:“這書被禁了。”
“這兒的老板書源廣,好些書在其他書齋子裏是絕對尋不到的。”王挽揚眼兒剔亮,看了他一眼。
“你看吧,我随便轉轉。”劉暇心不在書上,乏味得很。
王挽揚随他去,自得其樂地把懷裏的書放在一邊,前襟裏摸出了一張書單,攤了開來。那宣紙上的墨漬都對印開來了,想來是她剛謄寫的。王挽揚對照着書目,用剪幹淨的指甲劃去了已經找到的。
劉暇一轉身,從書架背後見她如此,小聲喚她:“單子給我。”
王挽揚透過樟木的書架格子空隙,劉暇的雙眸被上一層的書擋住了,她找到了他發出好聽聲音的嘴。午後日光下的細小塵埃顆粒在藍錦書封上輕輕跳躍,似是在劉暇唇瓣邊緩慢地旋着舞。
王挽揚心下滲出了絲絲莫名的暖意,裏頭似有小童在彈着揚琴,聲聲琤瑽,難得喜滋滋的。日光将臉孔曬得有些燙,但她也不說一句道謝,于是自然地遞上了有折痕的書單,指着其中一行說:“從這本起你開始找,其餘的我自己來就好。”
王挽揚的字不似女子般娟秀,筆起鋒落,硬朗如細刀刻。那年為祖母慶壽辰,睨了她抄的工工整整的《法華經》,卻提不起半分喜歡。一個被厭惡了的人,無論做什麽皆在他人眼裏如釘。祖母大抵想要見到的是梅花小楷,至于瞧了她的佛經,便說:“這挽揚的字啊,瞅了讓人腦仁兒疼,總以為有小人在紙上打鬥。我佛慈悲,見不得殺戮。”
終于到申時才從書齋裏出來,王挽揚左右手都提着一疊子書,被劉暇說像是書販子。她素來清冷若晨霜的面容樂得抿起了嘴,劉暇卻被這個笑恍惚了一臉。大概是,難得見王挽揚笑得熠熠閃光,總以為斷了腿之後她對萬事皆有芥蒂,不會再發由內心地笑了。
哪料這一幕落入了剛下了馬車的趙潛的眼裏,目光從劉暇瘦綠消紅的體态上瞟到了他濃染春煙的眼裏,再望向了王挽揚被凍得通紅還不曉是被繩子勒得通紅的的手指上。
雖覺心底流過一絲半點的有趣,但趙潛多染了焦躁與煩擾。
看着劉暇好似單薄的身體,王挽揚也不好意思讓他幫忙提書,确切的說,應該是從來不曾想到讓他幫忙提書。
或許是被人瞧見了神色,王挽揚有些不自然,但瞬間調整了過來,與趙潛打了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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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人在,趙潛便僅有寒暄。
趙潛見她那疊書裏有他提到的《逍遙令》,王挽揚感受到他的目光,便樂滋滋地與趙潛說:“方才問了老板,他說乖張的第三本正在寫呢,大概明年就能在市面上買到了。”
“你道這故事之後會如何?”趙潛聲線清啞,點了兩句書裏的內容。
皺起了眉頭,“女角兒的身份大概會被覺察到罷。”王挽揚望向趙潛咬着唇道,“然後龍顏大怒,就處死了?畢竟這世間可不容女子為官啊,何況是欺君之罪。”
趙潛聞言颔了颔首認為理應如是,笑着說王挽揚身為女将卻是破了例子。但于雙方皆是此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者的心遭了罹難,本身就脆弱不堪,又被劃上了幾道痕,怕是要碎了。
然而趙潛走之前都沒再看劉暇一眼,想是不願多費眼色與口舌。
而劉暇待王挽揚上了轎子,自己也跟着上了去。坐在她身側,瞧着她的眼,似是想看出些什麽來,然而王挽揚的眸子還如往日一般漆黑沉靜。
坐了大半路,聽那風吹轎子簾子呼呼呼的聲音。
只聞王挽揚随意道:“就是方才的趙大人減了我的俸銀。”
劉暇輕飄飄地回:“我不歡喜那個趙大人。”
“那就不歡喜。”王挽揚覺得好笑,側了頭去看他,以為他是因她被趙潛減了俸祿,因而要阿谀一句以示感同身受的氣惱。
可沒想劉暇卻直言說:“此人叫人摸不通透。”眼底皆是不憚與鄙夷。
“為官數十載,哪人讓人一眼看明白,”王挽揚垂了臉,聲音不起波瀾,又道,“好像你就讓人摸得通透了。”
劉暇靠着些轎子內側的錦布緞子,腰下又墊了枕,往後坐了坐,輕笑了一下,濕熱的氣息在王挽揚脖頸間萦繞:“你若要摸,便讓你摸個夠……”
王挽揚斂了笑意,卻直接伸手探入了他的脖頸,冰涼的手觸摸到脖子後脊骨關節上,劉暇因此稍稍起了雞皮疙瘩,卻眼直望入她的眼底,喉頭一動。
轎子內外一下子噤如寒蟬。
兩人都在迷霧中,卻還以面具示人。不願趁早摘下,即便霧太大,什麽也看不清。
“是你說的,”王挽揚抽出了手,“我便做了。”從椅凳下面拿出一個可以捂手的紅銅暖爐,随即透過小窗看着轎子外面的風景。
劉暇不曉得她是不是在生了惱意,亦不知生氣的原由。
還不解王挽揚哪來的相熟者還能一起讨論話本。那人的模樣,病弱無力像個女子,與劉暇相比,相貌也并不在上。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劉暇微微厭棄。
長時間的靜默,等到過了城東的轉角,他道了一句“下車”,遂離了轎。哪料王挽揚像是想讨些溫存一般地撩起簾子問他:“你明日還唱曲麽?”
聞聲劉暇轉過身,目光從她清冷的下颚往上輕滑到她默然的眼睫:“不唱了,”彎下腰取了本轎子邊上堆着的書,“向将軍讨本書看看。”
聽劉暇說他不唱曲子,王挽揚面上露出一陣惋惜,既然如此,她便沒什麽留念,直截了當地和他說了告別:“回見吧。”
劉暇愣了半晌,抱着一冊書,又裹了裹身上的白貂裘,想着是不是這身素淨的衣服壞人心緒與雅致,下次,要換成正紅的才好。
青蓮節因趙潛所操持,辦得有條不紊。雖然中間出了幾個小岔子,但都應付了過去。這麽一來朝政都清明了許多,少有官吏尋歡作樂,實為大齊之喜。而王挽揚所不樂意的則是她那因青蓮節克扣的俸祿,到如今也沒有恢複到早些日子尋常時候的數目。
不過她也無法抱怨,畢竟也不再上戰場,空食少額俸祿的她倒似待字閨中的小姐。
為了打發時間去了趟兵部,和她一同斷腿缺胳膊的傷員如今成了主簿,本是握刀的手如今用來搦管了。但畢竟還有事兒可行,不至于被人視為廢人,王挽揚也是極為豔羨。念到自己,在別人眼中卻且僅有待嫁這麽一件事兒可做了。
若生為男子就好了。
不止一次地想。
趙潛說她是破了例的女将軍,而她也未感到半點喜樂,縱便百年來大齊僅有她一人為女将,她廢了腿但未廢腦子,可就是不能在兵部繼續挂名、做事。
因她是借了王洛山的光才統帥了千軍,雖為武将,非真憑實力打下了數年的勝仗,則最讓人瞧不起,何況如今她也騎不了快馬,更上不了戰場,何況只是一女子。
即便是對兵法知之甚少的男軍士,只要會寫字便可留在六部。
他們見彼時同戰過的女将軍來了,心中情緒也皆是複雜,五味雜陳各自參半。多的是問一聲好,少有關系近的。
跨出了兵部的門,王挽揚一晃眼以為見到了一同上過戰場的晏回,稍稍愣了片刻。
那人接過了遞上來的文書,速速翻過一遍,擡頭卻對上了王挽揚的眼,詫異于她為何來兵部,“王将軍?”
王挽揚試着找托詞:“我随便過來瞧瞧,好些時日沒摸過刀劍了。”
“京城裏也有兵器鋪子,将軍想練練手就去那,兵部事多人雜,不怎麽方便。”這位兵部左都禦史晏歸說話同她一般,也似有刺,但大抵沒有惡意。這是好友晏回與她說的,因而她對這晏大人未有太多抵觸情緒。
只是晏回的這位兄長晏歸從來不在乎他人對他的評價,自然也不會介意王挽揚的态度,而他對武将皆無什麽好感,就不再多言,只想管自己做事去了。
王挽揚也不好久留,說着自己或許是可以去兵器庫尋幾把好刀,就告了辭。待部左都禦史晏歸走了,方才遞折子的那位卻是輕拍了下王挽揚的肩。
“将軍許久不見。”那人約莫有了十八,是個清秀的少年郎。
“啊阿潭哇,”王挽揚見原來是他,難得笑得清冽,因這陸潭曾在她營裏待過一陣子,後來他哥哥陸江念他年幼,求情将他換走了,王挽揚在軍中所做的事兒不多,對這印象便極為深刻,“你如今在兵部了,好啊。”
“當時也多虧将軍體恤,現混了個掌固,日子也過得不錯。”陸潭深笑。
王挽揚心下遲疑了一會,不知該不該開口問,但見他在此,想今後也不知怎能再碰見,便提了口氣問:“也……好久不見你長兄了,他好吧?”
心兒砰砰地跳,不敢放過陸潭面上任何細微的神情變化,可又怕聽見不好的消息,怕聽那人已經不在了,成了漠下的白骨。
“還在南面随小晏将軍打仗呢,去年殺敵立了一等功,嫂嫂樂得把侄子的名兒都想好了,就叫:‘成勳’。”陸潭喜不自禁。
“嫂嫂?”王挽揚一怔。
“一年前得了空,便回家成的婚,嫂嫂人好。”
人好啊,四肢健全,不甚體貼,還能生個大胖小子。
王挽揚硬撐着面容,忙道:“好啊好啊,成勳這名字好,陸江也有福氣,還活着就好。”
因這天寒了起來,這天晚些時候就飄起了雪。冬至就要到了,老人家說天冷的時候人就極易失魂落魄的,絕不會是因為其他的原因。王挽揚自小就覺得人會被雪被晃得頭暈。
夾雜着雨的雪落在她的發間、面上,當年在嶺國的那場惡戰如虎豹一般撲上腦海。急急關了門窗,點滴的雨聲還是落在窗檻上,斜入窗子裏,叫人不得不想起滿目的碎肢與血染。
夜不能寐。
作者有話要說: 撩妹小能手劉暇……
劉暇:也沒成功撩到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