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入戲
薄霧到後半夜卻是深重了起來,王岑夜裏精神勁上來,思索着長姊與那戲子的糾葛,思細極恐,累了将将才睡着。
但他自然是不敢和父母親說的,自認識王挽揚以來,還未被她這般恐吓過。他曾有幾次與國子監裏的公子哥兒們一起去過戲園子,所以一眼便認出了劉暇。可萬分不解這二人為何能扯上關系。心中雖然有不解與疑惑,但卻也不敢嘴碎。
昨夜風大,王挽揚一路都是随劉暇走回了府,即便步子不快,依舊被風吹得頭疼。告了兩日病假未去上朝,然而文武百官的隊列裏少一個她,也并不會有人在意。即便有人覺察到了,也回想:光祿大夫家的那位将軍是該在府裏歇着。一介女流哪用參知政事呢。
此日之後,王挽揚連續三日未去那戲園子,班主擔心這位金主得很,差點要差人去問王将軍最近是如何了,是不是染了風寒。
百般愁苦之際,班主又瞟了瞟劉暇,摸着下巴,還未說出那句“世子可願意一去?”的話兒來。劉暇便一眼明白了班主之意。
他也是從來不拒絕,當下換回了常服,打算自己踱到王挽揚府上。
披着王挽揚那日給的绛紅披風,劉暇從城南到城東,不慌不忙地約莫花了一個上午,過了午時這天卻陰了起來,北風又大了許多,吹得街上挂着的巾旗呼啦啦地作響,怕是要雨了。
乘着轎子的王挽揚方過了未央橋,風吹起廂窗簾布頭,她眼兒尖,一下就瞧見了慢吞吞走過來,險些乘風而去的劉暇。
招呼了一聲,讓轎子靠邊停下。遣了人與劉暇支會了兩聲,便聽了腳步聲,見他兀自撩開了厚重的門簾,上了轎子。
“你去哪?”王挽揚揉着太陽穴讓出了點位置留給劉暇,雖說她坐得挺,可轎子內空間小,擡轎子的人一下子負了兩倍的重,起步時免不了搖搖晃晃的,因而兩人膝頭差點就能碰上。
“尋你。”劉暇找了個最舒适的位置坐下,懶洋洋地笑道。
王挽揚似是不可思議,摸不清原由,面向他失笑問:“做什麽來尋我?”
“吳班主讓我來看看将軍你安好。”劉暇直言不諱,倒是頗有興致地瞧着王挽揚面上的顏色,想着她是不是會因他并非出自本意來找她而有所失望,“怎麽也不來園子了?”
可王挽揚腦子轉得太快,以為自己幾日不來巧玉園的班主怕是失去了她這個主顧,便令她最中意的戲子前來讨好她,而劉暇此人或許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屈于班主的淫威之下,只為勉強度日讨一個生活。
于是道:“你有什麽樣的苦,便與我說,往後不必事事順從那吳班主。”言畢,便掏出兩錠銀子塞到劉暇手上,“日子若是不如意,想這錢財大抵能起些作用。”
劉暇不拆穿,安安靜靜地坐在她邊上,王挽揚從頭到尾都是以“你”來稱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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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劉暇輕輕蹙了眉,他還以為她對他極為上心呢。而縱然王挽揚片刻不提那夜發生之事,劉暇也興致高揚,側眼端詳這位女将軍,硬生生地将一臉的肅穆看出了幾分俏皮,思緒飄到了嶺國暗探與他說的種種,不知不覺間,寬大的袖中的拳頭卻悄悄地被一只相對溫熱的手握上,緩緩地伸開來與他指尖相觸。
劉暇忍住了訝異之色,望向那手的主人,聽她面上帶笑,幾乎是用唇語道:“這樣,就不會讓人看見。”
誰又料得到她會有這般的舉措,不是前一刻還對他知之甚少,也不像是對他入了迷的模樣,半分不見小女兒家的心思。她真當以為那夜裏是因為瞧見有他人在場,才丢下她不說一聲便走了麽?
劉暇又品味着如今這句話,雞蛋裏也要挑骨頭般地想着,若王挽揚不願讓人瞟見,那為何不釘牢了窗布,要這般偷偷摸摸卻又膽大如斯。
見慣了溫香暖玉的世子爺平了心神,張口卻是三分戲谑:“将軍你說,這樣算不算輕薄?”
哪料王挽揚噗嗤笑了一聲:“我不過就是做我想做的事罷了,管你什麽輕薄,若你情我願,這大抵也是發乎情。”
“卻不止于禮?”劉暇眯起了眼睛,這才是早些年真實的王挽揚,反握上她的手,眸光緊盯着她道:“敢問将軍是什麽意思?”
聞他喚自己将軍,王挽揚輕輕地皺了皺眉尖,捏了捏他的泛涼的手心,說:“算是向你讨了還禮,我送你披風,你讓我牽一會兒,你不虧。”
劉暇從她臉上看不到一絲情誼,也遲遲沒有問出她是否真實在意,是否存心與他交好。可這般大膽的做派與言辭,連不羁風月的劉暇都暗暗吃驚。且說這樣不拘泥的舉動,倒是讓劉暇明白這女子到底與他人不同在何處,以至于終于信了若是此女上戰場,說不定三年前是能将嶺軍擊了個潰敗。
在她身上,或許也能夠發生什麽,
他所做的,只有順着勢,曲意逢迎,淺淡地落下一句好似是相思之詞的話語:“有三日了。”大抵說的是三日不見,隔了九個春秋,三日不曾觸肌膚相親,甚是思念啊。
假戲做的真,差點連兩個人自己都要信了。
心情不差的劉暇夜裏回了質子府,剛走到房門前,就見一小厮哆哆嗦嗦猛地跪在地上說有事禀報。
劉暇越過他的身側,跨入屋內,那小厮卻開口向他支支吾吾地道:“世……世子,三……三姨娘,把您桃木矮櫃上的瓷瓶子給打碎了。”
劉暇聞言一滞,斂唇道:“說清楚。”話語裏是藏不住的怒意與厭惡。
“六姨娘用過小膳之後就來了您屋裏,說是要讓人給您打掃屋子,三姨娘碰見了就責她出去,兩人一語不合,三姨娘便摔了那瓷瓶子揚威說什麽論資排輩……”
劉暇右腳随意踩蹍了一只爬過靴邊的蟲子,嗤笑道:“那就交給偌爻鞭笞了。”未有片刻猶豫。
有必要讓美人兒受皮肉之苦麽?這世子好狠的心啊,怎麽向王爺交代吶?“怎……怎麽個……個鞭法?”小厮被吓得又口吃了起來。
劉暇思忖了須臾,抿了唇卻是白慘慘的笑意:“這樣罷,三美人受三十鞭,六美人受六十鞭。”
他此言一出,看似簡簡單單,等閑卻實為處理了一條人命,淩厲狠絕。跪地小厮想着這全無道理啊,不該排行第幾位姬妾就打多少鞭子啊。雖說要怪也只能怪那六姨娘恃寵而驕,惹得三姨娘發飙,但打碎瓶子的是三姨娘啊。這世子果真可怕得昏庸無能卻暴戾不仁啊。
偌爻這些事素來做得極好,殺一個人也安安靜靜,聽不到一絲凄厲之聲,質子府裏向來就只有舞樂絲竹之聲入耳,從未有過哀嚎悲鳴,從來只有美人笑與花兒嬌,不曾有過痛疾苦面。好一派祥和太平。
那三美人昏倒前還不想不通為何前幾日還對她展露溫柔笑意,給予溫香滿懷的世子爺,翻臉就不認人了,救都不救她,淡漠狠心地如同判官一般,視她如蝼蟻,避之如蛇蠍。縱然鞭子數比六毒婦少,但她這嬌弱的身子骨哪還吃得了這樣的苦頭,眼見那木棍往下落,轉眼就吓得暈了過去。
不願擡眼看一眼那些犯了事兒的美人,糟心的的劉暇半伏跪在屋內的地上,用大號的毛筆刷子小心掃起地上的白色碎末,用紙接着,放在桌上,又去尋了一個小一些的玉瓶子,折起紙,順着瓶頸的壁/沿再将□□倒入,蓋上了小塞。
月光照在玉瓶上,将之拉長了影子,劉暇坐在凳上,面容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卻有幾分動容。
“世子雖然是除了個別國細作,但未免過于狠絕,今後讓人聽了去是要落罵名的。”不知何時,偌爻背着光出現在劉暇身前,落下一片影。
“你下的手,關我何事?”劉暇不顧他的勸誡,在杯中倒了水,喝了一口,發覺是涼的,便擱置在一邊。
“君王是要有這般的狠心,但世子你過于無情,怕是難以服衆。”偌爻不溫不火地提醒與試探。
劉暇不否認地哼笑,站起身:“犯不着你來評價罷。”言畢便走開了,也不去理睬将将跨了一半門檻的偌爻。
望了青灰石地上一眼,偌爻心知肚明。
卻聞裏屋的劉暇聲道:“我這兒有客,你就不用來打擾。”
路過的小厮小郭子聞了句中的“客”,一不小心往歪處想,又紅了臉,想着世子夜夜笙歌,輪着翻美人的牌子,精力旺盛,委實是條漢子。又見偌爻總管也羞得退出了門,就一抹腳後跟,趕緊先溜了。
“讓他知曉了無妨?”劉暇未點燈,但聞坐在窗臺下的提酒自飲的君子言。
“他雖是大齊聖上長久派來刺探的,但心裏明白兩邊都不可得罪。”劉暇打了個哈欠,眼眶也不知因什麽紅起來了。
嘗一口壺嘴裏的酒,“這麽說也不知他究竟與那樓烨小兒說了些什麽。”
“縱然說得再多,他們又怎能輕易動我。”劉暇倒是不在意,走到了躺椅邊上。
“人前人後不多言便是好奴才,可到底忘了誰是他的主子。”哈哈一笑,那人将喝不完的百年醇酒傾倒在蘭花上,夜深彌香,蘭味近乎妖。
“一仆事二主,管他瞧不瞧得出忠心,大抵也無身為侍者的自知之明了。”劉暇大喇喇地擡起腳,躺在墊了狐皮躺椅上,“這毛真刺人。”卻被硌得起了身。
“讓你多穿些不是沒有道理。”那人道。
劉暇沒有理會,等到兩人皆不做聲時,又忽地說:“你幫我帶條蠶絲的留仙裙來,靛藍色的。”
“你終是要穿這女子的衣裳了?”那人驚異,從襟中掏出一疊銀票,“要穿你自己買去,蠶絲的也熱和些,冬日要到了,莫要着涼。”
劉暇見那人會錯意地調笑也不惱,兩人并無什麽更深一步的交情,此人也只不過是受人之托,替他傳信,且照顧妥當這位世子,假以時日便可謀得千金萬貫。商賈無恩義,只要生意與人脈還在,就什麽都不怕了。
劉暇早就清楚得很了,這天底下哪有人真的與他貼己呢?自然無人真正關心他,哪怕嘴上說說多穿些,卻從不為他添置新衣裳。府中的內侍也好,送來的姬妾也罷全是不知哪國的細作,被派來監視這落魄浮萍的王孫,探求他們是否一息尚存,又沒有心再奮力抵抗,會不會構成什麽威脅。又是否還符合得上那無所作為的要求,能假以傀儡之力。