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交情淺
這深秋的霧也重了起來。
下了朝,王挽揚出了殿門,擡頭望了一眼天,依舊是青灰色的,像是得了翳症,瞧誰都朦朦胧胧。
方才朝堂上便彌漫着硝煙味,以她爹挑起的直指趙潛的宗派之争,劍拔弩張的。而王挽揚半只耳朵都沒有聽進去。
有些困啊,昨夜裏又沒有睡好。回想了下前日在轎子裏偷偷捏過的那只細膩溫滑的手,再看了眼自己掌心的老趼,王挽揚竟是有些羨慕。
正打算移步到西武門外的辇車處,好坐上轎子趕去見有那般漂亮似葇荑雙手的人,身後卻傳來一聲問候。
“王将軍。”
王挽揚回首望向出聲喚她的人,發覺是趙潛。
與王洛山不同,王挽揚與這位戶部尚書趙潛并無什麽不悅的糾葛,也不覺得他有什麽十惡不赦,只不過聽聞坊間傳言趙潛确為罪大惡極的奸佞。
往往有好事的儒生在茶館裏似說書般地叫喝:“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忿忿說的是趙潛,貪贓枉法連禽獸不如。
角落裏小啜一口茶的王挽揚,聞言卻是覺得這并非在叱責趙潛,至少這位戶部的趙大人勤勤懇懇,實為操勞,大抵都是為了江山社稷沒錯。而她非碌碌卻無為,食着不該食的祿,領着不應領的俸銀。不理朝政為朽木,斬殺萬人如禽獸。因而這朽木也好,禽獸也罷,大多與她的自我描述也差不離。
一個人自怨自艾起來,天都能塌下來,繼而自己便成為了千夫指的惡人。
可惜啊,他們根本不将這昙花一現的女将軍放在眼裏,更不會對她有什麽非議了。
想來有所作為者,竟是也會被人埋汰到這個地步,還不如如她一般,清閑,自在。
“有事?”王挽揚回道,言畢卻又是後悔,想着自己總歸拿捏不好為官之間的說辭,想着這般回答趙大人會不會以為她愛理不理呢?她分明不讨厭這位戶部尚書的啊。
好在趙潛并不在意,卻聽他提醒了另一件全然不相幹的事情,言語懇切,像是出乎于內心的告誡:“伶人戲子,還是不要來往的好。”
“趙大人是什麽意思,不妨直說。”王挽揚想着自己的事未必能鬧到滿城風雨,為何他也知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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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知道了也還輪不到他人來說罷,這等的好意王挽揚受不受得起呢?
“光祿大夫盡力谏言讓我擔下‘青蓮節’的操辦,朝中大臣的俸祿也應有所減免。”
這話裏說的是王洛山做下的事兒,還得讓王挽揚這女兒來償?
只見趙潛頓了頓又道:“戲園子可是無底洞,你我也算是相熟一場……。”
相熟一場?哪來的說法?不過就是恰巧對看的書的口味一致,還能談上幾句天罷了。
可趙潛這人被推去反貪腐除蟲害,也算是達到了為官的大乘。
腐之上者,卻要操持這最為清明之事,豈不諷刺?
克扣俸祿,還要與不相熟的同僚告知,用意何在?
王挽揚簡直要猜想是不是趙潛對她心生親近,想着法子暗中提點她呢?可她的父親是王洛山啊,與此人洶洶當朝,各為秉政的人啊。
難不成是為了離間她與她父親的關系?好将她拉下水,作為今後他們一分高下的一個籌碼?
以她的腦子,還是不要摻和進去的好,做一閑散的無用将軍,也遠離了紛争不是,如果不是這瘸腿,她還想活得長壽些,見不見得到兒孫滿堂又是另一回事了。
王挽揚背在身後的手扣下了幾片暗紅色宮牆上掉落的漆,終于想出了該如何應答,識相地點頭道:“多謝趙大人關心體恤,我省得的,戲文雖有趣,但若是扣了銀兩,我也沒法子再去巧玉園啦。”
你看吧,少了俸銀,去戲園子的次數難免得減少了,這下還得量入為出?本還有些身家砝碼的,現下少了大半的銀子,想是連路邊上的叫花子也不願搭理她了罷。皆說戲子無情,沒了金錢,她也做不成金主恩客啦,倘若見不到劉暇倒是有些可惜。
趙潛眸光落在了她因剝落了紅漆而弄髒的指甲縫,見王挽揚低落,又難得問起她這件事兒來:“現今你話本還看不看?”,大概趙潛想起來這倆人幾年前離了國子監後偶有往來,在王挽揚上嶺國戰場之前也總在城北的書院裏碰見。
不等王挽揚回答,趙潛自顧自地又說:“《逍遙令》出了精裝線本的。”添了一句。
王挽揚的興致被小小地勾了起來,眼底影影綽綽地閃了閃光:“好哇,就是乖張那人許久沒再續寫了。得了空我便去書院裏看看。”
這裝出來的違逆情緒來的快,散的也快。一提到心頭所好之物,自然能化了幹戈為玉帛。
與趙潛告了辭,王挽揚想着應趁着手裏還有些銀兩,就應趁着有錢多吃點甜頭,急沖沖地讓人将她擡到了戲園子,巧的是劉暇正在臺上唱着新曲兒。
待劉暇下了臺之後,王挽揚到後臺的廂房裏尋他,因覺他音色黯淡,幾番走神,于是便問:“出了什麽事兒嗎?”
劉暇一派釋然,而話語間卻并不是如此輕松的事兒:“昨夜裏家中至親的骨灰匣子跌了,撒了大半。”
王挽揚想着這可不是小事,雖不知為何燒了也不安葬,腦子一熱立即安慰道:“縱然可惜,但總歸還剩下一些,也好留個念想。人走了,這軀體外殼也就似褪掉的衣裳,不大緊要了。何況至親的在天之靈,定能懂你的心,能聽見你說的話,就不必太難受了。”
劉暇勉強打量了王挽揚一眼,輕笑了下:“将軍說的是。”
王挽揚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嘆了一口氣,繞過案幾,拉開了凳子坐了下來,望着黃銅鏡子裏的劉暇道:“你與家裏人相處得可好?”
不明白她為何問這個,劉暇說謊話素來不打腹稿,點了點頭說好。
王挽揚有些欣慰,又欽羨了起來,想着還不如當這戲子遂了她的願,手又颀長,臉如凝脂,家中也是和睦,便感嘆道:“那就好。”
想着當年方入京,她才十二歲,生在邊陲也無人叫她恪守禮法,以為被父親接去京城就是莫大的寵愛與榮耀了,她以為自個總歸是父母眼裏永遠的孩子,但在他人眼裏卻實為不懂規矩的野丫頭。
見了慈眉善目的銀發祖母,心下就十足地歡喜,想着甜甜糯糯地抱着她喊她奶奶。因而當祖母問她喚作什麽名字,她也想着企圖做到最好,小心翼翼地回答:“王挽揚。”
老人愣了片刻,問:“可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的‘婉揚’?”
小女娃兒哪懂禮數啊,立馬否認:“不,是‘挽弓揚劍’的‘挽揚’。”
祖母立即皺了眉頭,強忍着一臉厭棄之色,擠出了一句憐惜嘆惋:“好端端的女娃兒,取了個什麽樣的名字。”
王挽揚那時心裏便明白,祖母她是在嫌惡自己不夠溫婉的娘親。
不守禮法,不遵女循,沒有半分知書達理的京城姑娘的樣子。
但因知曉祖母的不悅,為了讨家中長輩們的喜歡,她什麽反駁的話也不能說,能學着京裏的姑娘就學着些。假裝看些詩詞歌賦,實則悄悄看着風靡的話本,這些個小小驚險的事兒她也做過。之後呢?為了讓他們稱心如意,行軍五萬裏,冒着生死安危也上了嶺國的戰場。
遺憾的是,自從離了封城,如今連娘親長什麽模樣,究竟是誰都記不大清楚了。說來有些可惜,畢竟是十月懷胎才将她生出來的人兒,畢竟身上流着她的血,臍帶也是相連的啊。
回過神來,王挽揚記起了今日來戲園子是要與劉暇說事兒的。于是又更深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也要說件傷懷的事兒。”見劉暇沒有反應,又道,“本來是應該與吳班主說的。”
“我不曉還有事兒能讓将軍傷懷。”劉暇不上心地調笑。
王挽揚也不在意,自管自地講了下去:“廟堂裏要削減我的俸祿了,做不成金主,來不了園子,也尋不了樂子。”
原來她只是來園子裏尋樂子的?她又将他當做什麽了?劉暇半分都不信她的說辭。只不過聞她說今後或許不再來聽戲了,心底不自覺地湧上了一陣不愉與寥落。
“往後,縱然将軍無法來,我也可以時常來尋你。”劉暇起身取下了挂在架子上的外袍,沒有回頭看,似随意地給出了一個法子。
“诶?”坐在凳上,王挽揚沒料到還能這般。他們倆是什麽關系?難道還有金錢買消遣之外的關系?
今兒個怎麽的大夥兒都覺得自己與她交情不淺呢?
質子府裏的池塘今早便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擲一顆石子下去,就碎裂了一大片。劉暇無趣地扔着小石子,偶爾砸到幾下呆頭錦鯉的腦袋。
天冷得竟然能呵出冷氣了,劉暇裹了裹緊身上的披風,看庭院裏頭王爺被推着出來曬午後的太陽。
這樣寒的節氣,又能汲取多少日光呢,真是有雅興。劉暇嗤了一聲,起了身子邁向他那還在因心梗而康複中的父親。
王爺坐在搖椅上,見劉暇來了,意有所指地在說昨日對那兩個美人的處罰,道:“處罰下人沒錯,但不要做得太過火了。”
“不就埋了一個姬妾,怎麽,您心疼了?”劉暇不痛不癢地笑。
“心疼什麽,女人如衣服。”王爺劉卉被他一句話嗆得再不能說出本來的念頭,別過臉去。
劉暇下意識地用垂着的手揉了揉那人送的紅綢棉披風。多年之前乳母輕輕易易地被棄之如敝屐,全府中人不聞不問,好似本就無這個人存在一般。如今少了個美人,情況也理應與當時差不離。
劉暇瞥了一眼王爺的發頂,又道:“您這鬓發上是霜還是雪,今兒個還是霜降啊。”
王爺聞言擡眼,看向自生下來便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卻始終摸不清他的心思,以為他要說些貼己的話,發現父親生了華發,則應懂事一些,便嘆一句道:“是白發。”
“您老了。”劉暇微笑,“死後再堕六道,您會是哪個輪回?”
而王爺沒等到意想之中的關心,卻是聽到了人之将死之類的戲谑之語,氣得別過頭去,喘着粗氣忍怒。劉暇見此倍感可笑,凄涼之餘,收了神色,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趙潛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